第51章 身世
身世
橙發雄蟲雙手托着下颚,歪頭打量塔蘭。
他到底有沒有仆從服侍?為何看上去這般憔悴。
托依弗用精神力喚醒了一顆助眠花種,淡粉色的花兒散發出沁蟲心脾的香氣。
嗯…照顧蟲是這樣的吧?塔蘭比他小了幾歲,說起來照顧對方也沒什麽問題。
“太陽來自南方,帶着他的伴侶——
月亮,他右手搭在天邊,
他們不知自己的領地,
星星不知他們的位置。
于是最高的蟲神在裁判席上商議:
為黑夜和新月命名,
為早晨和中午命名,
為下午和黃昏命名,
為了計算日期和四季……”
那聲音清澈明亮,猶如神殿中的頌詩禱歌般吟唱不息,塔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寧。
他久違的一覺安眠。
Advertisement
“你醒了。”
雄蟲合上經書,唇角漾起兩個甜甜的梨渦。他的瞳色很淺,銀色睫毛宛若落了一場經年未化的霜雪。
塔蘭很難忘記雄蟲出衆的模樣。
“頭疼不疼、暈不暈?”
“想不想咳嗽?需要喝水嗎?”
“……”
托依弗瞪大眼睛:“你還記得我嗎?”
“……”
他佯裝失落:“不記得了啊,這是個令蟲難過的消息,我以為我們已經是朋友了。”
塔蘭低咳幾聲,向後拉開距離:“托依弗閣下,許久不見,您為何會出現在K7星…”
塔蘭可以确定的是,科技峰會的邀請名單上并沒有雄蟲的名字。
“因為我想見你呀,塔蘭。”
“我很喜歡這只星球,科技改變命運,唔,港口的宣傳标語不錯。”
托依弗笑眯眯的:“花園一別時我就說過我們會再見的,倒是你…外界傳聞塔蘭閣下身體不适,本來我還不信呢。”
“可你的身體正在退化。”
“這樣有多久了?”
……
塔蘭突然定住,不動聲色地擡眸:“您說的退化,是什麽意思?”
托依弗不答。
他輕巧的起身,将橙色發辮撩至身後,發尾墜着的寶石流蘇丁零咚隆一陣脆響。
璀璨奪目。
“塔蘭,你不用騙我哦。”
托依弗說:“基因衰退的苦楚才剛剛開始,你應該積極參與治療,而不是逃避它。”
“你難道不想活到三百歲嗎?”
三百歲?
蟲族的平均壽命不過一百五十歲。
生死于他齒間溜過,苦難被輕描淡寫。陌生雄蟲口中的基因衰退似乎并非絕症,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托依弗的表情稀松平常,同講“今天天氣不錯”沒什麽分別。
塔蘭機不可察的皺了皺眉頭。
“閣下,聽上去…您好像非常了解基因衰退?”
“我不是醫學專家,說了解嘛算不上,只見過許多像你一樣的蟲。”
托依弗微微一笑:“塔蘭,在你不知道的地方,基因衰退正折磨着無數蟲。”
“它是蟲族的附骨之疽。”
“對于雄蟲則尤甚。”
“放任自流的話,普通蟲族熬不過十年,你還這麽年輕…我恰好知道一些基因衰退的治療方案。”
一些?
塔蘭感興趣的挑眉,試探道:“您是說…”
“不同階段的方案有所不同,雖無法痊愈,但足以延緩病情。”
“繼續活個十年還是沒問題的!”
托依弗越說越快,眼眸變得亮晶晶的:“如果願意詳談,我很樂意為你提供更詳細的信息幫助。”
“……”塔蘭讪笑:“這就不必麻煩您了。”
橙發雄蟲孩子氣的嘟起嘴巴,卷起發尾繞指旋轉,偶爾欲言又止的看塔蘭幾眼。
“塔蘭,你總會來找我的。”
他似乎十分篤定。
“你即是帝國的名片。”
“當然啦,我知道你不想透露病情。”
“可是塔蘭,在基因等級與權利挂勾的時代,你如何能獨善其身呢?”
塔蘭沉默不語。
倘若是上輩子的雄蟲,托依弗倒真有可能打動他。然而經歷衰退之後,塔蘭對基因等級已經失去了執念。
他曾越過山巅,也曾踏足低谷,二者都讓他受益良多。
托依弗顯然無法說服年輕的雄保會理事。
“托依弗閣下,您的提議非常有價值。不過,我認為在下一步探讨之前…您應該先坦明身份。”
塔蘭嚴肅的直起身,目光如炬:“打探隐私可不是S級閣下應備的素養。”
托依弗的精神絲線擠滿了整間休憩室,塔蘭将它們通通拒之門外,無聲的精神力較量尚未開始便已經結束了。
托依弗愣了片刻,一邊後退一邊哈哈大笑。
“你很敏銳,塔蘭。”
他捏碎花種,任憑粉色花朵化為星塵撲簌落下。
“但有些秘密的存在自有道理,現在不是揭開謎底的好時機。”
托依弗有些無奈的垂下眸子:“塔蘭,你只須知道我并無害你之意。”
“我想救你…”
“請相信我。”
兩面之緣就談相信實在是太可笑了,如果言語能令蟲信服,那還需要最高法庭做什麽。
皇室隐瞞了一位雄蟲成員的身份,甚至隐瞞了他同為S級閣下的事實,托依弗身上定有些不同尋常的地方。
擁有太多秘密往往不是什麽好事。
“你的雌侍到了…”托依弗露出打趣的表情,“和你聊天很愉快,塔蘭‘閣下’。”
“那麽,下次見咯~”
塔蘭這才發現休憩室竟有一扇暗門,雄蟲就這樣來去自如大搖大擺的離開了。
他、離、開、了。
塔蘭的表情瞬間龜裂。
很好。
不知情的格萊德溫差點淪為可憐的出氣包:“塔蘭閣下,請問您是否允許我的進入?”
“不許進。”
“……”
“算了,你還是進來吧。”
塔蘭的語氣稱得上咬牙切齒,格萊德溫環視四周,警惕于陌生雄蟲四溢的信息素。
“您…”
“什麽。”
“您還好嗎?”
“尚可。”
塔蘭生硬的說:“格萊德溫中校,我們暫時不用返回家中,直接去指揮中心。”
格萊德溫雖然詫異,但軍雌的服從性讓他很快接受了新的任務。
“記住他的信息素,中校。”
“半星時內,我需要見到K7星的全部高級管理蟲員。”
塔蘭一字一頓:“幫我抓住他。”
*
**
***
K7星指揮總部。
“緊急通知,十星分後塔蘭閣下将莅臨指揮中心!!!”
“K7總長呢?蟲呢?什麽…去參加宴會了?立刻叫他回來!”
“啓動I級應急響應,所有A級管理蟲員即刻折躍至K7星港口,激活坐标通道如下:87,6,71,03……”
“塔蘭閣下指示,暫時封鎖K7星港口,除已激活坐标通道外,其餘折躍點保持關閉。”
“再次重複:K7星港口保持關閉!”
“你說正在折躍的客蟲怎麽辦?當然是打發他們去臨近星球啊,有事動動蟲腦,打一管抑制劑壓壓驚。”
“所有A級蟲員注意,友情提示先行注射抑制劑…塔蘭閣下預計到達時間還剩四星分。”
怒氣過後,塔蘭恢複了幾分理智。托依弗在他的地盤上來去自如,這不得不令雄蟲焦慮心驚。假如皇室的手已經觸及K7星,塔蘭有必要考慮另建生命研究室。
K7星總長是桑提斯欽點的部下,負責此次蟲族科技峰會的承辦與安保協調工作。他見過“帝國玫瑰”數面,再見時依然激動到口齒打顫。
“塔塔塔塔蘭閣下…”
格萊德溫:“…”
“煩請調出宴會的蟲員名單與入場記錄。”
問到對方的名字時,塔蘭思考片刻,答:“托依弗,不過我想他應該不在雄蟲賓客的名單上。”
雄、雄蟲?!!
總長戰戰兢兢汗如雨下,“是屬下的失職,宴會竟有不明蟲員驚擾了您,還請塔蘭閣下責罰。”
管他雌蟲雄蟲,一切惹塔蘭閣下生氣的都是敵蟲。
塔蘭擺了擺手,示意格萊德溫參與查看。
“您說他自稱托依弗?”
“嗯。”塔蘭大概描述了雄蟲的樣貌,“你認識他?”
格萊德溫搖頭:“我沒有聽過這個名字。”
“但您提到他有秘銀瞳孔..抱歉,我不知道皇室竟有一位S級閣下。”
雌蟲的回複在塔蘭的意料之中,隐瞞身份的蟲不會輕易洩露皇室秘聞。
塔蘭微笑:“沒關系,托依弗現在還在K7星,我們總會找到他的。”
然而,大張旗鼓的找蟲行動最終以失敗告終,塔蘭幾乎将K7星翻了個底朝天,沒蟲知道對方究竟是怎樣逃脫的。
好消息是哈伯恩教授在被碾碎的星塵中提取到了雄蟲的信息素樣本,這種信息素不在帝國的收錄名冊裏,但據格萊德溫所說,安閣下的信息素同托依弗的較為同源,這更加做實了對方的皇室身份。
“用精神力催熟花種?是個特殊的S級能力。塔蘭,我對這位閣下更加好奇了。”
哈伯恩将花朵粉末均勻懸浮在溶液裏,加入基因示蹤劑,輕晃瓶身。
“教授,我不明白他的目的是什麽,又與那幫監視我的蟲有沒有聯系…他可以在幾大星系間随意穿梭,我無法捕捉他的動向,這種感覺很被動。”
“他對基因衰退的了解更讓我感到擔憂。”
“法拉多皇室已近兩百年沒有出現過S級閣下了…您覺得皇室為何要故意隐瞞雄蟲的身份?”
哈伯恩玩笑道:“也許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個醜聞。”
塔蘭換上久違的實驗服,同教授一道提取溶劑樣本。
不久,哈伯恩有了新的發現:“這一塊區域…好像包含了類基因片段的物質。”
光腦自動放大可疑區域,開始逐點分析數據。
“等等,哈伯恩教授,您看這裏!”
塔蘭欣喜道:“這确實是雄蟲的基因殘段。”
斷裂的8字環形于半空零散漂浮,基因等級越高的蟲,分支密碼子便越多,托依弗的基因片段顯然遠遠多于普通A級雄蟲,甚至略優于塔蘭!
“塔蘭,這段分支密碼子包含很多無序組合,具體表達信息的破解至少需要一個月。”
哈伯恩教授視它為下一階段的研究目标。他隐隐有種不詳的預感,帝國橫空出世的第二位S級閣下與基因實驗存在某種關聯。
“下次見,教授,希望您的研究進展順利。”
與此同時,塔蘭全面提高了K7星的安全級別,東部軍區有更多軍雌參與保密工作,在科技峰會結束後他們将常駐科技星。
全副武裝的軍雌是K7星另一道別樣的風景線。
“目前,70%的雄蟲抑制劑由K7星負責研制生産,雄保會直接與科技星合作,力求為閣下們提供最高品質的抑制劑服務。”
塔蘭邀請各大科技世家參觀抑制劑生産基地,K7星的訂單蜂擁而至,雄蟲卻笑意如常。
——帝國随時都有收回財富的權利。
塔蘭猶記得那個落魄的自己,家族星幣在帝國敕令下脆弱的不堪一擊。
他忙忙碌碌,剛一返回帝星便積極投身于慈善事業,‘塔蘭閣下攜雌侍莅臨帝星蟲崽避難所’成為了本月的星網要聞。
新聞中黑發黑眼的雄蟲懷抱在戰争中失去雌父的小蟲崽,絲毫不在意對方弄髒了自己的禮服。
“桑提斯,那是塔蘭叭叭嗎…”
小羽毛揚起腦袋,充滿渴望的望着桑提斯。“我也想要雄父抱抱。”
雌蟲沉默了半晌,提醒幼崽不能稱塔蘭為雄父。
“知道了。”
小羽毛拉長聲音,垂頭喪氣的耷拉着腦袋。
“可我想他了,桑提斯。”
我也想他。
回應蟲崽的是雌蟲深沉的嘆息。
“凱度先生的情況不佳,他想見你一面。”
桑提斯甚至沒敢喚出塔蘭兩個字,他站在閣樓的飄窗前,望着雄蟲由遠及近。
過多的思念壓彎了桑提斯的背脊,他躲藏在紗簾的陰影裏,在被塔蘭發現之前,轉身離開了。
“凱度先生!”
“是…是塔蘭少爺嗎?”
老雌蟲掙紮起身,蒼老的手攥住了塔蘭。
他緊緊、緊緊的握着,仿佛用盡了全部力氣,力氣大到令蟲生痛。
“是我,我來看您了。”
面對行将就木的凱度,塔蘭眼眶紅得愈來愈快:“凱度先生…”
記憶裏的凱度還是風華正茂的模樣,當血肉逐漸枯竭時,細看生命的凋零又何其殘忍。
雌蟲活不到三百歲了。
傷害他的蟲尚未繩之以法。
塔蘭深深記住了此刻凱度掌心粗砺的紋路,那是酷刑留下的烙印。
——他們必将償還。
“小少爺…”
凱度已經徹底失明了,他的語速很慢,像在确認着什麽:“只有您來了,是嗎?”
塔蘭跪在床邊,湊近耳朵。
“您說什麽…”
“這裏只有您嗎?沒有其他蟲。”
“是的。”
凱度如釋重負的吐出一口氣:“我以為不會有機會告訴您這個秘密了…塔蘭少爺,其實您不是家主的孩子。”
“……您、您說什麽。”
塔蘭喉嚨發緊,聲音磕磕絆絆,“請您重複一次…”
他呆若木雞的跪在床前,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家主的蟲蛋沒能度過破殼期,您是裏格勳爵帶回的蟲崽。”
“我見到您的時候,您已經破殼了…”
小雄蟲巴掌大的小臉可憐巴巴的依偎着裏格勳爵,沒有安全感的樣子讓蟲心疼。
“家主那時精神海非常紊亂,他以為您就是他的蟲崽…”
似一盆冰水當頭澆下,塔蘭內裏涼了個通徹,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雄父…咳咳…我是說裏格勳爵,他有沒有…有沒有說過關于我的…”
塔蘭想問裏格勳爵有沒有透露自己的來歷,話到嘴邊他又開始膽怯。
凱度極緩的搖頭:“他什麽也沒有告訴我,只說您是他的孩子。”
“……”
塔蘭有些狼狽地拭去眼角淚漬,深呼吸數次方能完整的說出一句話來。
“謝謝您告訴我這些,凱度先生,謝謝您。”
塔蘭不知該如何描述此刻的心情,命運仿佛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他與桑提斯沒有血緣關系,翁戈爾也從來不屬于他的姓名。
他從地球而來,孤獨一人,原來在蟲族也是個無牽無挂的蟲。
塔蘭低低的笑了。
“塔蘭少爺,我不知…咳咳咳您與桑提斯少爺有過什麽矛盾,但您不該與他疏遠。”
“那孩子一直惦念着您,我都看在眼裏。”
“他對您的心意多年不曾變過。”
“塔蘭…”
凱度這次沒有使用敬語。
“去看看桑提斯吧。”
“您永遠都是翁戈爾府的孩子。”
雌蟲無力的垂下手腕,塔蘭早已淚流滿面。
*
**
***
蟲造月亮今夜格外圓滿。
塔蘭失魂落魄的站在花園裏,涼風吹過,穿透了一顆空蕩蕩的心。
他像一粒星塵、甚至不如星塵,無根的來,又懵懵懂懂的去。
塔蘭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來到蟲族,也不明白為什麽還要重活一遭。
好累。
雄蟲環抱雙臂緩緩蹲下,嗚咽聲斷斷續續。
他哭了很久很久。
久到一雙小手拽了拽塔蘭的衣尾,動作輕如羽毛。塔蘭擡起頭來,兩雙漆黑的眸子無措的隔空對視。
“…”
蟲崽只有塔蘭膝蓋那麽高,他努力舉起右手,手裏捧着塊潔白的絲帕。
絲帕在風中微微顫抖。
他很緊張,塔蘭想。
蟲崽沒有說話,雄蟲卻仿佛明白了什麽。
“小羽毛?”
他小聲喚:“小羽毛…”
塔蘭抱住蟲崽,一回頭便看見了靜立許久的雌蟲。
他大步上前,奔向了溫暖的晚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