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死結
033 死結
郊野之中, 有一處殘敗不堪的破屋,說是破屋,倒不如說是還沒坍塌的幾塊矮牆。三面透風, 仰頭便是天光。
陸九宴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将火燃起。他那一身淺色的衣衫,此刻早已灰塵撲撲,左一塊黑, 右一塊灰,還有從夜鸠身上不小心蹭到的血跡,顯得觸目驚心。
他向來愛幹淨, 但這會兒情況危急, 顧不上這些了。往火裏添放了兩根木頭後, 便匆匆忙忙去查看蒲草堆上躺着的人。
幸虧夜鸠身上帶着兩瓶藥,一瓶百毒解, 一瓶止血散。
陸九宴小心翼翼地給她處理了傷口,見她蒼白的臉色逐漸恢複了些許氣色,微弱的脈搏似乎也變得更有力了, 這才稍稍松了口氣。之後,他便一直目不轉睛地關注着她,時不時伸手摸一下她的額頭,試探有沒有發燒的跡象。
冷風如冰冷的蛇一般,嗖嗖地穿牆而過, 驚醒了昏睡中的殺手。
周圍是陌生的環境和氣息,夜鸠下意識地撫向腰部的暗器, 眼神中瞬間充滿了警惕。擡身瞧見火堆旁的陸九宴時, 她緊繃的身體就收斂了淩厲的殺氣。
小腿的傷口已經被仔細包紮好了, 她瞥向陸九宴,見他衣擺下方還飄着幾根碎裂的布條, 不由得失聲一笑。
“你醒啦。”陸九宴看了看她,把火堆裏的土豆翻了個面,拍了拍手上的灰塵,朝她慢慢挪過來,“傷口怎麽樣?有沒有不舒服?”
夜鸠靜靜地看着他,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靈魂,好半響才緩慢開口,“腿疼,不太能動,你在烤什麽,好香。”
“是土豆。我只挖到這個……”說完,他從火堆裏挑出一個看起來賣相比較好的,可那土豆也是半糊不熟的樣子,他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拿給她,于是又給塞了回去,臉上露出一絲尴尬的神情。
正在這時,本就無門無窗的破屋外傳來一聲嘹亮的雞叫,門檻外頭晃過一只毛色黑白相間的山雞。
“野雞!”陸九宴忍不住小聲驚呼,蹑手蹑腳地起身,“晚上有肉吃了,你在這等我。”
山雞在這郊野之中生存,比家養的雞靈活敏捷得多。陸九宴撲了幾場空,每次都是眼看着就要抓住了,一不留神,又從他的手中逃脫。
好在天光尚亮,陸九宴追着山雞跑了半裏路,累得氣喘籲籲。
那只雞終于被陸九宴抓住。
陸九宴提着雞,滿頭大汗地回到破屋,還沒進門,竟然聞到一股濃郁的肉香。
夜鸠靠在火堆旁,架子上靠着一只香噴噴的小野豬。陸九宴瞪大眼睛,滿臉的不可思議,手裏的雞“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
夜鸠輕描淡寫地解釋說,這只野豬嗅到血腥味闖了進來,順手被她殺死了。
嘶……居然還有守屋待豬這等好事。
陸九宴擔憂地問道:“你的傷沒事吧?”
夜鸠:“有點疼。”
他輕輕皺了皺眉,接過她手上的東西,讓她躺下休息。
夜鸠拽着他一起躺下,又輕柔地拍了拍他身上的灰,輕聲細語地道:“難為你t了。”
除了那次在小西縣破廟,便是現在,讓一向愛幹淨的他又一次渾身髒兮兮的。
“天亮就走,”夜鸠的聲音打破了短暫的寧靜,“我擔心不久後還有追兵。”
陸九宴點了點頭,神色凝重。
她的手慢慢地纏上陸九宴,“進了清州城就暫時安全了。”那只手又別有深意地摟住他的腰。
陸九宴起身翻了一下烤豬,背對着她,再沒有回頭,只是耳根微微泛起了一絲紅暈。
清晨,天将破曉,淡青色的天空還鑲着幾顆稀落的殘星。
陸九宴扶起夜鸠,見她眉頭緊皺,滿臉痛苦,關切地問道:“能走嗎?”
夜鸠抿着唇,猶豫了一下,緩緩搖頭。
他拍拍身上的灰塵,半蹲下身,“上來,我背你。”
夜鸠身法輕盈,她整個人也輕飄飄的,仿若一片羽毛。陸九宴不太識路,她指哪他就往哪走。
沿着蜿蜒的小道走了大半個時辰,從麻黑的天色走到天光大亮。
夜鸠伏在陸九宴肩上,用衣袖輕輕擦了擦他發跡的汗珠,突然有點後悔撒了這個謊,擔憂地道:“歇一歇吧。”
“不用。”
她嗅到一絲不尋常,忍不住問:“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陸九宴一愣,緩緩道:“你傷成這樣,我也有責任,再說萬一又遇到刺客,沒有你,我也活不成。”
她低下頭,沖他衣領裏哈了口氣,聲音帶笑,猶如春風拂過,“郎君放心,你一定會長命百歲。”
“借你吉言。”
“郎君心裏……還念着葉挽嗎?”
陸九宴聽到這兒,又想笑。
他尋思,青姝是不是在跟他玩那本真假新娘的游戲,換了個身份,自己的夫君不敢認,又別別扭扭想要親近。
搞得他都有種紅杏出牆的……呃怎麽說,禁忌感?
陸九宴道:“我不提,你也別問了。到了清州,我們就好聚好散吧。”
夜鸠臉色一變,似是想到什麽,不再開口。
足足走了兩個時辰,才看到清州城的城門。
若不是昨夜吃了半只烤豬,陸九宴肯定撐不住了。夜鸠雖然很輕,但就是一片羽毛,時間久了也會變得越來越重。
他已經有點體力不支,入城後趕緊尋了一間客棧,要了上房,把夜鸠小心翼翼安頓好,就在次榻上不管不顧地倒頭睡了。
黑衣面具人如同鬼魅一般,輕輕推開窗戶,輕盈無聲地落地。
夜鸠翻身下床,看了眼屏風那邊的床,壓低聲音道:“朗州主可有回信?”
黑衣人取出信件,雙手恭恭敬敬地奉上,又瞥了眼她腿上的傷。
主子身上帶的都是絕好的傷藥,傷勢應該沒有大礙了,但不知她為何還一副身有重傷的模樣,實在叫人好奇。
夜鸠快步走到桌邊,借着燭火的微光燒開封漆,拆開了信。
黑衣人忍下疑惑,道:“那屬下告退了。”
“慢着,”她飛快地浏覽了信件,眉頭微蹙,“明日派一支暗衛去萬花樓,處理好收尾工作。”
“是。屬下告退。”
夜鸠又道:“按這個尺碼,買幾套新衣。”
“是,屬下告退。”
她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你很着急走?”
黑衣人瞥了眼次榻,眼中神色暧昧,“屬下怕久留于此,會誤了主子的事。”
“你看我像禽.獸嗎?”夜鸠無語扶額,“他今日太累了,需要休息。”
黑衣人不敢再多言,喏喏點頭退下。
夜鸠慢慢走到次榻旁邊,垂眸深深地凝視着陸九宴的睡顏。
她原本的計劃,便是将九宴暫時安頓在清州。
楚鳳容要殺他守寡,掌陸家大權。她不得已将他帶離滄州城,用了真正的面孔與他相見,沒想到他心中還是念着州府大院的葉挽。
他願意為葉挽去死。
倘若他相信自己就是葉挽,豈非也會為她死。夜鸠這個身份于她,本就是一把懸在心口的刀,她随時可能死于他人刀下。
但願他能聽進去他的話,到那時,千萬別回頭。
夜鸠閉上眼睛,難得地出神。
葉挽……那個端方穩重、深明大義、知禮且克制的葉挽,她演累了,她可以在任何人面前游刃有餘的做好葉挽,唯獨在九宴面前,她只想撕破僞裝。
去他娘的知禮矜持,滾他爹的明理克制,她只想放肆親吻他,縱情擁抱他,在他身上布滿專屬的印記。
九宴若是知道自己真實的樣子……也會害怕吧。
輕輕撥開他額前碎發,看着眼前這張臉,這個人,她突然不打算按照原計劃走了。
萬花樓将他們的行蹤告訴了楚鳳容,清州城也不安全。
她得把九宴帶在身邊。
只要集齊五州主印,讓勤王無地無權無錢養兵操練,這場惡戰才能于搖籃中止戈。
陸家商鋪目前只擴大到了清州地界,其餘三州還未交涉過。她辦正事,九宴就同她去發展陸家産業吧。
想到這兒,她郁悶的心情終于舒暢許多,彎腰俯下身,在他額頭上輕輕一吻。
有毒似的,她本打算起身,卻又眷戀地低下頭,在他唇上輕輕一咬。
餘光瞥見他髒亂的衣服,夜鸠緊了緊手,實在控制不住,還是手賤地幫他脫了。
打開門,讓夥計送來熱水。
夥計知道這間房的客人出手闊綽,絲毫不敢怠慢,送完熱水還小心詢問需不需要幫忙,被夜鸠冷漠地打發了。
她翻出縫在袖口的草藥,以及專門為陸九宴調制的香料,一點點灑進水中。
有了第一次經驗,當陸九宴醒來發現自己又泡在水裏時,握緊手下的桶沿後,才睜開了眼。
身後的人似乎沒有察覺到他的變化,那只清瘦的布滿傷痕的手握着帕子,正心無旁骛地沿着他肩膀往下擦。
陸九宴不由得咬緊了牙。
沒想到青姝……這麽……溫柔體貼呢?
他這會兒要是說點什麽,想必她會尴尬吧?
她不尴尬,他也尴尬啊。
陸九宴閉上眼,索性就當還沒醒。
夜鸠嘴角微勾,原本還算擦邊的距離被她短暫拉近,貼着陸九宴的耳朵輕輕哈氣。
“郎君對我的服務可還滿意?”
陸九宴心尖一麻,別扭地挪了挪位置,“我背你一路,禮尚往來罷了。”他掩飾一般奪過帕子,佯裝自然地擦着身子,又問,“你腿上的傷怎麽樣了?”
“好多了。”夜鸠站起身,走了出去。
陸九宴盯着她的腿,心道恢複得挺快。
沒過一會兒他也起身了,從兩套衣服裏挑了一套深紫色的錦袍。
他踮起腳尖,往屏風外看了看,夜鸠背對着他,坐在桌邊擦劍。
陸九宴忽然‘哎’一聲,叫道:“這衣服我不會穿。”
夜鸠微微側頭,沒有起身。
“清州的服飾不一樣,裏衣的帶子繁瑣,不會系。”他低着頭嘟囔,胡亂系了幾對,全錯了。
眼瞅着夜鸠還坐着,大概不會來幫他,他又趴着屏風道:“幫我叫個夥計來呗。”
夜鸠心想,他養尊處優慣了,平日裏更衣有慕葉服侍,出了遠門全靠自力更生,難免……
她放下佩劍,走了過去。
陸九宴看見她,象征性地收了收衣領,打錯結的帶子松松垮垮吊在旁邊,夜鸠嘆息着搖了搖頭,俯身垂眸,專注地解着死結。
那緊攏的衣襟不知何時微微松開,緊致的肌膚在那衣縫中若隐若現,藥草的香味幽幽飄來,絲絲縷縷繞在她心尖上。
陸九宴雖不習武,但為了敲算盤時手指靈活有勁,他嘗嘗練習手提石鼎,以增加手臂力量,久而久之也達到了強身健體的效果,是以,他的身材還是挺好的。
意識到自己停頓得有些久,夜鸠回過神來,見陸九宴似乎盯着她,她不緊不慢地低下頭,解釋道:“你這個死結打得太緊了。”
陸九宴道:“哦。”
他也伸手撥弄着其中一個結。
夜鸠低頭,舔了舔幹澀的唇,道:“郎君現在不怕我了?”
“怕,也沒用啊。”陸九宴解開了那個死結,微微偏頭,很淡地彎起嘴角,“你不會殺我的,是吧?”
是不是她的錯覺?
夜鸠緊盯着那張看似風輕雲淡的俊臉,怎麽感覺他在勾引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