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滿城桂花雨

滿城桂花雨

岑州大捷的消息傳來的那天,正逢金秋,嚴之瑤一路從佛堂奔出去,兜了一頭的桂花雨,滿腔的歡喜叫她顧不得宮中禮數,連姑姑跟在後頭追她:“姑娘慢一點!”

她回頭招手:“連姑姑!快!太和殿的桂花開得最好了!!”

“哎呦!我的姑娘哎,快小心路!”連姑姑大喘着氣,終于追上她拉住,“這桂花啊,娘娘今日一大早就命人給姑娘備好洗了晾了,就等着姑娘去做點心呢!快跟奴婢回去。”

“當真?!”

“自然的。”

嚴之瑤這才止住步子:“那我現在就去做!”

她自幼喪母,打小跟着父兄守在南疆,直到兩年前爹爹才帶她回了京中,原是為了替她考慮終身大事的,怎料今夏邊關突然告急,爹爹只能再次領兵南下。

好在太後娘娘和善,将她接進宮中,親自教導讀書習字,可慈寧宮終歸不是她的家。

自打進宮的第一天起,她便就日日數着,太後禮佛,這些日子她跟着念經,比老人更勤勉,只為那邊關早日歇下戰事。爹爹說等到滿城桂花香時,他們就回來了。如今,可算是要盼回他們啦!

新蒸的桂花糕綿糯清香,食盒精巧,提在手上卻是沉甸甸的。嚴之瑤撫了撫沾了面粉的裙角,等不得連姑姑替她好生整理便往外去。

她跑得急,又擔心颠壞了點心,一路抱在懷裏,直到滿頭薄汗的她被攔在了大殿階下。

“我不進去,我就在這兒等着!”嚴之瑤氣喘籲籲,抹了汗笑看禁衛統領,“金叔,我父兄可是在裏頭?!”

金統領雖是攔着她,拿護刀的手卻是一緊:“嚴小姐,你先回慈寧宮吧。”

“為何?陛下說過,等父兄一回來,就允我在這等他們!”

“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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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的聲音打後頭響起:“金統領,陛下傳嚴小姐進去。”

“來了!”喜笑顏開,嚴之瑤立刻應聲上去。

“嚴小姐……”

“金統領,”公公提了一聲,跟着望向那道小小蹦跳的背影,終只是搖搖頭,嘆道,“罷了。”

據說,那一日的大殿中,滾落了滿地的桂花糕。扶柩而歸的嚴家軍副将跪在十五歲的少女面前,扇腫了自己的臉,一遍又一遍為沒能帶回将軍和少将軍哭求原諒。

可直到今上親宣:“嚴氏一族,将門忠骨,當以國葬。”少女也沒能說出一句謝恩。

厚重的葬禮,滿城祭奠。漫天的紙錢,和着數不清的桂花一并飄灑。

舉國三日不得鳴樂,整個京城都似是點了啞穴,人人皆嘆此戰慘烈,便是那南戎終于臣服,大桓卻也犧牲了兩位将軍,更是苦了那将将及笄的嚴家孤女,重擊之下竟失了聲再不能言,可不令人唏噓。

麻衣單薄,嚴之瑤渾渾噩噩看着靈柩入土,看着父兄長眠于母親身畔,又看着那白燭點點燒盡,終是一口血嘔出,栽了下去。

世界皆白,夢裏也是白。

許久未見的娘親面容模糊,淡淡笑望這邊,父親彎腰伸手拍了拍她的腦袋之後,起身去到娘的身邊,兄長笑眯眯從她手裏接過食盒,誇張地吸了吸鼻子說了一聲好香,也與爹娘站在了一處。

她與他們,像是岸與彼岸,漸漸隔離。

靜谧的玄河隔在中間,越來越寬,河上起了霧氣,對面,爹的手攬着娘,哥哥就立在他們身後。他們都對她笑,與她揮手。

“阿瑤,照顧好自己。”

“阿瑤,我們先走啦。”

“阿瑤,不可以再哭喽!”

“我們阿瑤,該要自己長大啦……”

一點一點,直到大霧彌漫,天地間,只餘下她一人。

爹……娘……哥哥……

嚴之瑤張張嘴,想再喚一聲,胸腔一震,卻是咳出腥甜來。

鼻尖是濃濃藥香,耳邊,是太後的聲音:“太醫!快來瞧瞧!”

眼睛被一只手撐開來,而後,腕上被按了脈,唇邊有人用帕子輕輕替她擦了擦,嚴之瑤聽見人說:“這郁結的血吐出來是好事,嚴小姐應是無礙,但小小年紀昏迷這幾日,身體損耗太過,老臣這就去開個方子,好生調理些時日。就是——嚴小姐這失語之症,怕是一時半會……”

“明白了,有勞太醫,去開方子吧。”

“是。”

嚴之瑤輕輕睜開眼,正逢裴太後嘆了口氣低頭,立時,老人驚喜道:“嚴丫頭,醒了?可有哪裏還難受?”

搖了搖頭,她重又看過去,老人眼中淨是擔憂。

她不說話,一滴淚卻是落了下去。

“莫哭,莫哭。”裴太後伸手替她抹了臉,又輕輕拍了拍她心口,“我知道,嚴丫頭是這兒難受。”

嚴之瑤只是落淚。

“可是丫頭啊,這世界上所有的傷口都能上藥,唯有這心口的疼,只能自己挺過來,也必須挺過來,明白嗎?”

老人的手溫暖,良久,她深深點了頭。

“好孩子,好孩子……”

她被擁進一個溫暖的懷中,可縱使再暖和,也抵不過秋夜的冷雨。

這一場風寒,足足養了兩月才好透。

大桓的天,也更冷了。

“姑娘,”連姑姑的聲音傳來,“這些都是太後娘娘給姑娘準備的,姑娘去了承安侯府,記得常回宮來看看。”

嚴之瑤點頭,比劃着謝過。

連姑姑是宮中老人,此番是替裴太後來送嚴之瑤出宮的。這慈寧宮中寂寞,太後又常年禮佛,嚴姑娘畢竟是個女兒家,雖是被封為縣主,可待在後宮裏總歸不是個事,思來想去,裴太後終于做主将嚴之瑤送去承安侯府。

承安侯裴群是裴太後的幼弟,自從早年喪女後,裴夫人蔣氏便一直郁郁,身子也大不如前,直到去歲在宮中見到嚴之瑤,竟是一見如故。

這些日子嚴姑娘病着,蔣氏幾乎是日日都來宮中瞧,連姑姑看得出來,蔣氏是當真喜歡這将門孤女,許是因為嚴姑娘與已故的裴小姐某些神似吧——總之,嚴姑娘也算是有了個好去處。

雪下得大,便是宮人跟着清掃,地上也是積了t一層,踩上去咯吱咯吱地響。

遠遠的,嚴之瑤已經看見宮門外等着的馬車。

那個站在馬車外搓手等着的人,便就是往後要一起生活的家人了。

家人……

她低下頭,加快了步子。

“來了沒?”馬車內,婦人打了簾子的聲音。

“來了!來了!”裴群驚喜道,“你回去坐着,莫受涼,我去迎。”

蔣氏卻是沒聽,聞聲已經探了半個身子出來,待瞧見那道月白身影,扶着車框就跳了下去。

嚴之瑤不察,就見前頭兩人過來,接着,肩頭一沉,是一件大氅将她攏了進去。

眼前,是蔣氏笑着的臉:“一路冷吧?快暖暖!”

她張張嘴,想喚一聲什麽,到底白費了功夫。

“無妨的無妨的,先上車!”

邊上的男人也跟着道:“對對!這天太冷了,先回家再說!”

“侯爺,嚴姑娘就交給你們啦。”外頭連姑姑道。

嚴之瑤手裏捧着的是蔣氏塞的手爐,僵硬的手指拂在上邊,終于,她擡起眼,對着對面的人笑了笑。

往後,她是他們的義女。

她沒有理由對他們冷淡。

哪怕是因着父兄的犧牲,她有皇家照拂,可說到底,她也不過是一介孤女。

一個無權無勢的孤女,往後餘生又能如何,裴太後的好意,她如何不知。

有承安侯府的名頭在,總歸是能給她說一門過得去的親事。

她也明白,對她好這件事,承安侯府也是真心的。

她不能不知好歹。

裴太後說得對,心口的疼,得自己挺過來。

蔣氏對着這一個笑,才終于是放下了心來,她将小姑娘的手拍了拍:“莫擔心,往後這侯府呀,你盡管當成自己的家。”

嚴之瑤點頭。

因是快要年節,侯府裏早早就張羅開了,滿是喜慶的節氣。

約莫是被交待過,府裏人見着她并無好奇意外,皆是喚一聲“大小姐”。好似她原就是在這裏生活一般。

安排給她的院子叫“清溪園”,裏頭收拾得很是雅靜。

“大小姐,奴婢露華,”一個粉衣的丫頭迎出來,“這是春容,往後我們伺候大小姐。”

嚴之瑤在邊關久,大多時候是自己打理的,這兩年在京中,也沒什麽講究。如今對着兩個巴巴瞧着自己的丫頭,她有些愣住,接着,她擡手想比劃,又想起她們不一定明白。

“大小姐不必擔心,奴婢們學過手語。”露華道。

這倒是出乎她意料。

連她自己都是這兩月剛學的手語,沒想到侯府也已經想到了這一層。

抿唇,嚴之瑤點點她們:“往後辛苦你們了。”

“大小姐哪裏的話,我們的榮幸。”露華與春容便就領着她轉了清溪園,熟悉了一番。

兩個丫頭話不少,叽叽喳喳地将府裏的情況都與她說了個明白。

想來應也是特意被囑咐過的,兩個丫頭絲毫沒有冷場的時候,倒叫嚴之瑤覺得像是早已經相熟似的。

這會兒正說起府裏的人,嚴之瑤手裏捧着熱茶聽得仔細。

“咱們侯府裏啊,一般就只有侯爺和夫人,不過快要過年了,少爺應是也快回來了。”

“少爺是個頂頂好相處的人,對誰都笑嘻嘻的呢,大小姐見了就知道了。”

嚴之瑤久不在京中,并不曉得這些貴胄人家的事情,好奇比劃問道:“裴公子不住京中?”

“原是住着的,但是前些年少爺總氣着侯爺,侯爺就把少爺送去了北大營,說是要倪将軍好好磨一磨少爺的脾性,叫他吃點苦頭,”露華說着笑了,“哪知道,少爺這一去就不回來了,說是好男兒當馳騁疆場。”

這裴公子,得多本事,才能把侯爺氣得把他給送那麽遠?

她雖是對京中事情曉得不多,卻也知道,承安侯府早年喪女後,便就這裴公子一個獨子了,侯夫人更是因此病下,便是這般,都能叫侯爺狠心将獨子送去邊疆?

“夫人也同意嗎?”她不禁問。

“自然同意,小姐不知,少爺他……”

“誰在說爺壞話?!”

這一聲帶着三成的笑意,五分漫不經心,嚴之瑤幾乎是本能地站起。

檐下,是一道玄色的身影,不過幾息,人已經近前。

掃了一把頭上的落雪,那人掀眼看來。

嚴之瑤怔了一瞬,分明是沉沉的黑衣,卻壓不住那少年面上神采,平添一抹肆意。

對上她的目光,來人定定站住,目光觑下。

“少爺。”露華矮身,又對嚴之瑤道,“大小姐,這是少爺。”

而後,在嚴之瑤動作之前,少年已經略過她看向露華:“大小姐?”

這一聲不善,前一刻還帶着三分笑的人已是面寒。

嚴之瑤不覺退了一步。

裴成遠幾乎是面無表情地下了命令:“你,再說一次,這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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