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第 29 章

第29章 第 29 章

翌日醒來, 季绾拉開隔扇,看向對面空空蕩蕩的書房,君晟已去上早朝了。

季绾很少沉浸在不好的情緒裏, 尤其還是琢磨不清的情緒,經過一夜的沉澱,她如常用膳,打算帶着蔡恬霜去醫館。

每月逢單, 馨芝都要代替她料理沈家雜事, 沒必要再行折騰往返醫館和沈家。

而潘胭熟悉了去往學堂的路線,無需人陪同, 還會與齊伯輪流經營書肆和學堂。

這樣一來,齊伯有了幫手,潘胭得了薪俸, 兩全其美。

勇敢邁出這一步後, 起先設想的一切繁雜似乎都簡單化了。

用過膳食, 季绾和蔡恬霜剛一走進前院,就聽見楊荷雯的抱怨聲。

“不是我斤斤計較, 阿胭出去營生,一甩手不管家事, 還要白吃白喝, 是不是過分了?”

楊荷雯二十有五的年紀,多少有些面由心生,蠟黃肌瘦刻薄相,包巾的發髻上插着一朵沈大寶摘來的大紅月季, 卻毫無美韻, 與懂得保養的曹蓉和天生麗質的潘胭相去甚遠。

如今日子好了不再拮據,又有季绾“擔保”, 喬氏對潘胭沒什麽微詞,是想要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

“行了,少說兩句,阿胭每次出門前,不都是一大早就擔水、劈柴麽。”

“那柴火都是四弟的護衛劈的。”

實在聽不下去的潘胭挑開倒座房的門簾,微紅着眼眶上前,“大嫂說的是,我和茹茹不能白吃白喝,等我拿到薪俸,會全部貼補家用的。”

聽得哽咽,楊荷雯更惱了,顯得她多惡毒似的,“會賺錢腰杆硬了是吧,把自己當成家裏的男丁了啊?我都嫌害臊,知道鄰裏在背地裏怎麽非議你嗎?說你跟珍書閣的老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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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夠了!”喬氏打斷她,鮮少地發了脾氣,“自家人也要為難自家人嗎?”

楊荷雯一跺腳,氣哼哼回了東廂房。

喬氏看向潘胭,“阿胭,娘知你這些年心裏苦,如今有個地方可以發揮才情,娘不會攔你,至于那些流言,也可不理會,但你自個兒要想好利弊得失,別瞻前顧後的。”

經歷換子風波,又辦了一場聲勢浩大的迎親,喬氏自認是樹大招風,鄰裏眼紅沈家,繼而多做非議也屬常情,她堵不住別人的嘴,深知有得必有失,也知孀婦在世間有多艱難,不該再施枷鎖,将人逼到絕境。

潘胭攥緊裙擺,半晌,擡頭堅定道:“娘,這一步,我非邁不可。”

蕭蕭風來送寒霜,紅衰綠減,漫天落葉。

季绾站在牆角,目睹全過程,楓葉脫枝,旋舞而下,看似一曲悲歌,卻是春泥護花,有了別樣的價值。

走在去往醫館的路上,蔡恬霜雙手撐在後腦勺上感嘆道:“老夫人還是很明事理的。”

季绾向上扥了扥肩頭的藥箱帶子,腳步輕快。經歷換子的事,婆母喬氏看淡了一些人情世故,的确比從前通達許多。

**

一輛烏木馬車停靠在一家茶館前,很快就有小二迎上前。

“沈公子可到了,公主等您很久了。”

沈栩漠着臉步下馬車,交代車夫和淩雲在外等候,他不打算久留,甚至懶得應付那女子。

雅室內靡靡笙歌,破壞了茶韻。

沈栩作揖,“見過公主殿下。”

馥寧公主一身男裝,倚在憑幾上,手裏銜着茶盞,身側有美人相伴。美人薄紗赤足,提壺為兩人斟茶。

“沈哥哥坐。”馥寧公主染了蔻丹的食指一點,示意沈栩坐在對面。

沈栩站着不動,“在下還要溫習功課,不便久留,殿下有何吩咐盡管直說。”

“喝杯茶而已,能耽擱多久?”

馥寧公主給美人遞去眼色,美人立即執盞走到沈栩面前,玉體染香,馥郁濃稠。

沈栩不知這個暴躁的小公主在耍什麽手段,只想敷衍了事立即離開,遂接過茶盞一口飲盡,鮮爽在喉,卻是味同嚼蠟。

“茶可不是這麽飲的。”馥寧公主笑着再次請他入座,視線落在漏刻上,不說明意圖也不放人離去。待過了兩刻鐘,才慢悠悠開口,“本宮昨日遇見一個婦人,一介布衣出生,口出狂言折辱本宮,偏偏本宮還動不了她。”

還有人敢忤逆這個瘋公主,沈栩很想敬那婦人一杯。情緒變化引起體內絲絲燥熱,随着漏刻的浮劍上湧。

察覺到他刻意壓制的嘴角,馥寧公主冷哂,語氣慢悠悠的,“一個粗鄙婦人,竟有人會為了她守身如玉,身邊連個通房都沒有,可覺稀奇?”

昨日暴怒洩憤後,她冷靜下來,仔細回想一番,自己竟會為了一個心裏裝着粗鄙婦人的男子着迷,簡直可笑。

“沈公子可想知道那婦人是何許人也?”

不畏強權的女豪傑,沈栩說在心裏,面上看似沒興趣打聽,不想由着她賣關子,“在下不愛打聽閑事。”

“你都心裏裝着人家了,還是閑事嗎?”

沈栩微翹的嘴角驟然僵住,回嚼她的暗示,猜到那婦人是季绾。

空洞的眼底變得犀利,壓在濃密的眼睫下,他扣緊盞口,意識到這是一場鴻門宴。

身體也在這時起了不該有的反應。

馥寧公主以兇狠着稱,睚眦必報,受了氣兒怎會不回擊。

心口一震,他快速起身,仍沒有丢失禮數,“在下還有事,先行告辭,殿下慢用。”

說罷欲走,卻聽身後傳來更為慢速的語調。

“合歡壯陽,沈公子可覺得氣血翻湧?”

旋轉的光縷萦繞腦海,身體不由自主地搖晃,沈栩支撐不住,單手扶住門框,向內拉開,卻是撼門而不動。

不妙。

他轉過身,背靠門扇,玉面泛紅,只怪生得風姿挺秀,未醉勝似醉玉頹山,“公主想怎樣?”

馥寧公主單手支頤,另一只手随着曲調拍打在腿上,肆意風流,“本宮想要替沈公子破欲,嘗了滋味,沈公子就不會執着得不到的婦人了,正所謂情深不壽。”

聞言,沈栩氣得面紅欲滴,半晌擠出一句“厚顔無恥”,惹笑了馥寧公主。

“放心,本宮不會作踐自己,也不好糟踐沈公子,這不,事先為公子準備了美人。”

自幼受皇後影響,馥寧公主最厭惡世間纏膩情愛,她得不到的人鐘情于一個粗鄙婦人,于她而言,是奇恥大辱。

她絕不會成全他對那婦人的癡情,也能在毀了他的同時斷了自己的念想。

一舉兩得。

“小美人,愣着做什麽,還不去伺候沈公子?”

美人赤足上前,當着沈栩的面脫下外衫,露出一雙雪白的胳膊,作勢要環住沈栩的腰,被沈栩一把推開。

馥寧公主啧一聲,“不夠憐香惜玉。”

沈栩怒瞪看好戲的纨绔公主,忍着灼痛的小腹,一腳蹬在門扇上,因自小做木匠活,力氣比尋常的書生大得多。

破門的一瞬,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一路踉踉跄跄跌倒在茶館外。

美人驚慌地看向馥寧公主,“殿下......”

馥寧公主繼續欣賞着曲子,篤定沈栩憑毅力熬不過去,“随他,不吃細糠,就去煙花柳巷吧。”

**

晌午烏雲聚攏,雨絲如斷珠,大顆大顆拍打在窗前的西府海棠上。

診間有些悶,季绾推窗透氣,被枝上彈起的雨珠濺到臉頰,她沒有蹭掉,沉浸在煙籠雲雨中。

倏然,門外淩亂的腳步打破了這份沉靜,伴着咋咋呼呼的聲音。

“大夫呢,救救我家公子!”

那個胖乎乎的家丁架着一個男子走進來,不顧阻攔,場景重現。

再見沈栩,季绾攏起柳眉,剛要拒診,卻發覺他眸光迷離,面色酡紅異常,無力地倚在胖子身上。

“他怎麽了?”

淩雲焦急道:“被馥寧公主算計,中了合歡!”

擠在門口的何琇佩和蔡恬霜對視一眼,一個是藥師自然知曉合歡為何物,一個是小江湖自也聽聞過青樓勾欄不入流的催情伎倆。

聽得馥寧公主的名號,季绾扶扶額,“街面上醫館很多,換一家吧。”

“我家公子是因為......”

“住嘴。”沈栩撐着最後一絲意志,将淩雲推開,踉踉跄跄跌坐在門口的長椅上,仰頭啓唇,急促呼吸,绮袍浸出大片汗水。

“你不救我,我就暴斃在這裏。”

何琇佩一下就火了,“沈大官人,人要講究禮義廉恥。”

沈栩聽不進旁人的話,半耷着眼皮凝住季绾,一雙手握緊又松開,最後無力地垂下,攤開的右手掌上還留有結痂的傷痕。

身體得不到餍飽,氣血翻湧至鼻端,大顆大顆的血珠滴落在衣襟上,如同屋外的秋雨。

看他的狀态,再得不到救治,恐有性命之憂。

何琇佩可不想醫館鬧出人命,這種情況下,将人強行送去其他醫館是不可能了。她走到季绾身邊,扯了扯女兒的衣袖,“救救吧,別攤上事。”

季绾默了片刻,走到男人面前,在男人迷離又希冀的模糊視線下,撐開他的眼簾查看,又抓起他的手腕號脈。

“晚了,藥物救不了。”

淩雲快要急哭了,“那怎麽辦?還有什麽法子?”

蔡恬霜搓着下巴佯裝老練,“看樣子,只能陰陽交合,帶你家公子去煙花巷子吧。”

淩雲自認是一個下人,哪敢替主子做決定,他跪在地上,不停拉扯着沈栩的衣擺,“公子,季娘子都嫁人了,咱別逼自己守身如玉了,保命要緊!”

何琇佩拉着女兒離遠些,“別胡說八道啊,給誰守身如玉呢?我們可跟你們沒幹系!”

淩雲徹底哭了出來,圓餅臉憋得通紅,“公子,死心吧,小奴這就帶你走,咱們走!”

然而,當他費力拉拽起沈栩時,一泓鮮血從男人的左眼眶流出,形成一道淚痕。

沈栩轟然倒地,不省人事。

“公子!!”

**

雨霁雲開時,瓊珠挂枝,油潤莖葉。

沈栩在盛滿冰水的藥桶裏醒來,虛弱的像被雨水打蔫的秋草,靠午陽續命。

淩雲趴在桶邊,鼻子一抽一抽,絮絮叨叨嘀咕着什麽。

“公子要是出事,小奴怎麽向大夫人交代?小奴這條命也得搭進去。”

驀地,他聽見水花聲,詫異轉頭,在看到沈栩擡手扶額時,驚喜地瞪大眼,“公子醒了!”

意識漸漸回籠,沈栩單手撐在桶邊向上坐起些,“這事不可告訴母親。”

“為何?”

受了這麽大的氣,不該讓大夫人出面讨回來嗎?

沈栩身上的血液快要凝固,膚色發青,唇發紫,身體不受控制地打顫,那處不再灼燒,他再次強調:“按我說的做就是了,不能讓太師府的人知曉。”

在太師府的處境夠被動了,絕不能輕易勞煩太師府的人出面,以落下話柄。

馥寧公主是太子的胞妹,太子有意拉攏他,這件事由太子出面解決最為合适。

環顧四周,發現自己置身在診室中,沈栩舒口氣,掬一把冰水擦臉。

淩雲去而複返,提着一桶水倒進浴桶,“公子多泡會兒。”

“绾妹......季娘子救的我?”

淩雲幾次欲言又止。

沈栩心裏又像被剜去一塊肉,生疼生疼的,“何嬸子救的?”

“都不是......”淩雲放下桶,攪了攪水面,“是小奴跪求她們借個木桶,也是小奴提來的水。”

醫館有為病患泡浴的藥桶以及存冰的冰鑒,剛好用來替氣血翻湧的沈栩洩火,季绾從始至終沒有搭手,何繡佩是出于不想鬧出人命才勉強答應的。

“公子,別為難自己了。”

聽過淩雲的解釋,沈栩仿若置身寒冰,扭曲的希冀一點點幻滅。

季绾對他當真是見死不救。

半歇,他穿上衣袍,靠坐在長椅上調息,看着淩雲和車夫合力将藥桶擡出去,又擦幹了沾水的地面。

被何琇佩下達逐客令時,他已恢複些氣力,面色變得紅潤。斜睃一眼外間,未瞧見季绾的身影,他溫聲問道:“嬸子,绾妹呢?我有話對她說。”

何琇佩都快認不出面前這個愈發體面又死皮賴臉的青年了,“為了避嫌,绾兒早早回婆家了。還望沈大官人有自知之明,別再一而再再而三地騷擾她。”

走出醫館,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上,沈栩一身衣袍绮麗奪目,路過的人十有八九會注意到他,這就是被矚目的感覺,可為何不覺得竊喜?

之後,他漫無目的地游走在街市,任淩雲叫了幾次都沒有乘車回府的意思,不知不覺走進最熟悉的煙火巷,蔥茏古木、小橋流水,沒有绮粲玓瓅的點綴,質樸無華。

是他從小到大走過無數次的地方。

他瞧見那個已回了婆家的女子走出大門,手裏拿着一本書籍,朝巷子的另一端走去。

步子快過意識,他追上前,一把扣住季绾的腕子。

“绾妹。”

季绾被吓到,用力掙了掙,“你放開。”

她是去給弟弟送從三嫂那裏借來的書籍,因再熟悉不過這條路線,身邊沒有帶人,沒承想會被沈栩纏上。

“男女授受不親,沈公子越矩了。”

看着女子冷漠疏離的眉眼,沈栩不甘心就這麽松開手,緊皺眉頭道:“我做了什麽傷天害理的事,能讓你見死不救?認回家門有錯嗎?”

傍晚蟲歇鳥靜,路上無行人,唯有簌簌風聲過耳。

青年将昔日捧在心尖的女子困在雙臂間,想要一個回答。

“換作是你,不要認回血親嗎?”

季绾掙脫不開,又不想引來鄰裏說三道四,她背靠矮牆深深呼吸,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雖不知他為何這樣激動,但與處在失控邊緣的人鬥嘴,只會讓情況更糟。

“這一點上,你沒有錯,換我也會認回血親。”

感受到女子的“柔順”,沈栩的情緒在失控的邊緣反複跳動,他耷肩垂頭,額頭快要抵在季绾的肩上。

“其他呢?”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他想聽聽她的心裏話,也許這樣能夠釋懷過往。

也許會吧。

季绾偏頭避開他的氣息,就事論事,“但我不會與養育我的人斷了往來。”

“我何嘗不想與沈家人往來?”

沈栩撐在矮牆上的手慢慢成拳,指骨抵住青石,卻不能非議譚氏。

譚氏太在意臨盆那日的失誤,一直活在間接抱錯孩子的自責中,無法釋然,不允許他與沈家往來以免勾起她的心傷,也不準太師府的人當着她的面提起君晟以免她會悲戚。

作為被置換回的孩子,沈栩如履薄冰,不能置評譚氏的所為。

“還有嗎?”

“沒有了。”

“不問問我為何背棄我們的婚約?”

“不重要了。”

隔發斷情那日,季绾就已自我和解,不再沉溺與糾結,她并沒有原諒沈栩,只是不在意了,“都過去了,沒必要......”

“是君晟逼我做的抉擇。”沈栩打斷她,第一次對人承認自己的懦弱。

是他的懦弱,才會在勢單力薄時,畏懼君晟的權勢,才會不得不從富貴和情愛中做出選擇。如今的他,雖仍會避開君晟的鋒芒,但他管不住自己的心,想要靠近季绾的心。

興許是今非昔比,人脈和眼界漸長,才敢承認那時的怯懦吧。

他緊緊盯着季绾的臉,想辨析出哪怕一點點對他的情愫,亦或是對君晟的厭惡,可他辨析不出一絲破綻。

“你知君晟逼過我嗎?”

“不知。”

“可怨他?”

季绾輕笑一聲,歪頭問道:“君安钰洞察人心,一葉知秋,可能打一見面,就知你會負我,故而設下試探,幫我趨利避害,我為何要怨他?”

從她對君晟的美化中,沈栩聽出了護短的意味,自己成了他們之間的外人。

“你在護他?”

季绾沒有護誰的意思,但不想再跟他糾纏下去,“還有其他事嗎?可以松手了吧?”

握在那截細腕上的力道越來越緊,沈栩在內心一陣陣的空落中放開手,他退開距離,耷着肩膀正要離開,卻與站在巷口的君晟正面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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