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替代品
替代品
在經歷了數不清多少次星際折躍後,塔蘭一行抵達了最終目的地——一顆偏的不能再偏的蟲造行星。
它的個頭并不小,除了廣袤的科研用地外,其餘大部分地方都是峽谷和湖泊。無數能源礦石就蘊藏在溝溝壑壑裏,維系着整顆星球不知疲倦的自轉與公轉。
阿貝尼沒有囚禁他,但塔蘭的狀況比起囚禁來說也好不到哪兒去,因為他的通行等級是A級。
在這顆蟲造行星上,A級是最低等的權限等級,也許是阿貝尼故意為之欲彰顯自己的特立獨行。
呵,塔蘭想,真是無聊。
綁架他的蟲把星球赤道附近的大型建築群稱之為“繭”,不少建築像是幾百年前流傳下來的東西,還保存着抵抗粒子風暴用的磁鑄牆壁,這種落伍的技術早被南十字星科技革新了不知多少代了。
塔蘭的住所就在“繭”中,它的外表看上去十分透明,銀白色的牆壁像極了帝星的生命研究所。
雄蟲沒有仆從,唯一相伴的即是一只長相奇藝的機械生物,它會定時飛出窗外叼來塔蘭今日的夥食。說句實話,現在的生活比上輩子鳥不拉屎的荒星已經好了太多太多了。
所以,阿貝尼說的造神計劃,究竟是什麽意思?
問題很快迎來了解答,第二日,幾只機械蟲登門要求采集塔蘭的血液樣本。
“我能知道為什麽嗎?”
一只機械蟲的眼球投影出了阿貝尼纖長的身形,“唔,塔蘭,神的基因等級不能只有D級。”
“不用擔心,基因衰退不是大問題,只要你耐心配合治療,我保證很快就能痊愈。”
沒蟲在乎塔蘭的意願,他被脫去上衣壓到了治療椅上,機械蟲向塔蘭的後頸注射了一整管淡紫色的液體,随後他們将雄蟲的四肢固定起來,面無表情的退後以作觀察。
“塔蘭,忘記告訴你了…治療過程可能會有一些痛苦,但這對你來說不算什麽,不是麽?”
阿貝尼雙手交叉,微笑道:“我還為你準備了娛樂項目,相信對你恢複病情十分有幫助。”
機械蟲收回了虛空投影,貼心地為塔蘭開啓了光腦的密碼鎖。
塔蘭看了眼屏幕,淡淡的笑了。
果然,阿貝尼用另一個“塔蘭”的所見所聞锉磨雄蟲,意圖摧毀他的精神防線。
淡紫色的液體漸漸發揮了效用,鑽心的疼痛竄入塔蘭的四肢百骸,他終于明白了機械蟲極有先見之明的禁锢之舉。
疼,實在是太疼了。
疼到塔蘭甚至無力喘息。
他想蜷縮起來抵抗疼痛,又想勒令精神觸手将自己一拳擊暈過去,總好過清醒的承受痛楚。
雄蟲肌膚嬌嫩,與治療椅相連的地方很快磨出了數道淺色紅痕。塔蘭在疼痛轉輕的間隙痛呼出聲,狼狽的模樣絲毫不落的錄入了機械蟲的眼裏。
他們已經失去了作為蟲族最基本的感情,無法共情,更沒有同理心。
于是塔蘭寄希望于光腦中偶爾一閃而過的雌蟲身影。
轉移注意力也許是克制疼痛的妙招,塔蘭無聲地流淚,整個蟲冷汗淋漓。他覺得很冷,又無法翻動身體,只能別過臉将脆弱的一面藏進黑發之中。
四個星時後,這場折磨方才暫時結束了。
機械蟲駕輕就熟的把塔蘭丢入清洗倉,順道提取血液樣本。
“…等等…”
一只機械蟲瞪大了眼睛,似乎難以置信竟有蟲族經歷修複液的洗禮後仍能正常發聲。
塔蘭臉色蒼白的仿佛風一吹便散了。
“可否給我一件換洗的衣物。”
機械蟲呆了呆,從牆角的機械生物嘴裏揪出了一件新的罩袍。
“謝謝。”
帝星養成的該死的禮貌習慣無法立刻消失,塔蘭哆嗦着身體,勉強換好新衣。他抱着雙腿在清洗倉中窩了一會兒,然後慢吞吞的躺到了床上。
塔蘭用被子裹住腦袋,放松的神經讓他很快便睡着了。抱歉,現在他真的沒空想些有的沒的,補充體力要緊。
也許過了一星時,又或許過了一天那麽久,總之當塔蘭再度睜眼時,“繭”外的天空仍是明亮的淡藍色。
床邊,機械生物孜孜不倦地發出音調詭異的蟲語單詞:“吃,吃,吃,吃…”仿佛只要塔蘭不取走它口中的營養液,就會一直如此不斷的重複下去。
“閉嘴…”雄蟲頓了頓:“你很吵。”
噪音制造者歪了歪脖子,倒是聽話的閉嘴沉默了。它靜悄悄地立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塔蘭。
營養液明顯是阿貝尼特制的配方,說不上來究竟好不好喝。塔蘭吃完食物,失去的體力好像又回到了身體裏,他突然有力氣下床走上幾步。
雖然改造大腦的時候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被綁架後的第一日簡直是天崩開局啊……
塔蘭找到鏡子,與他對視的那雙深藍色的眼布滿了血絲,他扯了扯嘴角,笑容中暗含淺淺的無奈。雄蟲哂笑了聲,自己都佩服自己面對困境超标的接受能力。
他大概猜到了那管紫色液體到底是什麽。
塔蘭垂下眸子,想起哈伯恩教授發送到隐秘報告:生命研究所從不同基因等級的蟲族體內提取出了某種活性因子,據說這種東西可以激活無效的基因片段,突破低等種體內的基因晉升壁壘。換句話說,它能修複破碎的基因、重組無序片段,達到提高基因等級的效果。
因為聽上去充滿了玄學,借助別蟲提升自己又太過違反蟲道,一直以來知情蟲僅把它當作是茶餘飯後的談資。
無蟲知曉“修複劑”的真實性,直到塔蘭切身體會了所謂的基因晉升治療。
生命研究所毫無疑問支持此項研究,那麽皇室又在其中扮演了什麽角色呢?至于“造神計劃”…塔蘭倒是從未有所耳聞。
如果他是複制體,那被複制的那個蟲又身在何處?雄保會的檔案記錄着法拉多建國以來每一位雄蟲閣下的信息,卻沒有一位與他樣貌相似。
塔蘭一邊梳理思緒,一邊欣賞來自“塔蘭”的日常來打發時間。在雄蟲睡着的時候,光腦就這樣默默播放了一天一夜!
唔,該說這是阿貝尼的惡趣味麽。
翁戈爾府的天氣模拟器正在模拟下雨,和塔蘭不同的是,那個蟲似乎很喜歡細雨綿綿的日子。
他擁有塔蘭大部分的記憶,從長相到氣質幾乎一模一樣到無可挑剔。
從某種程度來講,他就是塔蘭·翁戈爾。
管家薩瓦勒先生照舊為雄蟲準備了他最愛吃的塔塔羹,但顯然塔塔羹不是’塔蘭‘的最愛食譜,他草草吃完,又躺回了花房裏。
喂喂,每天除了睡就是吃會顯得我很沒用……
塔蘭繼續往下看,發現另一個自己最擅長的事情竟然是發呆。
發、呆。
他喜歡看天、看樹,看花園裏的機器蟲花匠。
“塔蘭少爺,日安,您的花朵被照顧的很好。”
桑提斯送的種子已經抽出了枝桠,透明花苞初具雛形,一層層的緊縮在葉片之下,也不知何時會開。
你你你怎麽能直接用手撥開花蕾啊…塔蘭整一個暴殄天物的表情,十分心疼自己(劃掉)花匠先生精心培育的苦心,好在那個蟲沒撥幾下就失去了興趣。
海特維恩似乎去蟲崽預備園上課了,花園裏還擺放着幼崽專用的小秋千,雄蟲就坐在相鄰的大秋千上,曾經的塔蘭也頗為喜歡相同的位置。
他在閱讀塔蘭遺留的《蟲族簡史》。
黃昏時分雨絲纏綿,桑提斯還穿着塔蘭熟悉的深藍軍裝,軍雌回家後的第一個舉動即是尋覓心心念念的身影。他的視線掃過花園,臉上露出熟悉的寵溺神情。
“塔蘭,晚上好。”
雄蟲好像并沒有起身,仍坐在秋千上一晃一晃:“哥哥,晚上好。今天工作還順利嗎?”
桑提斯點了點頭,低低說了句打擾,在确認塔蘭沒有發燒後徹底放寬了心。
“我去拿傘…”
“不用。”桑提斯微微抿唇:“我可以抱你進去,不會讓你淋雨。”
那個蟲好像愣了會兒,不自在道:“會不會太麻煩哥哥…”
“不麻煩,只要你不會生病。”
“……”
雄蟲無法拒絕桑提斯的示好。
雨幕中軍雌懷抱着心愛的塔蘭,軍裝外套隔絕了全部的涼意。
在桑提斯的懷抱裏,他是絕對安全的。同樣的背影塔蘭見過千千萬萬次,是一如既往的寬闊挺拔。
哥哥瘦了……
屏幕外的觀看者慢慢垂下眼簾,細密的睫羽模糊了雄蟲此刻的表情。光影交錯間,塔蘭的側臉融進了自然柔光之中,愈發白的透明。
再度擡頭時他揚起唇角,露出一貫如常的和煦微笑。
晚餐當然是桑提斯親自準備的,自弟弟重新歸家後,他便包攬了對方全部的食物。
“是今天的晚餐不合胃口嗎?”
桑提斯憂心地詢問,說自己會努力精進烹饪技術。
雄蟲只是搖頭,“沒有,這些飯菜很好吃…我很久沒有吃過。”
他沒有撒謊,誕生于研究所的蟲崽從未吃過口味如此豐富的食物。以前的他只是知道還有除了營養液以外的東西存在,真正品嘗時心态卻大不相同。
來到帝星的每一天都是嶄新的,等待他去發掘、去探索。
“只要你想吃,我每天都可以做。”
“塔蘭,要多吃一點…”
桑提斯按耐着揉弄對方腦袋的沖動,也許是他的錯覺,塔蘭出院後變得小心翼翼起來,少了曾經令蟲着迷的那份自信與從容。
“塔蘭。”
“?”
雄蟲放下餐具,靜靜地等待桑提斯說出完整的話。
“我的态度不會改變,無論你是S級抑或是其他,你永遠都是我的…塔蘭。”
“不用害怕,請相信我…”
“哥哥可以把你照顧的很好。”
“你可以繼續做你想做的事,不需要有任何壓力。”
塔蘭的臉漸漸紅了,像個純情的未成年雄蟲。
“我……”
“咳咳,嗯哼——”
管家薩瓦勒重重的咳嗽,打散了桑提斯攪亂的一池春水。他雖接受了家主喜歡自己弟弟的事實,卻也無法心平氣和的看這兩蟲打情罵俏。
哦我的蟲神啊,您還嫌翁戈爾家族不夠蒙羞麽?還好家主已經誕育了雌蟲幼崽……
現在的海特維恩寄予了薩瓦勒的全部厚望。
……
欣賞各懷心思的蟲倒不失為打發時間的有效方式,塔蘭恍恍惚惚地摸索唇角,發覺自己的笑容已然僵硬。
他無奈的搖了搖頭,像是看夠了翁戈爾府的溫馨場景,塔蘭倒入床鋪之中,決意一睡方休,可大腦卻不停輪轉着雌蟲們許下諾言的一幕幕。
“相信我,塔蘭。”
“請您相信我…”
“塔蘭閣下,我希望您願意相信我。”
……
塔蘭不會承認,時至今日自己心中仍可恥的期盼所在意的蟲能揭露阿貝尼卑鄙的玩笑。
你有多知我,又有多在乎?
你的諾言是否只是信息素誘導的假象。
包括你的愛,你口口聲聲的喜歡…
然而,這些問題塔蘭兩世都沒能等到回答。
他累極了。
睡吧,睡着了便不會難過了。
機械蟲隔日準時上門注射修複劑,這種治療模式每隔一天塔蘭就會經歷一次。四周以後,他逐漸熟悉了如何應對基因修複帶來的痛苦。塔蘭會和醜醜的機械生物對話,并給它起名為“機械豬”。
因為太醜所以看上去反而萌萌的。
“小豬?”
機械豬似乎具有一定的學習能力,它聽懂了塔蘭的話,乖乖趴在床邊等待對方的指示。
“小豬?”
機械豬晃晃腦袋。
“你的眼睛好可愛。”
機械豬沒有眼睛,眼眶是用來監視的深邃大洞,裏面蘊含了能令雄蟲一秒暈眩的昏迷物質。
“嘶——好疼,小豬,你唱首歌給我聽吧…”
“咔咔...咔…”
機械豬不會唱歌,咔咔是金屬零件在下颌骨處的碰撞聲。
“算了,別唱了。”
因為早上抽了三管血液樣本,塔蘭整個蟲都飄飄欲仙。對于修複劑的治療效果他并沒有多深的體會,不過從阿貝尼的笑聲來看應該還是不錯的。
若是前世的他知道可以重回S級,只怕做夢都要笑醒。
光腦今天播放的依舊是翁戈爾府相親相愛的戲碼,塔蘭見怪不怪的喝營養液下飯,從視頻來看,阿德文至少給那只蟲發送了不下一百次的約會請求。
“主人,您不考慮與克勞倫斯約會嗎?他是您基因衰退曝光後等級最高的追求者!”
“而且還很堅持不懈哦。”
“星網秘聞稱克勞倫斯每個紀元都會為您創作一首贊美詩,如今已經發表了二十多首啦!”
“如《我的玫瑰》、《熾熱不改》、《黑色的星光》等等在軍部都傳瘋了……”
塔蘭滿臉黑線,什麽玩意兒,阿德文會這麽矯情?星網真是一如既往的離譜。與此相反,複制蟲卻對克勞倫斯的印象極好,不僅讓光腦小呆大聲朗讀著作,還同意了軍雌的伊甸約會申請。
說不期待是假的,阿德文曾被塔蘭标記過,也許更能感知到信息素最細微的不同。
——無蟲擁有完全一樣的信息素,哪怕是複制蟲都不行。
阿貝尼說明日會帶來一份新的禮物,塔蘭沒空搭理他,全部注意都集中在了約會的雌蟲身上。
數月不見,阿德文·克勞倫斯标志性的金發依然耀眼迷蟲。他變戲法兒似的銜來一束星光玫瑰,遞給看呆了的雄蟲。
“塔蘭閣下,您的美麗一如玫瑰般璀璨永恒。”
“我十分想念您。”
雌蟲吻上‘塔蘭’的手背,碧綠的眼笑意溫柔,“感謝您同意約會申請。”
那只蟲顯然缺乏社會鍛煉,對上阿德文這種嘴巴淌蜜的雌蟲就只好嗯嗯啊啊了。約會全程都被阿德文牽着鼻子走,塔蘭懷疑眼球的主人臉紅到說不出話。
那阿德文呢?
面對羞澀的塔蘭,他愈發展開強烈的追求攻勢,隐晦訴說着關于再度标記的渴望。
“塔蘭…”
好家夥,連閣下都不叫了嗎。
“我的這裏,随時為您打開。”
塔蘭皺起眉頭,猜測阿德文牽着雄蟲的手去了某個下流之處。
“無論您的等級為何,我永遠鐘愛玫瑰的芬芳。”
嚯——
顯然阿德文沒有察覺出信息素的變化。
在臨別之際,軍雌甚至逾矩的吻上了‘塔蘭’的側臉。
“我等着您。”
那只蟲落荒而逃。
如果這是一部蟲族的愛情電影,塔蘭定會為之鼓掌喝彩。
可惜了。
他吐槽完阿德文的為所欲為,呼喚機械豬送來更多的營養液。吃撐了的塔蘭昏昏欲睡,錯過了來自格萊德溫的光腦信息。
在無蟲監視的隐秘角落,雄蟲神情黯然。
倘若繼承了自己的全部記憶,複制體是否可以完全取代塔蘭·翁戈爾?
他并非獨一無二的存在,有多少只複制蟲,就有多少個塔蘭。他們悄無聲息的出生死去,在不知名的地方枯萎腐爛。
哪怕是那些與他最親密的蟲都無法察覺…
一種名為失落的情緒漸漸俘獲了塔蘭,他開始反思自己堅持至今的意義所在。
想要拯救蟲族的想法真是蠢透了,我為什麽要保持高的道德标準?
做一只簡單的S級雄蟲,娶很多雌侍,有花不完的星幣和無時不在的護衛隊。
就算帝星爆炸他也能安然無恙。
我可以享受蟲生,可以過得比這個宇宙中99%的蟲都要好。
擔心基因衰退的話,多娶幾只高級雌蟲就好了,總不可能每只都是喜歡抛夫棄子的阿德文吧。
塔蘭笑自己的過去如履薄冰,總想着一味的變強來保護更多蟲,可到頭來他在那些蟲眼中不過是“另一個塔蘭”。
他們甚至毫無差別。
雄蟲笑出了眼淚,他緊閉雙眼,任憑心髒空落落的下墜。
他是塔蘭,可塔蘭又是誰呢?
也許他只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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