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算賬
算賬
直到後半夜,苻無舟才覺得恢複正常了,他疲憊睡去,夢裏出現的盡是前世的舊人舊事,仿佛又重新經歷了一般,竟讓他恍惚之間分不清何為真實。
雞鳴之時,他正夢見秦湍身穿最隆重的吉服躺在他的身邊,而頭頂的天空慢慢被一道又黑又重的牆遮擋了,漸漸他才反應過來,他身處的空間應該是一具棺材。
怎麽弄得好像前生他與秦湍是合葬的一般?怎麽可能呢,秦湍是帝王命,合該萬壽無疆,又怎會那般年輕地與自己葬在一起呢?
苻無舟冷汗淋漓着坐起,大抵是因為受傷虛弱的緣故,才做了那般光怪陸離的夢。他暗罵,真是冤家。
他起身,窸窸窣窣給自己穿着衣服,似乎是聽到屋內的動靜,門外乾風敲了敲門,問道:“可是主人醒了?”
苻無舟右臂傷者,索性停下動作,等乾風侍候,他道:“進來吧。”
乾風推開門,陽光順着門縫從窄長的細條變成了扇形,最後滲透進整個屋子,關于昨日的幽暗與難堪終于随着帶着輕微露水濕氣的日光散去了。
他想不留痕跡,便不會留痕跡。自己依舊是那個太傅,秦湍還是那個君王,各歸各的位置,回到原來的身份。所有意外與試探與懷疑,只要他不承認,那就通通不作數。
沒有成立的關系不值得深究,苻無舟挂上微笑,準備去與秦湍彙合,或許他已經等着了。已經多耽擱了一宿,是該回去了。
赤枭已經等在了門外,經歷昨日之後,在苻無舟面前也不必用面具遮擋,他露出了本來面目,似乎也将苻太傅認作是用心看護之人,而非是外人。
苻無舟看着赤枭的臉,想到前世他帶着單只眼罩的樣子,的确比這俊臉糟糕多了,他很慶幸,這一世事情發生了改變。
苻無舟臉上一直帶着微笑看着赤枭,讓一向冷硬心腸的暗衛首領頭一回體會到了心裏發毛的感覺,只聽太傅大人問道:“陛下在何處啊?”
聽着像是要找陛下算賬的樣子。
昨日陛下從這房間裏出來,一臉毀天滅地的模樣,赤枭就直覺是陛下與太傅之間發生了争吵,今日太傅一醒便要尋陛下,莫非是要再計較一番?
赤枭回答:“太傅大人,陛下昨日已連夜回宮了。”
他不敢說,陛下是一人一馬,騎得飛快離開的,暗中保護的暗衛追了半天才追上。他從未見過陛下那般毫不掩飾地瘋狂,皮鞭狠狠抽在馬腹上,馬兒痛聲嘶鳴,馬蹄在山路上回響,而明月在山間上空高懸,照映着不知所措的他。
被丢在山上的瑞緣公公跑累了坐在地上拍着腿,不停哀嘆,“這可如何是好喲!”
至于為何不好,赤枭沒有多問,他早就懂得不該問的絕口不問。他只隐隐覺得,瑞緣公公是在擔心陛下的隐疾。
苻太傅是知道陛下是有夢魇之症的,卻不知道這只是陛下隐疾的一部分,他便曾親眼見過陛下一手血淋淋,血液不斷滴落,仍面色淡然處理國事的樣子。
讓很難有情緒波動的陛下失态,苻太傅是赤枭見過的第一個。
他以為太傅大人被獨自放在山上,會追問,會氣憤。結果苻太傅只淡淡“哦”了一聲,轉身帶着自己的随從意欲往齋堂的方向而去。
花良經過赤枭身邊,好意問道:“大哥,一起去吃點齋飯吧,寺裏的白粥很好喝的。”
赤枭張了張嘴,還是選擇閉上。他當然知道寺裏的白粥好喝,于是點了點頭,跟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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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醫院內,何雪岩将一張藥方塗塗畫畫了多次,咬着筆杆子思索着其中某味藥的配比,他現在需要一個用過此藥的人給他講講用後的反應。
也不知道苻太傅到底用沒用過那藥,沒用過的話何時能用,他也好完善一下這最終的藥方。
不過這藥非嚴重的外傷時候不必使用,何雪岩覺得怕是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何太醫提着藥箱匆匆回來,見何雪岩正無所事事地咬着筆杆子,氣得去尋戒尺。
平日裏就算再急也決計不會失卻風度的何太醫看到不肖子也要忍不住罵起來,“整日無所事事,我何家怎麽出了你這個不學無術的子弟!”
何雪岩見是親爹回來,撂下筆杆子,把藥方往懷裏一揣,捂着屁股就要跑。他爹是太醫,不是老師,不知道戒尺是打在手心最疼,卻總把這長竹木條往腚上照量,可親爹下手很重,即使不打手心,他細皮嫩肉的腚也受不住。
不跑?當傻小子等着挨揍啊!
他在藥廬內繞着圈跑,路過桌上的酒壺,還要順手抄起來摟在懷中護住,嘴裏嗷嗷喊着,“不得了,打人啦!當今太醫院院使大人動私刑啦!”
不一會兒,路過的太醫和下人們都聚了過來,何太醫的同僚勸道:“大人,小岩才回廣陽,就讓他休息幾日吧,你就不要苛責了。”
旁邊的院判也說,“是啊,孩子還年輕,打壞了還怎麽行醫啊。”
發言的都是老夥伴,是看着何雪岩在這裏長大的,何雪岩是對正經醫術傳承不怎麽用心,而總是對些邪門偏方,疑難雜症感興趣,為此還在道觀挂了個名,學着老道士雲游四方一圈,這才回來的廣陽。
也難怪正經醫聖世家出來的何太醫看不慣。可何雪岩就勝在醫術奇詭,偏偏很多病症讓這些老資格的太醫絞盡腦汁都無法破解,他卻能想出法子解決,讓他們不得不敬佩。
基于曾讨教過的情誼亦或是長輩愛惜之情,總要忍不住勸兩句的。
梯子搭起來了,何太醫倒也不是真的生氣,只是想提醒下這小子,不要忘了自己醫聖世家的身份,但這梯子顯然給錯了方向,何太醫道:“還護着吶?你們看看這小子都成什麽樣子了,整天喝酒,醫書也不讀!”
老夥伴看了看何雪岩懷裏的酒壺,給他遞了個眼色,他恍然大悟将酒壺放在一旁,拿起桌上的醫書,對親爹道:“兒子知錯了,父親消消氣,兒子這就好好讀醫書。”
何太醫這才“哼”了一聲,擺擺手讓圍觀的同僚和下人們散去,自坐在桌畔,等着何雪岩端來一杯茶。
今日沒有其他出診,他便整理起了脈案。
待整理到昨日苻無舟的脈案時,似乎遇到了疑慮,何太醫從箱子裏取出苻太傅曾經包裹傷口的帕子,放在鼻尖嗅了嗅,還是嗅不出什麽來。
何雪岩本來在何太醫身後給他捏着肩膀,恍惚間聞到了熟悉的味道,心裏頭一驚,問道:“父親,這是誰的物件?”
既然何雪岩現在算是一半太醫院的人,将來也要接自己的班,何太醫便也沒有隐瞞,“這是苻太傅所用之物,你來看看有什麽不尋常。”
何雪岩将帕子接過,幾乎只看了一眼,便确認這就是自己的藥,沒想到太傅大人最後用到了自己身上。
他故作不知問道:“據我所見,這上面的藥粉應該是止血的金瘡藥,只是裏面似乎有些不常見的東西,太傅就是用這藥止血的?”
一定要再确認一下,他感覺到自己懷中的藥方離完整不遠了,何雪岩感受到了內心的蠢蠢欲動。
何太醫:“沒錯。”
何雪岩:“可有什麽副作用嗎?”
見兒子一臉求知若渴,何太醫難得欣慰,說道:“這藥止血治傷的确有奇效,只是……”
只是什麽?何雪岩睜着大眼睛盯着何太醫等着他回答。
“太傅大人似乎有呼吸灼熱,心跳加速等表現,這藥……”何太醫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似乎有催.情之效。”
“到什麽程度……”何雪岩覺得這麽問不妥,改了說辭,“這對病人有什麽影響,是否還需要其他解藥來解這副作用?”
何太醫搖搖頭道:“也确實奇怪,似乎對病人沒有什麽影響,今晨太傅大人歸來,我從……我去了太傅府複診過,可以确認這一點。”
何太醫沒說,這一大早晨的,自己從太醫院先去了宮裏給陛下的手臂包紮,對這事他已經見怪不怪了,畢竟陛下時不時會用刀子戳自己,包紮好了,他又奔向太傅府給剛從明空山歸來的太傅複診。
拆開太傅被吊着的右臂的傷口,何太醫不由得懷疑,陛下是因為太傅的受傷懲罰自己,不然為何每道傷口都和太傅所受的傷一樣深呢?
而陛下昨夜連夜回宮的事,他已經聽說了,何太醫畢竟多年行走深宮,對于一些秘辛和傳聞是早有耳聞的,陛下對于太傅的似有若無的情分,作為院使他多少知道一點,既然陛下連夜回宮,說明太傅大人的症狀并沒有什麽大礙。
因而他才下了如上判斷,何太醫于是将此藥的藥性做了最後的分析,省去了諸多細節,寫在脈案之上。
聽到和太醫的話何雪岩突然悟了,按照帕子上的用量,加上親爹的描述,太傅大人的副作用持續的時間最多不過一夜,既然如此,他便知道這藥方中那味可能帶來副作用的毒藥的份量該用多少了。
不過,何雪岩直覺自己該走了,他必須要離開廣陽,不然下次再見到苻太傅,新仇加舊怨,他的小命還能不能留住還不好說。
見何雪岩不說話,何太醫對這奇怪的金瘡藥總結道:“雖是為了救人,卻也害人不淺,也不知是哪個庸才給太傅大人這等貨色,被老夫知道,定要砸了他的招牌,把他攆走,以免那人盡弄些邪門歪道反而侮辱了醫者的名聲!”
“庸才”本人何雪岩想,有沒有可能苻太傅正是用了他的半成品才留住了一命,畢竟刺客的毒單用解毒丸可達不到那麽好的效果,才一夜就讓人活蹦亂跳了。
更何況,經過他的改良,這藥方将成為濟世救人的神藥!
與此同時,何雪岩離開的心情更迫切了,他決定了,趁着今晚月色明好認路,擇日不如撞日,今晚就走!
到了晚上,坤月敲響了苻無舟的房門,見他手上吊着繃帶,心裏一陣難受,不知若自己跟着大人出去,他是否還會受這麽重的傷?
苻無舟見坤月神色,知道他是擔心了,說道:“都是皮肉傷,不妨事。今晚有什麽消息便說罷。”
坤月将一封小箋交到苻無舟手上,苻無舟迅速看了一眼,就放在蠟燭芯上燒起來,小箋漸漸散落成細碎的灰掉在桌上,被夜風吹落了。
江南那邊果然有動作了。
一切就在今晚,到了明晨,便會有一個結果。
“還有事?”
坤月還在,似乎還有話要說。
“大人,我來時,在去往城門的方向抓到一個形跡可疑之人。本想明晨交送官府,但那人說自己是什麽神醫,不是賊人,我便想着問大人是否要見一見他,若真是神醫是否可以留用。”
苻無舟鳳目眯起,讓人覺得詭異而危險,只見他微笑問道:“此人是不是穿着一身道袍,以桃木簪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