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藏書閣
藏書閣
一轉眼到了八月,暑氣已漸漸消散,苻無舟也終于學會了騎馬,盡管生疏,卻也算出師了。
雖然太傅大人仍是瓊枝玉樹之姿,但脫下衣服不難看出,腰腹以及四肢都已變得更加緊致,程度自然比不上秦湍,但對于苻無舟來說,也是十分新奇的體驗。
太傅,也是可以有肌肉的。
酒坊已經完全是苻無舟名下的資産,苻無舟将其煥然一新,取名為“無意坊”,交給坤月打理。
近來,他每每學完騎馬回府,都要往近旁的翰林院裏打個轉,不免就進院多聊幾句,苻無舟也終于學會了如何釀酒。
一日下來,太傅大人算得上是早出晚歸。落到外人眼中,便是太傅大人醉心朝政,不是每日陪同陛下批閱奏折,就是埋頭于翰林院與朝中大儒商讨治國之策,奉獻了自己全部的下朝時間,真是為大暄為百姓無私奉獻的好太傅。
這日,苻無舟是帶着任務來翰林院的,秋闱即将開啓,他來與翰林院碰個章程。
眼下,禮部已将各州府的考官備選人員列出,只待陛下下發谕旨,便可進行任命。
各州府推舉的人選無非兩類,不是本州的學政,就是往年曾得過一甲的當地官員。所有州縣的推舉工作都很順暢,卻唯有江南地區的考官衆口難調,一時間難以抉擇。
畢竟江南地區人傑地靈,才子備出,可選之人實在太多。而世家大族、皇親國戚在江南多有話語權,他們或以家族門楣榮耀之故,或以權勢利益驅使之故,想盡辦法影響着考官的推舉。
而才高八鬥的學子們更是不相讓,願意以棄考作威脅,也不願讓門閥世族中人來當這個主考官。
從六月中開始一直吵到了七月終,一直沒能敲定合适的人選。
可若是從朝中外派,都城廣陽中随便委派一名主考官,學識地位也是足夠的,卻不見得能讓江南那些人滿意,影響了科舉反而不美,是而禮部決定将江南地區的主考官先空着,由陛下親自定奪。
陛下親自選的人你們總該滿意吧?八十歲的禮部尚書此話一出,終于讓江南文人平靜了下來。
苻無舟前來就是要與鄭學士,在陛下之前先将這亂七八糟的推舉名單梳理一遍,篩掉一批人,留下一批人。
推舉考官似乎比正式科舉還要讓人頭大。
此次會面時間不會短,鄭學士貼心地将苻無舟請到藏書閣。
鄭學士一邊大步流星在前面引路,一邊介紹着藏書閣悠久的歷史,卻忘了此地太傅大人可是熟悉得很,說是老家可不為過,于是他回頭有些腼腆地笑了笑。
苻無舟看着表情忸怩的鄭化雨,手臂上暗裏冒了一層雞皮疙瘩出來,心說大家都知根知底的,在他面前裝什麽嫩呢。
兩人正要在一方寬敞條案旁坐下,卻聽到一陣“吭哧吭哧”喘着粗氣的聲音,随後“啪嗒”一聲,什麽東西被放到地上,之後淩亂細碎的腳步聲在一排排書架之間傳來。
苻無舟:“莫非進了偷書賊?”
藏書閣平日裏沒什麽人來,就算有人來,大家都是同一個翰林院的,相互都知道各自是什麽德行,對聖人典籍,先賢遺著,一貫都是打心眼裏敬畏着的,看個書而已,根本不可能鬧出這麽大動靜。
鄭學士:“都什麽年代了,怎會有偷書賊?”
“那這是什麽聲音?”苻無舟開始覺得後背發毛。
鄭學士才意識到苻無舟也是聽到了奇怪的聲音,便想吓吓他,“并沒有聲音,太傅莫要吓我。”
苻無舟聞言,眉梢倒起,“藏書閣竟然鬧鬼了嗎?”
這若是在前世,他可就抄起書架旁的竹梯,徑直往聲源方向去了,是哪路蟊賊,他倒要親眼瞧瞧。
可他重生了一回,已親身驗證過輪回轉生之理,而自己就是那明目張膽活過來的鬼,若誰說這世上存在着鬼,那他是絕對一定萬分認同的。
鄭學士看着苻無舟愈漸慘白起來的臉,心道可莫要把人吓壞了,剛要笑着揭曉答案,卻冷不丁一道中氣十足的聲音傳來,“兩位大人安好!”
苻無舟“啊”了一聲,一把扯上鄭學士的衣領,把人半吊起來,鄭學士順着他的力道一徑道:“太傅松手,快松手啊,喘不過氣了。”
只見一名身穿短打,半挽起袖子的男子從書架間走了出來,待看清來人面孔,苻無舟才長長舒了一口氣出來,緩緩松開了鄭學士的領口。
鄭學士揉着喉嚨,贊嘆道:“太傅大人好力道。”
苻無舟冷冷道:“不敢當。”
此時,苻無舟顯然已經意識到方才鄭化雨是在騙他,想要吓他,偏偏還讓這人達到了目的,苻無舟失态之餘便覺得十分氣悶,這可是很失面子的事。
堂堂太傅大人不僅相信鬼神之說,竟然還怕鬼。
目光不自覺向罪魁禍首的鄭化雨瞪去,對方連忙拱了拱手,一副“太傅請饒命,在下絕不多言”的表情。
“怎麽是你?”苻無舟問道。
男子顯而易見地愣了愣,不知如何作答,只是面對太傅的質問臉色不自覺地漲紅了起來。
“那日這侍衛來找你後,我給陛下告了狀,畢竟他這般冒失,将翰林院同僚們都吓到了。”鄭學士飲了一口茶,覺得嗓子舒服多了,方才解釋道。
“所以陛下把人遣來了翰林院?”
好熟悉的套路。
鄭學士“嘿嘿”一笑,表示正是如此,然後繼續道:“陛下便讓這侍衛交了武器,罰來這翰林院做苦力。”
侍衛這才害羞地撓了撓頭,經過翰林院藏書閣神聖氛圍的洗禮,如今他早脫胎換骨,已非昨日莽夫。
苻無舟才了悟,為何第一日馬場之後,再去騎馬便不見了這人,沒想到被罰到這個角落來了。
鄭學士安撫似的也給苻無舟倒了一杯茶,“可翰林院哪裏有苦力可做?便讓他曬書咯。”
苻無舟挑挑眉,早知道鄭化雨心中是多少有些壞水的,藏書閣有多少書都曬不完,想必這兩月侍衛每日不停歇,才将書曬了一大半。
很快又要入秋,這侍衛怕是要等到明年才能曬完書呢。
苻無舟啜了一口茶,對侍衛突然心生憐憫,說來若不是為了叫他,也不會讓這侍衛淪落至此,他好心安慰,“你便安心在翰林院幹,這裏夥食好。”
意思大抵是不要再想着回去當侍衛了。
只見侍衛臉上并未見絲毫傷感,他撓撓頭害羞道,“多謝太傅關懷,經過這段時間,末将已經決定棄武從文,三年後參加科舉。”
苻無舟驚的手中杯差點沒落了下來,他點點頭,看了眼鄭學士,似乎在說,鄭大學士真乃功德無量,無意中還給大暄儲備了一位未來的人才啊。
鄭學士讓侍衛繼續整理書架,轉頭讪讪笑了笑,“既然此處不靜,不妨你我移步二樓。”
說是二樓,實際上需得行走百餘臺階,與平常的五層高塔差不多高,自然是僻靜的,閣樓開着天窗,陽光透過窗紙,正落在中央的木案上。
藏書閣的書吏送來一壺茶便安靜地退了下去。
鄭學士這才切入正題,從懷中掏出一張疊了幾折的紙,是一份名單。
“這就是才子倍出的江南推出來的考官人選。”
苻無舟一看滿頁密密麻麻的名字,将名單往一旁推開,其實不必瞻前顧後那麽多,有時候快刀斬亂麻比任何招式都管用。
前世解決這道難題的方法其實也很簡單,太傅大人親自披挂上陣,去做了江南的主考官。
鄭學士笑道,“無舟啊,其實你我都知道,這名單裏不少都是臨王的人。”
苻無舟不置可否,但卻對鄭化雨此人産生了些新的看法,前世,他從未如此立場鮮明地站出來,今日他敢這麽說,便已将自己和臨王之間進行割離,他未來便只能全心忠于皇上。
苻無舟道:“既然如此,鄭兄覺得,這個考官讓誰來當合适?”
“太傅大人明知故問,其實不僅是我,包括禮部也暗中有推薦太傅大人的意思,”鄭學士的雙眸此刻比任何時候都亮一些,不知是不是由于天光恰巧從天窗漏了下來,落在他臉上的緣故,“我們都覺得,這個考官,只能由太傅來當。”
苻無舟看着鄭化雨,只覺得對方的目光沉甸甸的,裏面包含着不知多少種情感和期冀。
這人一向看着閑散不着調,卻也是憑借着實績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不然人才濟濟的翰林院為何會由他來當長官?
若說江南科場是一片江面,那麽橫在苻無舟面前的便是一個巨大的漩渦,他之所以知曉,并非因為他多麽有遠見卓識,而是因為他曾親身經歷過。
苻無舟起身,一言不發走了,只聽得見鄭學士在身後落了個長長的嘆息。
苻無舟一手停在胸前,一手負在身後,蹙着眉,無意識地沿着臺階一級一級走下去。有人身在平地,仰望高閣時只覺豔羨,并不知道高閣之上的人,亦有自己的煩惱,他們反而會向往平地之人的自在。
他會想起前世身為江南考官,親眼見到了多少不公與流血,而他只因站在高處,便不能有一絲動容,一切行為都要以大局為重。
那段時間他體會到了什麽叫身心俱疲,尤其是知道了那些不公與流血都是人為制造出來的時候,見到死去的士子明明不過是為了某些人謀取政治利益而平白無故地犧牲,到頭來還在埋怨上蒼不公的時候。
苻無舟頭一回感覺到了無力。
更何況,他好不容易平息了江南科場之亂,勉強完成了監考任務的時候,還在回返廣陽城路上的時候,卻聽到了來自宮中的不祥消息。
這讓已經疲憊不堪的他,登時吐出一口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