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暴露

第35章 暴露

“薊遼總督又送了山參來了?”

許府的管家深深低頭, 不敢仰視:“是。說是還要托閣老在禦前美言幾句。”

未入宮門,先谒相府;薊遼總督官場混跡數十年,絕不是只知道巴結聖上的孤臣。這一次派屬官入京商議進獻賀禮的儀注, 随身便帶了不少鹿皮、山參之類東北的山貨,上下饋送打點,絕無疏漏。

許少湖微微眯眼, 神色不動:“下一次再上門, 你就替我擋駕吧。別的也就罷了,山參這麽貴重, 我們做臣子的怎麽好收?”

管家微微愕然, 還以為是主家照例裝模作樣,于是大膽勸說:“閣老, 外地的官員大老遠帶一點特産,也是一片誠心。再說,府中每日都要參湯, 沒有這一筆進項也實在麻煩……”

這一番話入情入理,很合管家數十年心腹忠仆的身份。但許閣老聽到“參湯”兩個字,卻忽的神色微變, 語氣驟然嚴厲

“什麽誠心?你不如直說你拿了多少紅包, 這般替外人說項!老夫清清白白做官,用不着體貼外人的心意!”

別的猶可,“清清白白”四個字當真把管家噎得兩眼發直:清流最重名聲, 吃相确實比闫黨好上那麽一點;但許閣老既然已經攀附進了中樞臺閣的位置, 議論什麽“清白”未免就太可笑了——再說,收外省督撫孝敬的事情, 是一個“清白”就可以回絕的麽?

歸根到底,冰敬炭敬四時節禮上下都有份;你不拿, 我不拿,東廠公公怎麽拿?東廠公公不拿,司禮監怎麽拿?司禮監不拿,飛玄真君萬壽帝君四季常服不過八套的聖上怎麽拿?

你現在都敢拿着清白說事打破潛規則了,你将來要幹什麽那我簡直想都不敢想!

官場做事要和光同塵,管家還想力秉忠貞勸主家一句。但許閣老哼了一聲,拂袖轉入靜室,再不搭言了。

·

驅散下人之後,許閣老換上道袍,在香爐上又供了兩注線香。待到清幽香氣四散漂浮,閣老略微躁動的內心也随之平靜。他在蒲團上盤膝坐下,取出了這幾日反複參詳的天書,鄭重翻開下一頁。

相較于嗑金丹嗑到敏感多疑神經兮兮的真君,在宦海中磨砺數十年的官場大模型ai許閣老就要從容平和得多了。在被飛玄真君積年累月的pua之後中,閣老磨砺出了強韌而鎮定的神經,他基本不會被天書的癫狂與吐槽破防,也從來不會為光怪陸離的未來而內耗,充分展現了重臣的素質。

所以說,鍛煉鍛煉神經總是有好處的。

Advertisement

在天書近日的章節中,許閣老就絕不在意什麽反封建的瘋話,他關注的只有實際——南直隸巡撫送上來的瑞獸搞出了瘟疫,将來必定要吃瓜落,必須盡早切斷聯系;薊遼總督挺不了幾年就得被硫磺和砒霜一波帶走,沒有必要費心在他身上搞投資。天書所說的別的未來都是虛的,只有切切實實的政治利益才是真的。這樣運籌帷幄調運資源,在闫黨茫然不知所措的時候搶占先機;許閣老每天勤勤懇懇努力籌謀,搞鬥争搞得非常開心。

今天也絕不例外,閣老攤平官員名冊,滿懷期待的翻開了天書:

【今天聽到消息,清流托人到南方給老登預備禮物了,估計又是和闫黨争奇鬥豔,要在賀禮上一決勝負——以史實而論,夏衍夏首輔再過幾個月便得告老了,下面的官員追求進步,卷起來也無可厚非。雖然籌備賀禮必然糜費無數,但這個罪責肯定是老登占大頭,說實話也管不了。大概真要等到攝宗上位,才能把這樣糜爛的風氣清理一二了。】

許閣老眯起了眼睛。

……“攝宗”是誰?在朝政上用“攝”這個字,聽起來不太對頭啊。

【但私心而論,在送賀禮這件事情上,清流還是比闫黨更惡心一些——當然,這裏沒有說闫黨不惡心的意思。但闫黨中的貨色真撈實貪,無恥下賤,人人見了都要吐口唾沫;清流裏的貨色卻常常善于僞裝,作假居然能把自己都騙過去;那種虛僞中透着幾分酸腐的神經做派,格外令人作嘔。

同樣都是準備賀禮,奢侈無度搜刮錢財也就算了,但清流就是擺出一副清高脫俗盛世老白蓮的樣子,扭捏作态不肯認賬。闫黨送黃金送田地送名貴藥材,送一切粗鄙卻實用的東西;清流就得另辟蹊徑,滿足老登的精神需求。所以,他們送的大半是高雅而珍貴的古董,還得是底蘊深厚世面少見,絕不流于常俗的古董。

但世上哪裏有這麽多高雅又少見的古董?百般搜求不得,只能打死人的主意。在老登過壽的這幾十年裏,南摸金北移山兩大門派大展拳腳,可把古墳禍害得不得安寧。就算不提什麽保護文物,折騰死人也真是損了八輩子陰德;許老頭附庸風雅狗屁不通,簡直就是一團亂糟。

從後來的記錄看,被霍霍得最慘應該的是埋在河北一帶的中山靖王墓,三年前姓許的上貢給老登的玉蟬,就是中山靖王的貼身珍品。這樣的東西都被翻了出來,整個墓估計已經是一團稀爛。】

許少湖擡了擡眉毛。

閣老心中裝的是衆正盈朝的九州萬方,倒不至于為一點小小的陰德傷神。而清流闫黨纏鬥以來彼此罵戰數十會合,尖酸刻薄陰狠毒辣,也絕不是只會無能狂怒的天書可以比拟,僅僅一點謾罵,當然無法破防。最令他挂心的,反而是其中對“玉蟬”的只言片語。

三年之前,清流闫黨的交鋒曾經臻至某個高峰,雙方都不得不向飛玄真君大表忠心以展示地位。而這枚由下屬進貢的玉蟬,則是許閣老進獻聖上的關鍵勝負手之一——次寶雖名為蟬卻沒有經過什麽雕琢,只是極品和田玉上天然的生出了長須與蟬翼的紋路,更奇的是天生一雙眼睛殷紅燦燦,濃郁顏色随着光線起伏蕩漾,仿佛是千百年依舊鮮活的血液。

僅僅是這個成色賣相,便是絕佳的寶貝;更不必說玉蟬本身的含義。道教中将凡人成仙羽化比拟為野蟬蛻殼,而這天生天成億萬年不腐不壞的玉石蟬蛻,無疑便是道長即将抛棄腐壞的肉身飛升上界的預兆。

這樣清雅脫俗又寓意深刻的嘉禮,其中又寄托了清流對主上修仙了道的殷殷期盼。如此貼心貼腸,怎麽能不受道長的喜愛?某種意義上,這枚玉蟬甚至可以視為清流與皇帝之間的政治契物,許閣老以此向真君鄭重保證,自己每日講究的聖人禮法與清高自許都只是立人設的工具,絕不會讀孔孟讀昏了頭杯葛聖上修仙大業;而皇帝亦投桃報李,時時刻刻在重臣面前把玩玉蟬,上下摩弄愛不釋手,展露對清流的善意。

近年以來,聖上更聽聞方士秘術,常常在打坐中口銜玉石,生津取靜強固筋骨。許閣老也投其所好,打算讓下屬尋覓一片用青玉制成的樹葉獻上,也算是與先前的玉蟬彼此搭配的好物。

若真如天書所說,玉蟬乃是中山靖王的随葬品;那別的也就罷了,恐怕這口銜玉石的方術,就實在……

許閣老不動聲色的翻過了一頁,打算讓手下去細查一查這玉蟬的來歷。要是實在有些尴尬,掩飾了也就是了。全天下的古董有多少不是從墓裏來的呢?只要不嚷嚷得太過,陛下也不會留心的。

……最多以後不要進嘴嘛,這又算什麽大事?

他再翻了一頁:

【當然,貼身寶貝歸貼身寶貝,具體貼的是那個身就不好說了。中山靖王其實并不喜歡玉石,随葬于棺中的玉器應該是入殓時的禮器。漢代有以金玉堵塞死者七竅的風俗,但大多用的只是細小的碎金碎玉,怎麽會用這種足有猕猴桃大小的玉蟬呢?

這就不得不提到中山靖王的特殊愛好了——從主墓室中發掘出的青銅大唧唧來看(沒錯,是從本人墓室發掘的,所以與妻妾什麽都沒有關系!),中山王不愧為姓劉的豪傑,繼承了歷代西漢先帝的光榮傳統,那是可攻可受,前後都能來得;這些青銅大唧唧,有的中空可灌熱水,有的遍布螺紋,有的還能用機關收縮;窮盡巧思工藝細致,必定是親身反複體驗,才有這樣的技術飛躍。

只不過嘛,青銅大唧唧用久了,下面難免松弛;合理猜測的話,正因為下面比較松弛,才必須要以玉蟬來彌補這一部分。當然啦,這樣的處理也算是歪打正着——腸道腐爛後腸液與胃液順流而下浸潤玉蟬,在腐蝕了玉石表面的疏水結構後,墓中的朱砂才能點染玉蟬的眼睛,留下那種不可磨滅的紅色……】

許閣老的手僵住了。他直勾勾盯着天書中“松弛”兩個字,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麽。但一秒鐘後,久經訓練的大腦還是忠實的向他反映了準确的消息。于是許閣老絲毫不耽擱功夫,兩只眼珠向上一翻,直接栽倒了下去。

果然是官場訓練出的大模型ai,絕對不是嗑金丹嗑出了躁郁症的老登可比。就算受驚暈倒,也要體面呢。

·

體面歸體面,許閣老畢竟不是老登與闫分宜那般的天選丹藥聖體,這數月的金丹磕的他氣血沸騰髒腑絞痛,身子骨委實大不如前。這一次在密室內受刺激獨自暈倒,病勢其實極為兇險,要是沒有人及時發現,怕還是有不忍言之事。

最終救了許閣老性命的,還是西苑的一次臨時宴會。早先朝政屢起風波,攪動上下人心不安,很不利于科考前的局面,飛玄真君為安撫人心,這幾日屢屢召見籌備科考的官員及致仕在家的老臣,試圖緩和緊張的氣氛。

這樣的宴席基本就是沉悶無聊的,行禮如儀,除了飛玄真君與幾位司禮監的能開一開小竈之外,其餘人只能在涼風中享用光祿寺預備的茶湯。光祿寺與翰林院太醫院齊名,在京中號稱“十可笑”,辦的宴席非常之有名;用高情商的說法,是“頗有祖宗遺風”,“不忘高祖創業苦”,用低情商的說法……喔,不能用低情商的說法,沒看到憋出“賊僧”兩個字的翰林院已經被皇帝關了禁閉了麽?

所以,高情商的老臣們只能愁眉苦臉,在奉承皇帝之餘還要賣力調動所剩無幾的老牙,與送上來的冷茶、幹飯、老瘦肉做殊死的搏鬥

老臣們好歹有口湯水喝,被拉來站崗的勳貴子弟就只能啃啃幹面餅。穆祺迎着冷風咽死面,肚子裏叽裏咕嚕一陣亂響,聽到身後老登休息的亭子裏絲竹陣陣,食物香風起伏飄蕩,真是憤懑不可遏制,索性點開日志,一通亂寫。

等他心滿意足寫完收工,卻覺耳邊一片寂靜,再也沒有了那悅耳悠揚的音樂聲。他茫然的移過視線,忽聽哧拉一聲巨響,籠罩着亭臺的輕紗被猛然扯下,長袍飄飄的老登手裏攥着數尺長了輕紗踏步而出,臉上青筋暴起,一雙眼睛瞪得血紅。很快,這雙鼓得青蛙還大的眼睛便一眼盯住了守衛在外不知所措的穆國公世子;然後——然後真君的臉色驟然扭曲,忽的歪過頭來,哇一聲吐了個搜腸刮肚!

穆祺:??!!!

老子有這麽難看嗎?

不至于吧!

在他茫然之餘,哇哇嘔吐的皇帝終于緩過一口氣來,他掙脫身後太監的手,發出了大概是此生最為狂暴的吼叫:

“叫許少湖來!叫許少湖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