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沉眠星海
沉眠星海
塔蘭的眼球裏有一枚芯片。在眼球離體之前，芯片不會暴露任何存在的痕跡，而當它失去了與塔蘭的生物聯系之後，來自眼球主人的一切經歷便會水落石出。
以我之眼，借你觀萬物醜惡。
阿德文·克勞倫斯突然捂住右眼，與虛空中的雄蟲一樣同頻挖出了自己的眼球。
“呃啊…”
他因痛楚而呻吟出聲，爆裂的血管噴濺出滿地的鮮血。金發雌蟲癡癡地盯着塔蘭的剪影，視頻于亞雌的微笑裏緩緩落幕。
［真是深藍色的啊…它像宇宙，像星空，也像大海。］
那是塔蘭的眼球。
雲端上的蟲，心底最珍視的蟲。
完美無瑕的塔蘭。
被攪碎成泥，在不知名的地方失去了全部的驕傲。
阿德文的身體迅速膨脹，無法控制的陷入了蟲化機甲狀态。黑色蟲化體釋放出高頻戰鬥信號，六根翅翼硬化至全盛時期，它們怒火中燒，它們渴望以殺戮換取些許寬慰。
“長官，這裏是帝星！在禁止蟲化區飛行您會被通緝的！”
副官雷伊不敢上前阻撓，蟲化體喋血的眸子告訴他，阿德文此刻已經毫無理智，任何阻攔他的蟲都将被視為敵蟲，S級雌蟲會不遺餘力的絞殺一切阻攔他的生物。
他想在帝星大開殺戒！
阿德文以光速沖出了廢墟，他飛向莊園，看到了囚禁中安然無恙的名義上的雄主。
啊…他的，雄、主。
蟲化體的喉嚨發出古怪的聲音，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雌蟲的眼球會在兩星時後新生，在那之前，失去眼球的地方是一個血淋淋的巨洞。
阿德文的前足輕而易舉地切開了特制牆壁，複制體被發瘋的蟲化體吓得半死。當他與綠色的複眼對上時，雄蟲發出了一聲懼怕至極的尖叫。
“啊啊啊啊——！”
軍雌不耐煩的用副翼清空了兩蟲之間的阻礙物，想自己曾經真是蠢透了，才會把他錯認成塔蘭。分明是一樣的皮囊，可靈魂卻千差萬別。
無論再怎樣認錯，他也不該忘記塔蘭的眼睛。
“右眼。”
阿德文像卡殼般不斷重複着相同的蟲語，半分鐘後，在複制體的鬼哭狼嚎中，雌蟲帶着眼球滿意的離開了。
這是他的戰利品。
阿德文挂着眼球四處閑逛，可雄蟲的眼球太小了，很難有蟲注意到它。
“滋滋——”
光腦裏傳來了雷伊的聲音：“長官，精英探測隊有了新的線索。我知道現在不是告訴您的最佳時機，但…我想不出比這更好的選擇了。”
過了兩秒，雷伊道：“蝴蝶座星系遠端觀測到了超強電磁輻射，輻射能量約等于三顆中級能源星…”
“據推測，位于賽格瑪VI的巨型黑洞後有行星發生了爆炸。”
“部分行星殘骸甚至掙脫了黑洞的引力束縛，爆發遺跡已蔓延至臨近星群的邊緣地帶。”
“根據您之前提供的線索，那顆行星…很有可能是塔蘭閣下的所在地。”
“……”
阿德文沉默了片刻，或是更久。
副官雷伊擔憂的問：“長官？您還好嗎？”
“也許您想親自确認蝴蝶座星系的情況，我已為您安排了銀梭號折躍艦，三個星時後就能……”
雌蟲吐出兩個字：“謝謝。”
雷伊知道對方還處于蟲化狀态，只能盡量小心的提醒阿德文帝星皇家衛隊已經注意到了蟲化體的出沒。
“我心裏有數。”
雷伊：呵呵，我信你個鬼。
副官苦大仇深的召集了阿德文的核心部下：“家蟲們，長官要被第十一軍通緝了。”
如此重要時刻西部軍區的主要戰力必須做好準備随時出動，唯有蟲神才能料到這只S級雌蟲将于帝星掀起怎樣的血雨腥風。
桑提斯是在半星時前收到消息的，彼時雌蟲正在緊鑼密鼓的籌備聽證會。近期抵制‘雄蟲抑制劑’的宣傳口號愈演愈烈，南十字星那幫廢物故意将矛盾引向雌雄關系與受孕率上，成功令塔蘭·翁戈爾占據了風口浪尖——法拉多帝國唯一的S級閣下因此備受争議。
有蟲說他是野心家，也有蟲說他是極端自私自利者，總之關于塔蘭，蟲民們的看法五花八門，說什麽的都有。
軍部也不乏有蟲抵制雄蟲抑制劑和K7科技星，但礙于桑提斯和阿德文的身份地位，暫時沒蟲敢把抵制搬到明面上來。
看似平靜的軍部實則暗流翻滾。
還有五分鐘就要開啓聽證會，副官尤隆焦急到來回打轉，抓住每個進入總指揮官辦公室的蟲一頓盤問。
“總指揮官說了什麽？”
“…他沒說話？”
“…還在閱讀會議資料？”
“你說…他看上去和平時一樣？确定嗎，你确定沒有眼瞎？”
關于塔蘭閣下的消息，尤隆是第一個知情蟲。在收到前鋒搜尋隊的報告後，他第一時間傳達給了桑提斯。雌蟲面容平靜的聽完了彙報，問尤隆聽證會的準備工作進展如何了。
“長、長官，您是說繼續開會？”
桑提斯颔首：“會議照常進行。”
“……”
真的假的，他還以為基于長官對塔蘭閣下的特殊迷戀，雌蟲會立刻抛下一切事物前往蝴蝶座呢。
“收到！”
尤隆嘀咕着，不情願的整理資料去了。總覺得哪裏怪怪的，桑提斯的異常平靜反而令他心驚膽戰。
嘭——
無蟲知曉的地方，桑提斯捏碎了一部光腦，電流濺射出的火花襯得他面如惡鬼。塔蘭的所見所聞這幾日不停的于雌蟲的腦中輪轉，他的恐懼，他的無措，他遭受的一切傷害與痛苦，映入桑提斯眼中不亞于對精神海的淩遲。
不敢想，不敢惦念，怕克制不住做些違背蟲性的事。
桑提斯閉上眼睛，兩管強效抑制劑見底才堪堪把臉上浮動的黑色蟲紋壓了下去。
他太想殺蟲了。
“第十一軍緊急請求支援！！！有蟲化體突擊進入指揮總部大開殺戒，目前陣亡蟲數已超過一百名！”
“蟲化體基因等級為S級。”
“通緝阿德文·克勞倫斯！全帝星…不，法拉多近帝星系全面通緝阿德文·克勞倫斯！”
“法拉多皇宮守衛淪陷，皇家衛隊無一幸免。”
“請求支援！！！我們撐不住了。”
第十一軍的求救信號響徹了東部軍區總部，桑提斯只笑了笑，輕描淡寫的讓尤隆關閉信號節點。
所有蟲民均有義務無條件為法拉多皇室而戰，桑提斯此刻選擇視而不見，即是向外界做出了表率：東部軍區不再對皇室負責，法拉多帝國失去了東部軍區的效忠！
“星網負責蟲那邊都打點好了吧。”
“是！”尤隆立正道：“星網會同步轉播聽證會的實況，所有賬戶将被禁言十星分。”
“嗯。蟲帝羅茲應該不在帝星…全面封鎖前往南十字星的所有航路，把折躍坐标附近化為禁飛區。”
“……是。”
尤隆艱難地服從命令：“長官，我們真的要向帝國宣戰嗎？”
桑提斯微笑道：“很快就不止我們了。”
與此同時，遠在K7星的哈伯恩教授也密切關注着聽證會的局勢。作為塔蘭實驗室的首席科學顧問，哈伯恩對雄蟲抑制劑的研究頗有話語權。
不久前，格萊德溫揭露了一份有關帝星生命研究所的內幕，無數蟲淪為了貴族基因突破的犧牲品。當雌蟲與雄蟲同為被害者時，憤怒的蟲民必将把矛頭對準操縱實驗的法拉多皇室，而南十字星的地位也将岌岌可危了。
法拉多急需一場自上而下的革新，徹頭徹尾。
射手星系，K7星。
亞雌實驗員驚呼：“星網是瘋了麽？一邊直播阿德文·克勞倫斯的皇宮屠殺，一邊又直播桑提斯·翁戈爾的抑制劑聽證會。蟲神在上，兩位大蟲物同時上星網的概率比彗星撞帝星還要小！”
克勞倫斯一定知道了什麽…
哈伯恩不敢細想，只能勸自己先把注意力集中在聽證會上。
來了，相關蟲員陸續就位。
不知是不是阿德文正屠殺皇宮的原因，聽證會上支持廢除雄蟲抑制劑的貴族臉色不太好看。桑提斯還是一如既往的冷漠臉，像是對會議結果毫不關心。
最高法庭派出了資深的亞雌審判長以作監督，冗長的開場詞聽得蟲昏昏欲睡，軍雌打斷道：“在開始舉證之前，南十字星星系是否不改變自己的反對證詞？”
提問者是桑提斯的下屬，軍雌制服上有明顯的東部軍區紋章。
嘁，果然是沒禮貌的肌肉蟲。
南十字星的貴族代表故意挺直腰板，冷哼了聲：“當然，我們從未參與雄蟲抑制劑的研究，不存在與K7科技星之間的商業競争，也無欺詐性诽謗。”
“反而是星球擁有蟲塔蘭·翁戈爾閣下拒絕出席聽證會，這并不符合最高法庭的要求吧，審判長先生？”
亞雌審判長嚴肅道：“帝國法律規定聽證會必須由當事蟲主持，除非有特殊情況，如當事蟲喪失行動能力無法出席。”
“博學多識的您不愧是首席審判長！”貴族代表等的就是亞雌的肯定答複，他得意洋洋：“誰不知翁戈爾閣下此時正在帝星被蟲金屋藏嬌呢，由家蟲代為主持聽證會可不是敢作敢當的行為。”
“翁戈爾閣下不會只有這麽一點點的胸襟吧？”
“。”
一衆軍雌齊刷刷的屏息凝視，來自頂頭上司的威壓撲面而來，桑提斯暴露出只有經歷過戰場的蟲才懂的無盡殺戮之意。貴族蟲吓白了臉，不明白莫名其妙的顫栗感從何而來。
“審判長先生，我的弟弟塔蘭·翁戈爾不具備出席條件，請您諒解。”
桑提斯謙遜作答，蒼藍眼珠掃視之處，無蟲敢與他對視。
“K7科技星的證詞就在這段令蟲觸目驚心的視頻裏。”
“塔蘭，是這一視頻的制作蟲。”
“願蟲神賜予遇難者永遠的安寧與祥和。”
遇、遇難者？
K7星的實驗室炸開了鍋，不少蟲目瞪口呆的看完了桑提斯提供的視頻證詞，他們憤怒至極破口大罵，恨不得沖進頻幕殺死滿口謊言的貴族代表。
有蟲斥責道德敗壞。
“蟲屎！簡直駭蟲聽聞！太可怕了…他們不是蟲，他們怎麽做得出拿同胞實驗的肮髒事？？”
有蟲為低等種憤憤不平。
“為了基因等級，皇室和貴族早就沒有底線了！我之所以加入K7星，就是因為這裏沒蟲瞧不起我是個低等種。”
有蟲懼怕動搖根基。
“雄蟲…就連低等雄蟲也是實驗品。為了個蟲利益罔顧蟲族的未來，法拉多皇室簡直開創了新蟲族史！”
也有蟲聯想到了自己。
“聽到有多少公立醫院暗中參與基因改造嗎？也許我們不知不覺間也是實驗的一環…”
整間實驗室有不少員工都曾在帝星生命研究所工作，一位亞雌研究員弱弱地問：“哈伯恩教授，這些是真的嗎？帝國真的蔑視蟲性、不惜迫害閣下嗎？他們可是蟲族最寶貴的財富啊。”
哈伯恩教授閉了閉眼：“我很抱歉，恐怕确實如此。”
現實殘酷，幾乎颠覆了普通蟲族的認知。在解除星網禁言後，蟲族唯一的大型社交平臺全線崩潰了。
哈伯恩只有一個想法：塔蘭呢？制作視頻的蟲去了哪裏？
他立刻詢問桑提斯：“不具備出席條件是什麽意思？你是什麽時候收到視頻的？”
越來越多的蟲開始圍觀阿德文的皇宮屠殺，你以為軍雌因此備受抨擊？其實并沒有。
蟲們對法拉多皇室的不滿達到了巅峰，大多蟲認為阿德文定是早就知曉基因改造的內幕才會蟲化，畢竟塔蘭閣下可是他的雄主！
在這個特殊的時間節點，屠殺反而代表了正義。比起基因實驗中悲慘死去的蟲族，簡單的殺戮懲罰顯得太輕微了。
唯一可惜的是蟲帝羅茲早就跑到南十字星避難去了，他的S級基因等級遭到了空前的質疑。蟲們要求蟲帝進行基因檢測，證明自身等級與改造實驗無關。
一時間法拉多上下蟲心惶惶，高等種，尤其是貴族，過去引以為傲的基因等級反而淪為了催命符。
聽證會在武力鎮壓之中落幕，軍部直接接管了帝星。最高法庭審判長坦言将不遺餘力的查清基因實驗的真相，如果可以的話，還請視頻提供者屆時出庭作證。
“我以最高法庭的名義擔保，一切有關塔蘭·翁戈爾閣下的指控全盤撤銷，倘若閣下願意出席…”
桑提斯沒有回複。
不止哈伯恩，包括管家薩瓦勒先生、護衛奧肯、雄蟲裏艾·索倫多、還有一衆塔蘭的追求者：伊甸名單上早已拉黑了不下百八十遍的各區軍雌，都在詢問塔蘭的情況。
桑提斯關閉了私蟲光腦，用最快速度穩住了帝星的動蕩局勢。靠近帝星的數個大型接駁樞紐暫時關閉，轉建為折躍樞紐，蟲民們猜測軍部要向蝸居南十字星的皇室徹底開戰了。
皇宮內無一幸免。
阿德文·克勞倫斯渾身浴血，是最早集合遠征部隊前往南十字星的蟲。東西軍區的征兵口號前所未有的鼓動蟲心：“為了閣下，為了蟲族的未來，更為了我們自己！”
“為我們的基因等級而戰！”
桑提斯已連續高強度工作了五日，雌蟲眼底是遮不住的黛色。副官尤隆勸他去睡眠艙休息十分鐘，可桑提斯拒絕了。
不能休息，要盡快掃平所有可能的阻礙，這樣他才能全心全意的尋找塔蘭。
塔蘭…
一想到弟弟，桑提斯難免心急如焚。一個月前是他們最後一次的精神海連結，任憑雌蟲如何思念對方，塔蘭都再未出現過。就在幾天之前，桑提斯精神海中的玫瑰園盡數枯萎了。
這不是個好兆頭。
玫瑰園受塔蘭的精神力滋養，一旦枯萎，說明雄蟲的精神力已經潰散到了可怕的地步。
必須去找他。
必須。
黑暗中雌蟲粗重的喘息，桑提斯緊緊攥住柔軟的家居睡衣，這是塔蘭唯一留給他的東西。
即使它與冰冷的星艦格格不入。
格萊德溫是最先發現電磁輻爆的。
起初他猜測附近有恒星演變為了超新星，後來又快速否定了先前的結論。
不可能，這種電磁輻射産生的能量遠高于恒星凋亡！
“為什麽看不見？”
理論上說電磁輻爆必然伴随着大量光與熱的釋放，星球會變為極亮的光點，可搜尋隊沒有觀察到任何亮度變化，除非…
除非那附近有一個巨型黑洞。
一瞬間胃袋揪緊，格萊德溫要求折躍至黑洞臨界點附近仔細觀測，可他的提議一經推出便遭到了多方阻撓。
“不行”，“太危險了！”，“沒有蟲能保證全身而退”。
誰也不想白白送死，貿然前往黑洞附近等于有去無回。
雌蟲一字一頓：“我，來。”
“所有後果，一蟲承擔。”
“給我一架最好的折躍艦。”
他帶着無邊的勇氣踏上了旅途，抵達臨界點時，後背已經濕透了。
精準折躍對駕駛技術的要求相當苛刻。
在黑洞臨界點，少數光源并不會被引力吞沒，它們因時間無限變慢而趨于永恒。
格萊德溫見到了他此生都無法忘懷的一幕。
一顆行星正在爆燃。
內部的能源物質不斷噴湧燃燒，發出的光亮即刻灼傷了幾百光年外雌蟲的眼球。
可他仍倔強地睜眼凝視，直到血淚交織。
格萊德溫幾乎瞬間認出這就是塔蘭說過的星球——阿貝尼的花園之星。當星球焚燒殆盡的時候，他的塔蘭又去了哪裏？
腹中的蟲蛋與格萊德溫一樣跌宕起伏，過多的輻射與熱影響了它，蛋殼就快碎了。
下腹一片劇痛。
格萊德溫死死按住腹部，光源堙滅在眼球灼傷的黑影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