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

阿鹿醒來時,已是第二日黃昏時候。

卧房內帷幕層疊,藥味沉郁,冷意浸透在髒腑筋骨,仿佛身陷冰窟,血脈凍結,了無生氣。

阿鹿紋絲未動,只雙眼盯住紗帳上暗色紋路出神,呼吸極輕極緩。

“醒了?”

阿鹿一怔,眸色由驚轉喜,瞬息後重歸于晦暗。他遲疑着偏過頭,沙啞嗓音,問,“你沒走?”

“料定我會走?”

阿鹿貪婪看他,“自然,安息香不過困你片刻。”

他之所求,亦不過片刻而已。

謝無虞放下手中空杯,緩步行至床榻近前,目光落在阿鹿下唇,結着薄薄血痂的齒印上。他伸出手,指腹粗糙的手指尖覆在傷處,低聲問詢,“疼嗎?”

不料謝無虞會問及此,阿鹿眸色複雜,最後輕聲回話,“當時……不曾感知到疼痛。但現在,好疼啊。”

聽他尾音輕顫,謝無虞手指輕碾過唇角,又問,“怕不怕疼?”

阿鹿:“怕的。”

謝無虞沉默不言,伸手掀起阿鹿右手臂處的寬袖,露出白皙如玉塑的細瘦上臂。

雪白裏衣遮掩下,是道道猙獰血口。因用左手持刃劃開,刀口淩亂,既深也鈍,血色凝固處,極為刺目。

謝無虞視線沉沉,嗓音放輕,“不疼嗎?”

阿鹿反而笑出來,語氣虛弱若飄絮,解釋給謝無虞聽,“好哥哥,是阿鹿太疼了,這般劃上兩刀,會好受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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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嬌一樣。

聽完,謝無虞彎腰,将袖口細致拉下,遮掩住猙獰刀口,最後把阿鹿的手臂放回錦被之下。

阿鹿安靜任他擺布,只一雙眼看他,不舍得眨眼。

許久,才小聲道,“我活不了幾天了。”

“我知道。”

“嗯,你知道。”阿鹿綻開笑,春日梨花一樣,“原本……想要少活幾日的,活着實在太痛了,不如提前死去。但現在,又舍不得了。”

謝無虞盯着阿鹿似因恐懼而輕顫的眼睫,提了一句不相關的話,“我向來言而有信。”

阿鹿疑惑,“什麽?”

視線落在窗外未落的绮麗晚霞上,謝無虞叮囑道,“阿鹿,先別睡。”

不過一炷香時間,謝無虞自外返回。

他站在床榻近前,松開白色紗網,有只只蝴蝶自紗網中翩然飛出。他又張開手掌,露出一只毛絨小鳥來。

阿鹿裹着雪白裏衣,身形單薄,坐在床榻上,怔怔看着謝無虞。忽的想起,瑤山谷地,謝無虞曾笑言——你笑一個,什麽小鳥蝴蝶螃蟹金龜子,全給你弄來。

原來他也還記得。

有酸澀淚意積壓在眼底,阿鹿聽見自己問,“小螃蟹……和金龜子呢?”說完,又重重咳嗽數聲。

用指腹盡數拭去阿鹿唇角的鮮血,謝無虞低聲應諾,“等着。”

半夜,窗扉從外被推開,謝無虞進得卧房,披星戴月,涉水而尋,沾染了一身月華夜露。行至床榻前,他将不過指甲蓋大小的螃蟹和金龜子遞與阿鹿。

珍惜地接在手心裏,阿鹿低頭看了許久,才擡起頭,唇角帶笑,雙眸中仿佛落有璀璨星子,“還有蛐蛐兒蝈蝈兒。”

謝無虞轉身準備出門。

“等等。”阿鹿坐在床榻上,捧着謝無虞給他抓來的小螃蟹和金龜子,定定看着那人的挺拔背影,虛弱地說話,“好哥哥,我想留你一束頭發,可好?”

謝無虞斷了一截頭發給他。

“我還想要南嶺的蝈蝈兒,苗疆的蛐蛐兒。”

謝無虞定定看他。

握着謝無虞截下的青絲,阿鹿歪歪腦袋,朝他笑,撒嬌問詢,“好不好啊?”

謝無虞喉結微動,許久才啞聲答道,“好,依你。”

策馬星夜離開逐月山莊,出滄州,過北境,越秦嶺,渡淮河,入南嶺,再進苗疆,晝夜未曾停息。

再返滄州時,已過半月餘。暑氣散盡,涼秋初至,落木蕭蕭,寒鴉遍野。

謝無虞牽馬踏入逐月山莊,攔住一老者,“阿鹿在何處?”

老者下拜,“小公子已于半月前落葬。”

“葬于何處?”

“葬于瑤山。”

時隔數年,謝無虞再上瑤山。

立于墳茔前,将兩個草籠輕輕放下,謝無虞嗓音嘶啞,帶有千裏風沙。

“你要的南嶺的蝈蝈兒,苗疆的蛐蛐兒,都帶回來了,想必……合你心意。”

謝無虞是一個浪蕩江湖的俠客。

天下間成名的俠客,總是會有一把名劍相配,或用以昭示身份,或用以匹配威名稱號。

謝無虞随身攜一把寒水長劍,青鋒淩淩,單名為鹿。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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