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30

第30章 30

林夏螢立在綠茵場正中央, 眼睛有點不敢亂動。

她此時正和路昀面對面站立,中間隔着兩小步距離。

一班衆人不知何時從看臺跑了下來,穿過人海一路擠到草地觀衆最前方, 席地而坐。熒光棒被他們甩成了軍訓式應援。

他們離得太近,林夏螢能感受到很多目光接踵而至落在她身上, 甚至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看臺頂的射燈一瞬滅了, 主舞臺舞美也切換成暗色調,主持人字正腔圓的聲音通過廣播響徹:“青春的盡頭是無盡夏,最後, 請欣賞高三為我們帶來華爾茲集體舞——”

歡呼聲愈漸高亢和狂妄。

林夏螢在一片暗沉中, 忽然擡頭看了看天空。她想到, 之前某個平平無奇的夜晚,她躺過這片草地。

那時候, 和這時候,身旁是同一個人。

思緒放空中,音樂前奏忽地響了,燈光大亮。

華爾茲的起勢是雙手背在身後,音樂一起,擡左臂,伸右手,将之輕輕搭在男伴的掌心。

随後二人互相行禮,女生颔首微屈膝, 男生折頸鞠躬。

林夏螢條件反射随音樂動,待到手指被人輕輕攥住,才略微回神。

路昀的手心出人意料的燙, 燙得她下意識瑟縮一下,又被攥得更緊。

他的手跟他這個人很像, 手背青筋層疊起伏,力量感十足,也很蓬勃。

觸碰是必備流程,她沒有什麽可抵抗的餘地。

只是想到一班學子打趣的那句“肢體接觸,眼神交彙,暗流湧動”,她在開始前一直沒敢擡眼跟路昀對視。

但一旦動起來就沒法兒不看他了。

他彎着腰,微微垂着眼,舞美光線一映襯,整張臉不加遮掩在她眼前。

以她的身高,最先看到的是他正在滾動的喉結,其次是幹淨利落的下颌線,再然後是随夜風拂動的黑色碎發。

“帥到了?”正行着禮節,耳邊忽然傳來近在咫尺的聲音,他的呼吸全數噴灑在她的頭頂。

這一聲“質問”把林夏螢的目光問滞住了。

她倏然直觀地感受到,面前的人,性別與她相異,并且,也不是她與周遇北那樣的親人關系。

他是個徹頭徹尾的,與她沒有絲毫血緣關系的,鮮活的,意氣風發的異性。

不死板,他是嘩然的。

林夏螢一時被自己冒出來的想法震懾住,喃喃道:“自戀。”

路昀笑了一聲,語氣聽起來漫不經心:“你不承認也是事實。”

聲音卻有些發緊。

林夏螢撇開眼,不想搭理。卻還是要繼續觸碰——右掌去擊他的左掌,再換另一只,然後再牽手。

她已經在頭腦風暴,這種舞步到底是誰發明出來的?

還沒完。華爾茲必不可少的環節是轉圈。

裙擺在極速轉動下撐成一個巨大的傘狀,一圈,再一圈,從他身前繞到身後再到身前。

突如其來的貼近,她只覺得自己的頭發似乎飄到他的鼻尖,尴尬地差點怔住。

但還沒來得及,她就因為跑神差點踩了個空,雖然反應很快,及時調整。

由此更窘迫了。

“你想什麽呢!”路昀倒不是因為她随時随地的放空自我,而是怕她摔倒,要是沒及時拉住可怎麽辦,他嘆了口氣,“注意腳下!”

林夏螢被教育一番,精神高度集中。

滿場是少年,滿場是裙擺,滿場是觀衆。

頭頂上方無人機盤旋,攝像師不停地變換角度捕捉。

人人都在見證。

“他們看起來好般配!!”

“退一萬步來講,他們真的不能為了我談嗎?”

“整場顏值最高的了吧?”

“眼睛不由自主就到他倆身上了。”

“我們班贏麻了!”

“有誰還記得大明湖畔的周遇北?”

“哈哈哈哈這人物關系!也是一大磕點啊!”

“感覺路昀很緊張。”

“怎麽看出來的?”

“眼神!”

“誰說的來着,對視是人類不帶情/欲的接吻!!!”

“附中發明這項活動的人就是天才!”

“你自己上去跳就不會這麽想了。”

“我怕被分到讨厭的人作搭檔啊!”

“不管怎樣,都要記一輩子了吧?”

林夏螢只聽得到音樂和觀衆席若有若無的歡呼吶喊。

側身,背手,伸展手臂,雙手交握,左兩步,右三步……

她專心動作,不敢出錯。

就在她這麽努力走流程的時候,路昀偏偏要跟她說話。

“哎,我也沒這麽可怕吧?”

林夏螢擡眼,他是單眼皮,眼睛卻挺大,不笑的時候是顯得淩厲。

不過現在帶着又戲谑又漫不經心的笑,矛盾卻和諧。

“嗯。”話說多了會分散注意力,三心二用她是比不上他,索性簡短回應。

“那你不看我是什麽意思?”他問。

林夏螢蹙了蹙眉,“也沒規定一定要看。”

“啧——”他拖長音調,一擡下巴,“那你就是承認沒看我了?”

林夏螢:“……”

這人怎麽這麽難纏呢?

又是一個轉圈,林夏螢毫無通知地、趁其不備地,故意踩了他一腳。

她的鞋有跟,但挺粗的,用前面踩上去其實沒什麽重量,也不疼。

從他身前轉過去的時候,路昀聽到一聲輕輕的哼。有點嬌俏。

倒是很難得。

換作別人不奇怪,可她是林夏螢,平常惹了她最多也就是自己生悶氣,現在是學會打擊報複了?

路昀笑了一聲。

笑笑笑,笑什麽笑?他那種笑,像是從喉嚨裏不受控制,帶着鼻息噴灑出來的。

似嗤笑,又似嘲笑。

林夏螢見他絲毫不受影響,自己更悶了,在下一個對視來臨的時候,自以為很認真地瞪了他一眼。

這就更難得了。

她的妝不知是誰給化的,完全按照她本身的優勢來的,原本就大的眼睛更凸顯,原本卷翹的睫毛更密。

她的禮服雖然和班上其他女生相似,但畢竟不完全一樣。

領口更為收斂點,恰好露出鎖骨,優雅漂亮,裙擺像花瓣一般綻開,外層的紗在射燈下浮動着隐約光點。

白色頭紗映襯着黑發,顯得臉更小了。

周圍的人群按部就班,他們隐藏在其中,卻又那麽的顯眼和不同。

幾分鐘很快結束,退場是要跑着的,林夏螢剛提起裙擺,手腕就被抓了一下。

扭頭看了一下,其他人都是手搭手跑,他們只抓手腕,已算保守。

觀衆席一片尖叫,掌聲雷動,起哄聲響徹雲霄。

還沒退場,突聞不一樣的動靜。

“砰——”一聲,絢爛的火花從地平線上躍出,穿破空氣的聲音,讓整個操場一瞬都寂靜下來。

少年們的瞳孔中倒影着燦爛,熒光棒都忘了搖,只是呆愣愣地擡頭看,光影在臉頰上流轉。

頭頂的漆黑夜空,驟然升騰起接連不斷綻開的煙花。

一簇接一簇,升起又落下,盛大到映亮整座校園,熱烈而絢麗。

只是安靜了幾秒鐘,滿場嘩然。

“附中牛逼!!”

“附中,完了,我要愛你一輩子了!”

“附中,你真真是徹底拿捏了我!”

後來不知怎麽的,高一高二突然有了默契,口徑統一在喊:“學長學姐,高考加油!附中必勝!南邑榮光!”

林夏螢的手腕還被路昀握着,她被突如其來的驚喜吓住,怔在原地,一時忘了反應把手收回來。

她看着塵埃在光裏懸浮,突然就想回頭看看這路遙馬急的人間。

看臺、草地、舞臺,到處是人影憧憧。

她一度認為自己是很淡的人,不融入集體,不接納莫名的好意,正如曾經很多同學的名字她已經不記得了,在時間的長河中,只剩下一個共同的代稱,“從前的同學”。

和“他們”在一起時,發生的都是些乏善可陳的日常小事,準備材料申offer、考各種成績,大家各自都有各自的忙。

所以她離開時未曾有過不舍,适應新班級也很快。

而仔細想來,避免他們成為“他們”的唯一方法,大概就是一起瘋過,一起熱鬧過,一起出格過,露天看過同一次星空,跳過同一場舞,欣賞過同一片煙花。

高三一班就是高三一班,附中就是附中,它在她這兒不會成為“他們”,未來也不會。

以及他——路昀。

林夏螢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也不知是忘了還是怎麽的,竟然也沒松開她。

他也在看這場煙花,大概率是忘了。

“這個每年都會有嗎?”林夏螢問。

路昀不着痕跡地低頭看她,“不是。”

林夏螢:“往年沒有?”

路昀:“今年夏天限定。”

林夏螢:“那很幸運。”

路昀笑一聲:“幸運什麽?”

她卻沒說話。只是心想,很幸運,她在這個夏天踏入附中,認識了一群吵吵鬧鬧的人,看到那麽好看的風景。

大概太久沒回答,路昀報複地擡起手,他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差點讓她以為他要揍人。

可是不是。他就只是,停留在她的頭頂,久久沒有動作。

林夏螢:“?”

他搖搖頭,無奈笑了笑,随手把她的頭紗往前掀。輕薄的紗一下子落在臉面上,看人似乎都模糊了些。

一切發生得太快,她連“你幹嘛”這種質問都沒能問出口。

他那幅樣子就像惡作劇得逞一樣。像是青春期的男生走在你後面,突然趁你不注意,把你的帽子掀起來,并且死死摁住包裹着你的臉。等你手忙腳亂解脫時,他就在一旁笑得狂妄,說:“你怎麽那麽笨。”

挺幼稚的,挺無聊的,但也挺……

煙花“砰砰砰”炸在天邊,在耳邊。

林夏螢這一刻好似突然懂得了自己的別扭,懂得了自己為什麽煩躁,懂得——

自己為什麽會願意。

願意參加這一場青春的舞會。

林夏螢倒推反思自己的行為,如果呢?如果周遇北找的替補是班上其他任何一個男生,她會這麽坦然地接受嗎?

是接受,還是會想盡辦法,勸說周遇北帶傷上場?

無解。人永遠不能美化一條未選擇的路。

這是林夏螢第一次有這種想法。

曾經的她像是丢了一塊的不完整拼圖,徒留一處刺眼的空白,現在她又買了一副一模一樣的,填補上之後,卻多出很多無用的色塊——也許不是無用的。多出來的那些,在她眼裏,漸漸有了完整的名字。

無論她自己承不承認,都已經在那兒了。那個名字,或許叫做,心動。

不是風動,不是幡動,是人心動。

月亮曲高和寡地挂在天邊,煙火持續不斷。

主舞臺的泡泡機在運作,天空落下泡泡雨,綠蔭場被五彩斑斓包圍着,一戳即破。

“青春謝幕了。”

“不是才開始嗎?”

“夏天也快結束咯。”

“南邑的夏天無窮無盡啊。”

蟬鳴不止是開篇,可由少年抒寫高潮和結尾。

有藍天白雲運動場短袖,晚霞微風,梧桐,西瓜冰淇淋,煙花,華爾茲,甚至喋喋不休的蚊子。

這些東西啊,未來的他們,會回首無數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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