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夜行
夜行
此間出行不宜張揚,苻無舟便撿了自己最随性的一身衣服,打扮成普通閑散公子的模樣,除去玉質發冠,轉而飾以一枚檀木簪,這便準備出發了。
廣陽近來突然多了許多好男風的人,苻無舟不曉得,想獨自出門,乾風便堅決不肯,生怕自家主人在路上遇見些不懷好意的人,不說對人身安全有什麽威脅,若是被人動手動腳騷擾到,對于不喜人近身的主人來說可還不夠惡心的。
苻無舟不以為然,而乾風苦口婆心,分析利弊,好說歹說,才讓苻無舟點頭答應自己跟着出來。
無意坊位于市井之間,表面與尋常酒坊無異,坊外挂着幡子,随着風上下翻動的時候,甚至能帶出一陣酒香來,沁人心脾。
不得不讓人佩服前任主人的眼光,酒坊的地段和格局都是極好的。推門而入,前廳是賞琴品酒的雅廳,雅廳之後,隔着層層紗帳,便通向釀酒的作坊,而作坊後院便是酒窖。
從裝壇到入窖再到酒成品鑒,一條龍下來,簡直讓愛酒人士流連駐足,不思返也。
苻無舟一進門,酒坊的小厮便喜笑顏開地把最新出的一壇美酒交給苻無舟,以期他品嘗後取個好名字,這是苻無舟用古書中殘餘的半篇方子改良得到的新配方,聞着就很香。
把此美酒交予乾風保管,苻無舟把人丢在了前廳,自己則綁了襻膊後,徑直往作坊裏走,坤月正等在那裏。
他頭上已經冒出了一層汗,對苻無舟道,“酒已準備好,就等大人将它入窖呢。”
苻無舟激動:“這就是本官的‘翠濤銀浪’酒,今秋入窖,明夏啓壇,正是得宜時候。”
坤月道:“之前大人試驗多次,才得到這最滿意的三壇,甚是難得,不過好在名酒再不會失傳。”
苻無舟點點頭,跟着坤月将酒推入後院的酒窖內。
兩人把酒擺在酒窖深處,等待歲月将新酒熬成陳釀。
酒窖門關上,昏暗的燈光中,映照着成排的竹架,竹架上面是數不清的匣子,上面分門別類貼着條子。
苻無舟解下襻膊,“有什麽事,此時說罷。”
坤月将苻無舟引至挂着“江湖”二字牌子的架子處,把上面寫着“殺手”的匣子展開,裏面躺着許多圓筒,坤月取出标有“雨蝶”的那一枚,掏出一卷紙條,當着苻無舟的面前展開。
“大人,探子搜集到一樁消息,讓人不能不在意,是而将大人喚來禀報。”坤月說着,将紙條遞給苻無舟。
“是關于殺手組織‘雨蝶’的?”苻無舟掃了一眼那上面。
“沒錯,不知大人是否聽說過‘雨蝶’,這個組織在江湖上久負盛名,說是最厲害的殺手組織也不為過。卻一夜之間退出江湖,不僅忽然之間銷聲匿跡,連此前未完成的任務也一并轉讓給了其他刺客組織。”
“有錢可賺卻不賺,說明是發生了什麽事。”苻無舟分析。
無意坊交給坤月打理,本意也是因為坤月曾為江湖劍客,在江湖之中或許有自己的情報網,苻無舟便想着讓無意坊這個明面上釀造酒水的作坊,暗中做一些情報搜集工作,也不至于讓坤月覺得受到埋沒。
實際上,坤月做得确實不錯。
畢竟,苻無舟只是交待了要做的事情,然後丢下半壇子金子給坤月,并沒有告訴他整個情報網要如何搭建,具體的事項應該如何操做。
可嘆從前享譽江湖的刺客,竟然這麽擅長情報工作,苻無舟不由感嘆自己挖掘人才的天賦,遂自喜一番。
但雨蝶的行為卻着實讓人摸不着頭腦。
坤月見苻無舟思索卻無頭緒,補充道:“‘雨蝶’雖是殺手組織,但口碑和信譽都還不錯,也沒犯過什麽忌諱,與人結仇的可能性并不大。”
苻無舟食指碰了碰鼻尖,合理猜測 :“更像是找到了下半輩子衣食無憂的營生,不然誰願意過刀尖舔血的日子呢。”
心裏角落處的一團烏雲變得淺了,似乎正準備漸漸散去。
前世苻無舟心中便存着這麽一個疑窦,秦湍的暗衛團已經堪稱無敵,首領赤枭更是專門培養守護帝王的營壘,又怎麽會讓秦湍受傷,甚至于生死邊緣走一遭呢?
試想,若将對手換成了第一殺手組織的頂尖殺手團,同時對方蓄謀已久,暗中埋伏呢?
即便是暗衛隊也不能保證全身而退吧?
苻無舟甚至記得前世,赤枭首領在此一戰中眼盲一目,還折損了不少手下,足以得見那一場戰鬥的傷亡之慘痛。
一個隐隐的猜測逐漸在他心中成型,況且時間也恰好對得上。
他拼湊着雨蝶和臨王之間或隐或現的脈絡——江湖上消失的殺手組織,在一個月之後,突然出現在皇家園林,将當今陛下的暗衛團打了個措手不及,并将陛下刺傷,讓一國之君危在旦夕。
所以真是情況可能是,雨蝶被臨王以重金收買并掩藏起了蹤跡,只為了刺殺秦湍,事成之後,雨蝶就徹底金盆洗手。
苻無舟并非憑借直覺做事的人,但他有了前世的經驗,結合這一世出現的新鮮線索,真相便已經顯露的七七八八了。
回到前廳,苻無舟拍拍等人等得迷迷糊糊的乾風。
“明明見你飲的是茶,怎麽醉成這般?”
乾風十分冤枉,畢竟層層紗帳後,不斷飄來酒糟的氣味,單是聞着這香味人就醉得差不多了。
他嘟囔道:“我可不像主人有那般好的酒量。”
苻無舟道:“你也合該練練,不然參加宴會時喝高了,誰能扶本官回府?”
乾風抿抿唇,只敢在心中腹诽,就算自己多練,也趕不上主人你啊,都快到酒仙的水平了,他可不敢妄圖超越。
回府路上坤月想要相送,被苻無舟果斷拒絕。
苻無舟只覺得,今日怎麽一個兩個的都這般大驚小怪,生怕自己會被什麽豺狼野獸吃了似的,走個夜路而已,又不是沒走過,有什麽好可怕的?
可終究是苻無舟低估了現下民風的開放程度。
就算在乾風的強烈要求下,回府途中兩人專門撿着會有金吾衛巡視的大路行走,卻還是碰到了酒鬼。
酒鬼最是難纏,畢竟無論酒醉時候發生了什麽,醒來以後只要說一句“不記得”,便可以讓很多事情輕描淡寫的揭過去。
這酒鬼身量不高,穿着一件道袍,拎着個常見的尖嘴酒壺,歪歪斜斜地從巷子口穿了出來。
與之撞上的苻無舟僅愣了片刻就決定繞開此人行走,而乾風雙手更是如投降一般半撐在前方,想着萬一那人撲上來,他還可以給主人格擋一番。
但這酒鬼迎面而來,走着太極步,竟然身姿輕盈地繞過了試圖阻攔的乾風,一把搭上苻無舟的手腕,“美人,我觀你印堂發灰,不如讓我給你……唔,把個脈吧。”
說着還很響亮地打了個酒嗝。
此人比苻無舟低了半頭,他垂眼看去,還能看到額前新長出來的毛絨絨的短發,這醉鬼也不知是誰家的愣頭青,長得倒是人模人樣的,眼角還點着一枚淚痣,這人兩頰帶着的酡紅色,說明此人應該醉得不能再醉。
啧,大半夜不學好,當街買醉。
苻無舟沖那酒鬼冷冷一笑,扯上那只不老實的手,當街送給此人一個結實的過肩摔。
在乾風驚嘆驚訝及驚悚的目光中,苻無舟淡然地拍拍手上的灰,頭也不回往太傅府的方向走去。
好的,既然說他印堂發灰,今日回府,苻無舟便倒頭就睡,甚至因為睡得太沉,差點誤了早朝。
次日早朝後,苻無舟頭一回沒因為陛下的傳喚單獨留堂,而是主動選擇跟着秦湍走。
今日沒有很多奏折,秦湍選擇前往廣壽宮。
秦湍知道苻無舟這是有事找他,且八成是因為國事,從前朝回來的路上便故意不搭理他,還一言不發,想看看苻無舟能憋到什麽時候,卻沒有料想,今日太傅竟如此淡定從容。
就好像根本沒有什麽事,而是為了專門陪着他在宮中遛彎散心一般。
秦湍看向苻無舟,可苻無舟仍是淡淡坐在那裏,目光什麽也沒有鎖定,配上他左手腕的珊瑚珠串,整個人散發着寂靜的佛性光輝。
很怕太傅就這麽淡化成影飄散了,秦湍終于忍不住開口,“幾日不見,老師似乎瘦了。”
苻無舟面色終于動了:“臣每日都有按時早朝。”
不要污蔑他,他可是十分勤懇,兢兢業業。
一直沉默,只是不知道怎麽引起話頭而已。
秦湍笑:“老師今日有何要事?”
苻無舟側過頭來,睜大鳳目,聽見對方不懷好意的笑,其實不是很想說了,但理智拉住了他,還是說道,“秋闱考程已定,而江南考官人選遲遲未定。臣是來與陛下商議的。”
秦湍眯起眼,端詳着苻無舟,看他一副明明不願意,卻還是要給自己效力的樣子,覺得心尖都化了,幾日不見,很想讓太傅靠到身邊來,再嗅嗅他身上的冷梅香。
“陛下?”
不見秦湍回話,苻無舟忍不住催促道。
“太傅覺得誰合适,朕便下旨讓誰前去。”
“這麽信任微臣?”
“若連老師都不能信任,朕還能相信誰?”
苻無舟心中一動,不鹹不淡地哼了一聲,然後問道:“若臣推薦的人選是臨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