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人選

人選

這消息用了戰時才會啓用的八百裏加急,驿卒将一封火漆信交到苻無舟手上,薄信告訴他秦湍遭到刺殺,此時危在旦夕,請太傅速速回朝。

苻無舟頭一回體會到了什麽是失魂落魄,他舉着信愣了一須臾,随即鑽出馬車,拖着傷寒未愈的病體,騎上快馬,馬不停蹄往宮中趕去,兩天一夜,中間除了換馬沒停下來過。

他趕到的黃昏,宮人連壽衣都備下了,苻無舟發狠踹了一腳捧着壽衣的瑞成,“人還沒怎麽樣呢,就這麽盼着他死?”

也不再掩飾對他的輕蔑和懷疑,兩面三刀的東西。

發出的聲音,是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歇斯底裏。

秦湍臉色蒼白的躺在床上,心口處的白紗透着朱砂色,朱砂一層一層疊加,苻無舟不忍看,他蹲下身,耳畔靠近秦湍的臉,感受着他的鼻息。

微弱氣息給人的感覺是那麽虛無缥缈,但呼吸至少是存在的。

他壓着喉嚨的哽咽,盡量輕而有力地說:“陛下,臣回來了。”

秦湍仍是雙目阖着,沒有痛苦蹙眉,也看不出恬淡安适,就靜靜躺在那裏,如無聲的石像,如即将枯槁的樹木。

眼淚終于控制不住,順着眼眶滑落,苻無舟握上秦湍的手,不敢用力,生怕一捏就碎掉了,他低低呼喚,“陛下,可否醒一醒?”

身後不遠處傳來一聲嘆息,是太醫院醫術最高明的何太醫,他無須多言,苻無舟自然明白這嘆息的含義。

“你且先去外頭吧,我在這裏陪着。”

苻無舟說完驟然卸了力,癱倒在床頭,目光不錯地盯着秦湍,希望床上人的眼珠能稍微動一動。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一個時辰,也許兩個時辰,苻無舟的眼眶即将幹涸的時候,最後一滴淚無聲落了下去,滴在秦湍的手心。

耳邊傳來一聲微弱,但足以讓苻無舟沖出去拜神的聲音傳來,“老師,聽到……你喚朕,朕就……回來了。”

苻無舟應該是笑了,他已經不會控制表情,但如果那時候他有表情,那麽他一定是笑着的,而且笑得很難看,因為眼眶盛不住的眼淚争相滑落,攔也攔不住,跟着心中的慶幸同時滿溢出來,四洩而出。

秦湍動動手指,“好燙。”

苻無舟低頭,一顆眼淚不知什麽時候掉落,就在他的手心裏,他伸手摸上秦湍的頭,“脫險了,陛下。”

“脫險了……”秦湍虛弱笑着回應。

那是苻無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為秦湍流淚,當後來他眼看着秦湍變成他不認識的樣子,便暗中毫不留情地罵自己,那時候何必如此,甚至讓後來的自己想起來就覺得羞恥。

但後怕是真的,不管值不值得,那時的所有擔心、焦急,生怕見到的那一面就是此生的最後一面,這般的恐懼,都是貨真價實的。

苻無舟想,那時候還是太年輕,不懂得控制情緒。

現在又如何呢?還不是老樣子。

想起那時候,心中仍不能平靜。

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苻無舟驚醒,停在原地,是鄭化雨追了上來。

他沒有回頭,苻無舟不知道如何解釋自己的失态,明明是他主動過來,要和鄭化雨商讨考官人選的。結果自己先跑了。

他清楚意識到,自己所經歷的前生對于此時的他,就像一出情節跌宕的折子戲,可他作為戲中人,個中的喜怒哀樂貪嗔癡曾親身經歷過,很多事情再也不想重蹈覆轍。

這一世,江南科場案絕對不可以再來一遍,秦湍被刺生命垂危亦不可以再來一遍,苻無舟之所以還留在此地,便是要阻止這些的發生。

“太傅,請為了大暄再考慮一下。”鄭化雨仍堅持苻無舟才是江南考場最合适的考官。

“真的合适嗎?”苻無舟笑着問道。

從朝堂中其他人的眼光來看,确實是他最合适。

但此時此刻,苻無舟似乎有了相反的答案。

正是因為他前往江南監考,江南的士子門對苻無舟尊崇有嘉,紛紛有意結交,或交來名刺,以學生之禮拜訪,或遞來文章,躬身以聆賜教。

一時間太傅的臨時住所門庭若市,人才往來,成為盛景,士子們也以能見太傅一面而以為榮。

本是文人相交的好事,卻被臨王黨羽利用,編造借口污蔑其中一些學子借機竊題,販賣答案,暗中行舞弊之事。

說到底還是為了鏟除競争對手,将自己的羽翼安插進來。

苻無舟正是看到了這一點,才竭力壓制因為考生心中不忿而聚起的各種集會和游行,畢竟場面越亂,就越是正中臨王下懷。

士子們不該無辜成為臨王手中的刀。

但壓制反而激起更多的憤怒,流血事件便成了必然,有些士子即使是無端被卷入,終究難免被律法懲罰,他們或被監禁,或遭杖刑,心中委屈過甚,于是選擇自殺者也衆多。

苻無舟雖疲于應對,可一口氣撐着,卻也終究把江南案了了。可緊接着秦湍受重傷,瀕臨死境,而臨王起兵謀反,聲勢逼人,一環接着一扣,苻無舟都不知道面對此種局面,自己是如何堅持下來的。

這一世,科舉還沒開始,但秦湍卻顯然比上一世激進許多,已經接連削弱了不少臨王的勢力。其實,若苻無舟是臨王的話,他可能已經被逼的反了。

但臨王之所以按兵不動,在苻無舟看來,就是缺一個契機。

這個契機究竟是什麽?重活一世的苻無舟很容易推斷出來,那便是科舉。江南地區,會是臨王長袖善舞的重要戰場。

所以這個考官,苻無舟是無論如何不會去當的,越是在這個關頭,他越要留在廣陽,控制着局面。

苻無舟久不回聲,鄭化雨本以為他如此沉默,意味着馬上就要應下了。

可苻無舟頭也不回說道:“江南考官,本官另有人選。”

鄭化雨急切問出聲:“還有誰?”

苻無舟:“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鄭化雨頭一回在苻無舟這裏被吊了起來,不上不下的,只能甩袖無奈苦笑。

從前都是他講小道消息的時候故意說一半留一半,故意等着看苻大學士明明很期待,卻又假裝毫不在意的糾結模樣。

好的,這回糾結的人換成他了。

竟然不早說,太傅大人果然是好手段。

·

心裏頭做了決定,苻無舟的步子又快了起來。

他路過樓下,方才還在搬書的侍衛已經盤腿坐下,也不嫌地面髒,拿了一本典藏版《論語》在讀,翰林院典藏版的四書五經上面,留下了不少大儒親書的筆記釋義,他這算是讀到內部教材了。

苻無舟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侍衛匆忙站起,慌忙把書籍放在一旁書架的空隙上,拱手道:“太傅,在下蔣四方。”

苻無舟點點頭,從他身邊的書架上取下兩本書,“冬天前先把這兩本書背熟,之後便可去參加童生試了。”

蔣四方恭敬地謝過苻無舟,苻無舟微微一笑,轉身走了。

侍衛蔣四方愣了愣,站在原地不知道多久,眼前不斷浮現太傅的笑容。太傅大人風度翩翩,嘴角的微笑似清風拂動他的心窩,他害羞地撓了撓頭,回到原地繼續讀書,比方才更有勁頭了。

看到那個侍衛,讓苻無舟想起府上還有個被“貶”過來的暗衛。近來,坤月幫他處理着無意坊的事務,看家護院的重任自然交到了暗衛手上。

原暗衛副統領花良沒有辜負苻無舟額外多給的一份俸祿,心甘情願地幫他培養着一隊身手不凡的護衛。

平日裏只裝作是家丁,但危險來臨,能以一打十的那種。

苻無舟突然覺得盤子越來越大了,這樣下來,等他将來想離開的時候不知道會不會舍不得。

舍不得就帶走吧,當他走到太傅府門口的時候,苻無舟這般想。

苻無舟施施然走進府內,簡陋而寬敞的太傅府,傳來一陣陣“嗬、嗐”的聲音,護衛們上半身赤着,露出亮堂緊實小麥色的肌肉,使得院內充滿了男子漢的氣息。

花良負着手來回走着,頗有教官的架勢,不愧是皇宮裏出來的人。

見到太傅歸府,花良抱拳行禮,“太傅大人。”

護衛們也停止演練,一齊行禮,“主子安好!”

聲音震耳欲聾,讓苻無舟不由後退了半步。

他點點頭,滿意道:“甚好。”

招招手,讓花良湊近些,苻無舟低聲吩咐道:“讓大夥還是穿衣訓練得好。”

花良看了看自己和手下們,再回頭看看太傅,自己雖然穿着衣服,可胳膊也是半赤着,這麽一對比,就是玉面書生和鄉野村夫的區別,這麽看來,大家赤膊訓練确實不大合适。

與太傅府整體的格調不符,不甚文雅。

難怪乾風見到他們也要繞道走。

花良得到指示,轉身對兄弟們說道:“太傅大人不喜歡看我們打赤條,明天大家訓練都穿衣。”

苻無舟:……

大可不必說得如此直白。

幸好剛取了晾曬被子的乾風趕來,匆忙給找補道:“入秋天涼,主人怕兄弟們出汗着涼,我給大家訂做了新衣,明日就到了。”

“原來如此,多謝主子。”漢子們齊聲道。

苻無舟贊許地看了乾風兩眼,點點頭,往書房走去。

乾風扛着被子走得慢,在身後喊道,“主人,等等我。”

“何事?”苻無舟此時很想去泡個澡。

“坤月讓人來傳話,他釀出一壇好酒,請主人去趟無意坊,如今傳信的人還在候着。”

“就說本官今晚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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