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是甜亦是苦
是甜亦是苦
一夜無夢,嚴之瑤醒來的時候聞着幾聲鳥鳴,不同于南疆展翅的鷹,京城多的是喳喳亂叫的麻雀,便是這般冷天也不消停。
她光是這麽睜眼瞧着床幔,不想動。
冬日總是漫長的,難熬。
片刻,她嘆了一聲,還是要起來的。
往常陪父兄住在邊關的時候,她總是起得早,最喜歡的便是跟着廚房的嬸娘去早市。
穿過熱氣騰騰的鹵煮鋪子,路過晾着澆頭的面館,還能瞧見道旁撲騰着咯咯叫的老母雞,運氣好的話,還能看到它回窩裏下蛋,老板便會拿在手裏叫喝着,更能賣個好價錢。
有一次,她還瞧見過有人賣番鴨,比普通的鴨子大上許多,看着就很肥美。
岑州城誰人不識她這将軍之女,便是走在路上,也會被熱情的老板娘塞上蜜餞果子,靠近南疆這邊的蜜餞果子還有許多特制的酸甜口,她怕酸,每每都龇牙咧嘴的,被兄長瞧見得笑話許久。
後來她就挑着甜的吃,吃壞了牙齒,黑黢黢的一個洞,又是乳牙,不久就晃蕩起來,搖搖欲墜,吓得她哭唧唧地找爹,被“心狠手辣”的爹爹騙着就這麽拔了牙。
那一天,全府都哄着她。
打那之後,她便再也不敢多吃甜了。
現在想來,原來那酸也是甜的。
甜透了,如今還泛着苦。
春容從外頭進來,瞧見不知何時已經坐起的人:“小姐可要梳洗?”
嚴之瑤這才回神點頭,罷了又搖搖頭,她還有點不習慣被人貼身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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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宮裏頭連姑姑雖然也照顧着她,但大多時候她還是自己收拾的。
太後禮佛,生活簡樸,她跟在身邊自然也沒嬌慣。
倒是來了侯府後,随身的丫頭都有倆,恨不能洗臉都替她捧水,一時間嚴之瑤覺得自己快成了廢人。
春容眨巴眼瞧她,試探問:“小姐是要自己來?”
等到一個肯定的點頭,她才笑了:“好,夫人交待了,小姐覺得怎麽适應就怎麽來。不過這用水呀,還是等露華姐姐端來吧,小姐這般出去也不合适。”
也是,嚴之瑤瞧瞧自己,還沒換衣呢。
看她沒再反對,春容才過來替她拿了新衣來。
嚴之瑤一看就知道是蔣氏為她新做的襖子,摸上去軟和極了,顏色是溫柔的月白。
父兄不在,她理應守孝。
此番逢着年節,該是喜慶的,嚴之瑤卻注意到,全府上下着色都未有亮色。
這份心思,她實在感懷。
在宮裏病着的時候,蔣氏便就常來看她,那時候她滿心悲怆,哪怕是瞧出來者的善意t也不願接觸。
尤其是她聽着宮人議論,蔣氏有意認她做義女。
所以有半月,每次蔣氏過來,她便躲在殿內不出來,也不叫人見。
直到那日在隔扇內聽見太後與蔣氏的敘話。
也不知二人是從哪兒說起的,她過去的時候,正是太後的聲音:“若非是那南戎卑劣,之瑤如今有父兄在上,正是議親時。可惜遭此一難,以這孩子心性必得守孝三年,再加上口疾,往後這親事……便是有縣主之名,又該如何……我召你來,也是想與你商議。思來想去,能真心待她的,便也就是你與裴群了。畢竟,未出閣的姑娘家,總也不好常住後宮的。
“現在剛剛及笄,年紀尚小,可倘若是多住些時日,難免會被人說閑話。後宮這般地方,便是皇帝自己沒這心思,宮妃們又如何會放心,朝臣們又該如何說。”
“我見這孩子面善,确實喜歡得緊,”蔣氏道,“不瞞娘娘,那日初見,我便就又夢見阿棠。我瞧着之瑤啊,就像瞧見阿棠似的,娘娘不說,我與夫君也是願意把她視為己出的。有侯府在,便必不會委屈了她。”
太後嘆息:“我如何不曉得,可這件事情,不是我答應,也不是你們有心便成的,關鍵還在姑娘自己。”
殿中靜了一會,蔣氏輕輕道:“娘娘,這件事還是從長計議吧。當初阿棠去後,我又何嘗不是肝腸寸斷脫了層皮才熬過來。孩子還這麽小,這一時半會便叫她認下我們,她又哪裏能做到?”
“也只能如此了……”
二人敘着,慢慢就換了話題。
那是嚴之瑤第一次分明地意識到,哪怕太後再疼自己,沒了父兄,便就沒了家。
何處為家,何以久長。
她瞧着窗外怔怔坐了許久,直到宮燈亮起,才終于起身。
給太後嗑下的三個頭實誠,倒叫上位的人別過臉去抹了眼。
現下她口不能言,也免去了改口的痛楚。
侯爺與蔣氏不在意便罷了,還如此處處體諒,嚴之瑤想,縱使是有十個八個裴成遠,她也該讓着些。
心念方動,院中就來了人。
露華拿着一張紙進來,瞧見春容也不知道該不該開口。
嚴之瑤卻瞧得清楚,那約法三章四個字寫得委實鬥大了些。
她一伸手,露華遞過來。
紙上當真是謄抄的昨晚的內容,分毫不差。
只一眼,她便将紙折好收進了妝奁。
而後,她比劃:“幫我問一問過來的人,今日裴成遠在不在府裏。”
露華應聲出去。
片刻後,丫頭重又回來:“少爺今日一早就入宮了,這紙是上馬前丢給小厮的,命他送過來。”
入宮,哦對了,侯爺是太後幼弟,那裴成遠還得喚太後娘娘一聲皇姑母。
好不容易回京,是該要拜見。
想來那宮裏頭一堆親戚,怕是得用上不少時間。
如此,她才放心一些。
她要去給蔣氏請安,也感謝她替自己制的新衣。
不過渾身上下,她唯一能拿得出手就是在邊關跟着嬸娘學做的點心了。
院子裏有小廚房,她鑽了進去。
其實嬸娘會的點心也不多,不比京中名廚,将士們常常自嘲粗人吃不了細糠,便是點心也是少吃,大多是頂飽的玩意兒。
所以,拎着一盒栗子糕的嚴之瑤進門前還有些忐忑。
實在是太普通的吃食了。
誰料蔣氏見她過來,開心極了,聽露華說這是她自己做的,更是分外驚喜。
“好吃!”蔣氏一連吃了兩塊,“在宮裏就聽娘娘說你會做點心,沒想到你手藝這般好!”
聞言,一直提着的心才終于放下。
嚴之瑤也跟着笑了。
這一笑,蔣氏看得怔住,緊跟着,又覺心酸。
多乖巧的孩子啊,她主中饋多年,怎麽會瞧不出她心思。
怕是打進屋起,孩子就一直懸着心,怕是自己做的吃食她不喜歡吧。
誰又曉得,她多想瞧見她多笑笑呀。
蔣氏拍拍她:“咱們府裏啊沒什麽規矩,早上多睡睡,不用非來請安,來了呢,也不必這般麻煩。”
怕她誤會,蔣氏又補充道:“不過啊,我倒是歡喜你多來我院裏,若是你願意,還可以陪我出去多走走,如何?”
嚴之瑤點頭。
剛準備告訴她自己做這些不麻煩,便聽外頭人聲。
裴成遠今日穿的是一身銀紅,整個人都亮堂堂的。
此時他往上卷着衣袖大喇喇對着身後下令:“擡進來!”
而後,嚴之瑤就撞上他的目光。
少年意氣風發,眉眼都是飛揚的,卻在瞧見她的瞬間,急轉直下,涼透。
他沒開口,她卻讀懂了。
你為什麽在這裏?
甚至,她都能描摹出他的語氣。
嚴之瑤:“……”
蔣氏注意力在少年身後的假山上:“這是什麽?”
“剛剛跟皇姑母那兒挖出來的,我看着好,皇姑母就送了。”說罷,裴成遠也不看嚴之瑤,徑直跨步過來坐下,“母親瞧瞧,正适合擱你院子裏。”
嚴之瑤怕是自己聽錯了,這怎麽還帶從宮裏頭往外搬東西的?
蔣氏顯然已經很習慣了,不過,她仍是虎下臉:“你就仗着娘娘疼你吧!拿走拿走!堵我屋子了。”
裴成遠便就一揮手,裴柒哼哧哼哧又給擡了出去。
接着,少年才指了指邊上沉默的人:“她來做什麽?”
“什麽她她她!昨晚的祠堂白跪了?”蔣氏扇他手,“好好喊人!”
嚴之瑤沒想到他回來這麽早,此番他唇畔雖是帶着笑,她卻分明瞧出了警告。
起身,她對着蔣氏行禮。
露華跟着道:“夫人,時間不早了,小姐想起還有些事沒做,這便先回去了,改日再來陪夫人。”
蔣氏哪裏瞧不出來她是在躲自家兒子,遂不由分說一把拉了她:“好不容易你姐弟倆都來了,坐下待會一起用飯。”
嚴之瑤不敢發話,幾乎是下意識地瞥向少年。
一想到一大清早這人就巴巴送來的約法三章,可見其心志之堅。
她在這裏被撞上已經是意外,倘若是答應繼續待下去——
餘光中,某人随手捏了塊栗子糕正好整以暇地瞧她。
事不關己又躊躇滿志的樣子,這是篤定了她不敢留下。
嚴之瑤眉尖一蹙,想要提醒,不想少爺手快,一塊栗子糕已經丢進了嘴裏。
不僅是她,連蔣氏都有些緊張了。
“好吃嗎?”蔣氏問。
這話嚴之瑤也想問。
裴成遠被兩雙眼同時看住,登時愣了。
他觑了一眼點心邊上的食盒。
而後,幾近本能地罵出聲:“呸!什麽味!母親,你換廚子也得先探探底吧?”
嚴之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