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跳舞
第46章 跳舞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 再扭捏就實在不禮貌了。闫東樓難耐興奮,通前徹後仔仔細細想了一回,随後屏退下人, 親筆草寫了一份名單交給世子——這都是闫家在禮部經營數年,辛苦拉攏的班底,如今和盤托出, 也算是表達了最大的誠意。
這些人手或許不足以扭轉禮部的既定議程, 但要悄悄挪用一定經費人力,卻是再方便不過了。英宗語錄已經是一項擺爛了八十幾年的超級爛尾工程, 拖沓到禮部的堂官估計都已經忘了這件差使, 他們大可以瞞天過海,扯着這張大旗做一點自己的事情。
當然, 投桃報李,吃茶講數,穆國公世子願意給他解釋這精妙絕倫的主意, 一面是看在往日合作的情分上;另一面卻也是借用闫家在禮部的力量,為自己行個方便。小閣老當然很懂這個道理,所以主動詢問:
“辦這樣的事情, 必定得要自己人才放心, 不會走漏風聲。世子夾帶裏有沒有人選呢?我也好盡早的安排。”
世子笑了一笑:“國公府能與文官有什麽交情呢?一時倒還真尋不出人來……不過,往常編寫這樣的語錄,都該有翰林主持才對。如今翰林院多事, 何妨等科舉之後再辦呢?”
小閣老一聽就懂, 知道這是世子打算在科舉後往翰林院塞人,于是毫不遲疑, 一口答應了下來。
花花轎子人擡人,大不了到時候全力捧一捧世子塞進來的新人嘛。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新科進士又能影響什麽?讓禮部的闫黨忍一忍也就是了。
彼此的交易如此愉快, 以至于世子離開時還特意握了握小閣老的手表示親熱,順便作出提醒:“好教闫兄知道,今日議論的事情還是要保密的好!”
這樣的點子固然巧妙絕倫,卻不過只是多了一個“奇”字,搶占了他人意料不到的先機。但要是洩漏出來引發争奪,那效果可就要大打折扣了。
朝廷中總是不缺皇權的舔狗。作為這個時代最出色的舔狗之一,世子與小閣老都充分的明白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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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府的口風一向最緊,私下的聯絡也從來避人耳目。但無論怎樣的小心謹慎,有些眼睛卻是決計躲避不開的。當日下午,安插在闫府的探子便将世子與闫東樓密會的消息遞了上去,并經李再芳審閱後直接交到了飛玄真君禦前。而真君的反應亦不出所料,在仔細看完世子那驚才絕豔的主意之後,終于露出了這十數日來最為開懷的笑容。
心情欣悅之下,飛玄真君只說了三個字:
“好,好,好!”
李再芳在心底長長舒氣,立刻下拜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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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這樣的忠愛君父,奴婢等實在自愧弗如。這也是皇爺火眼金睛,神通廣大,才一眼看出了世子的一片忠心。皇爺真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其餘凡夫俗子,哪有這般的本事!”
真君神色欣悅,語氣也難得柔和:“你這奴婢,倒也會說話。”
“奴婢哪裏當得起皇爺這樣的褒獎!”大內總管恭敬道:“奴婢聽聞,姜太公不過是個釣叟,周文王卻能一眼看中他的大才;諸葛亮不過是躬耕南陽的農夫,昭烈皇帝卻能三顧茅廬。可見,世上都是有了賢君聖主,才能從草莽中發現忠臣賢臣。如奴婢這樣愚鈍蠢笨之人,是一輩子也看不出所以然了。這不是皇爺的法眼又是什麽?”
說實話,将穆國公世子比做姜太公與諸葛丞相委實有點虧心,也就是大太監沒臉沒皮,才能這樣準确的騷到皇帝的癢處。
聽聞此言,飛玄真君的笑意愈發明顯了,神色中也透出了心滿意足的矜持;顯然,除了享受世子這天才的吹捧之外,真君還很為自己的眼光而自得。能在千萬人非議的癫公中發現這赤金一樣的忠心,豈非正說明了他飛玄真君萬壽帝君是善于識人用人的賢君聖主?至尊慧眼識英雄,這不是留名青史的嘉話麽?
……好吧,穆國公世子可能的确與“英雄”的标準差得有那麽一點遠;這不妨礙真君欣賞自己的識人之能。
所以,他翩然而起,長袖當風,飄飄起伏,順手拎起卦臺邊的金擊子,打算給這君臣相得的嘉話再添一份色彩:
“看這上面的意思,穆家的孩子似乎打算在翰林院添幾個人。你跟下面打一聲招呼,不要為難他舉薦進來的人,多擔待一點也沒有什麽。”
無論世子舉薦進來的是什麽人,總不至于膽大包天到敢在編纂的書籍裏塞辱罵列祖列宗的私貨。這樣的人,他用着就很是放心。
李再芳叩頭領命,牢牢記好。大概是見聖上的心情實在是輕松愉快,他大着膽子又說了一句:
“這一次,從闫家那個闫東樓到穆國公世子,對皇爺都是忠的。”
飛玄真君把玩着金機子,稍稍擡眉瞥了李再芳一眼。主仆相伴數十年,彼此都已經深知脾性。僅僅聽內廷總管這一句阿谀,已經知道了他隐伏的勸告。毫無疑問,在兩位重臣無故失蹤了數十日之久後,就連內廷大铛也終于頂不住外朝的壓力,要婉轉的請陛下高擡貴手了——或者說,至少得明正典刑,給外朝一個明白無誤的說法。
說實話,朝中的官員能忍這幾十天才來給大太監施加壓力,已經是老登禦下有方積威深重了。要是在七八十年前官僚氣焰最甚的時侯,那搞不好就是在上朝時揪住錦衣衛與東廠廠督一通揉搓,怒斥他們權奸當國大逆不道,甚至敢拳腳齊上公然圍攻,非叫錦衣衛與東廠的高手們品一品文官們的功夫不可。
朝廷大舞臺,有夢你就來。大安的文官可不止嘴皮子厲害,互毆圍攻的本事同樣是當世第一。景泰皇帝當政的時候,朝中尚書閣老可是在宮門外直接打死過錦衣衛指揮使馬順的,如今難道還怕李再芳這把老骨頭?
考慮到自己下班回家後被套麻袋的風險,李公公恭恭敬敬的撅起了屁股,誠懇的向陛下展示他的壓力。
皇帝哼了一聲。倒也并沒有顯露出什麽了不得的怒意。将闫分宜許少湖軟禁如此之久,又派人将兩人的府邸查抄了個底朝天,但到現在也确實沒有抓到什麽把柄。考慮到天書的洩漏的确不是人力可以控制(真君理所當然的忽略了自己的失誤),再苛責下去也沒有什麽意義;更不必說,要是關久了把兩個橘皮老頭關死了,那額外又還有不小的麻煩。
他撣了撣衣袖,輕描淡寫的開口:
“既然是忠的,就暗地賞給他點什麽。闫分宜許少湖在西苑也呆了這麽久了,讓他們家人送兩件換洗的衣服來吧。”
允許家人送衣服,就是允許與家人通一點消息,外朝文官的疑慮,也能減輕不少。李再芳喜出望外,磕頭領命,諾諾的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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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最心腹的太監離開了靜室,四下無人的皇帝陛下終于卸下了最後的包袱。他以金擊子敲擊銅磬兩側,于是頃刻間玉鳴铿锵,震動的銅磬引發了機關,張設于神臺四面的鎏金風鈴便同時搖晃了起來;清脆聲音仿佛百鳥啼鳴,在設計精巧的建築結構間回蕩共振,細碎的音符從四面八方湧來,衆星拱月百鳥朝鳳,圍着白衣飄飄的飛玄真君起伏。
當音符的共振臻至某個高峰,真君抛下了金擊子,雙袖一振,如大撲棱蛾子一般盤旋飛舞,寬大袍袖翩翩飄動,繞着卦臺一圈又一圈的兜起了圈子。
——不錯,老登又發癫了!
喔不對,僅僅稱作發癫也太過于侮辱了。實際上這是道法中的秘術,由傩舞與禹步所結合而成的精妙步法。動作艱深姿态繁瑣,尋常道士很難領悟,即使勉強學會,跳起來大概也只像是癫痫發作;大概也只有飛玄真君的容貌身段與衣品,才能輕松駕馭這玄秘高深的舞蹈,跳起來婀娜生姿別有一番風韻,即使怨氣深重如穆祺,都沒法子昧着良心侮辱。
只不過,這樣艱深繁複的祝禱之舞,也只有在飛玄真君磕丹藥磕大發了的時候偶一為之,借着藥勁翩翩起舞,姿态格外灑脫自如。近日心态變化甚巨,他也提不起什麽心氣跳舞祝禱。如今重新施展絕技,必定是有更重大的圖謀。
果然,在以禹步踏完六十四卦象之後,擺設在神壇中央的天書滴了一聲,傳來了真君期盼已久的聲音:
【您的整活視頻已經上傳,點贊熱度爆棚!系統将為您臨時開放新的功能部件。】
沒錯,這就是真君研究天書多日,偶然發現的新功能。彼時他因一時煩悶,偶然在天書面前吟詠詩歌;也不知是觸碰了什麽,在念到唐人李翺之“我來問道無馀說,雲在青霄水在瓶”時,天書便叮咚一聲,提示他上傳了一個大受歡迎的什麽“整活視頻”,可以“獲取新的體驗”。
說實話,什麽“整活視頻”雲雲,飛玄真君是一個字看不懂;但他不必思索,卻知道一定是自己的誠心真心勤于向道之恒心打動了上蒼,而長久以來辛苦砥砺的道行也到底沒有白費,終于可以凝練法力號令天書;這突如其來的響動與莫名其妙的新功能,便是天書呼應着他飛玄真君萬壽帝君清妙帝君玄深高妙的元陽真功,顯現出來的一點吉光片羽的神通。
簡而言之,道爺終于成了!
事實也的确不出他所料,天書提供的新功能是什麽“忠誠檢測”,随機抽取了方圓百裏內的一百人,檢測出了他們的忠誠值。雖然因為什麽“隐私保護”,僅僅只顯示了姓氏而模糊了全名,但飛玄真君半蒙半猜,依然從中對出了不少的名字,而且大都與他的預期相符。譬如其中的【穆某】,忠誠值便高達一百二,相當拿的出手了。飛玄真君之所以在心腹面前明白透露對穆國公世子的信任,也未嘗沒有天書力保的因素在。
不過,除世子以外,高居忠誠值榜首的居然是一個【海某某】的無名小輩,數值幾乎有三百之多。這海某某的姓氏實在面生,真君揣摩許久也不得要領,但心中卻難免生出興奮來——一百二都已經這樣了,那三百多還不得起飛了呀?
所以,他特意在袖口寫下了海某某的名字,預備着日後仔細查訪,為自己的忠臣心腹團隊又添助力——穆國公世子當然是忠的,但有時實在也是太癫,委實難以重用;這海某某能被天書取中,搞不好還能自己別樣的驚喜呢?
吃到這一點甜頭後,飛玄真君便生出了莫大的興趣,努力鑽研天書的什麽“整活視頻”;希望再施展一次神通。可惜,法術玄奇似乎也不是輕易可得的,之後天書又陷入了沉默之中,似乎是整活還不夠的緣故,無論他念咒掐訣還是齋戒祭祀,基本都沒有給出過積極的回應。直到幾日前練功練躁動了起身踏禹步,天書才終于叮當一聲,贊揚什麽【名場面堂堂複刻】、【點擊就看:飛玄真君大跳科目三】,又給他兌換了個一小功能,可以一鍵更換鈴聲。
這功能當然屁用沒有,卻讓飛玄真君窺伺出了一點規律。于是今日他精心籌謀,特意換上了自己最心愛的道袍,在召見了太監料理完宮裏宮外的瑣事之後,清清靜靜跳了一次祝禱祭祀的傩舞。
朝廷的禮儀中有“揚塵舞蹈”一項,是臣下被拔擢後跳舞向君上表達感激,還非得把塵土都揚起來不可。如今皇帝以此來感激上蒼,也是理所當然,并沒有什麽尴尬之處。
顯然,上蒼對他的奉獻非常滿意,今天的什麽“整活視頻”中,還額外多了一句“點贊爆棚”呢——爆棚是什麽看不懂,一個“贊”字還看不懂麽?
那麽,表達了贊賞的上天,又會給飛玄真君什麽樣的賞賜呢?
真君迫不及待的上前,在神壇邊的清水中洗淨雙手,恭敬翻開了天書。果然,天書的頁面已經完成了更新,上面赫然排列着一行橫平豎直的小字:
《常見重金屬中毒的症狀及其防治辦法》
飛玄真君:?!
他茫然翻動了書冊,被上面一連串的奇怪符號搞得有些頭暈眼花,更別說裏面一長串的稀奇數字,冗長繁瑣不可理喻的計算,叫人看了都莫名要生出敬畏與茫然。如此讀了幾遍不得要領,幹脆嘩啦啦往後翻——終于,他看到了自己能夠明白的東西,一張标着【鉛汞化合物中毒症狀】的圖片。
鉛汞化合物到底是什麽,飛玄真君仍舊不甚了了,但中毒兩個字他卻看得很明白。标題下面是一張極為清晰的畫片,畫的是一支雪白的大腿,惟妙惟肖,紋理清晰,真與實物無甚區別。
也正因如此,飛玄真君可以毫不費力的看到畫片中的異樣。這雪白的大腿上雞皮縱橫,偶爾還有殷紅的腫塊,仿佛蘑菇的斑點。
飛玄真君皺了皺眉,終于将手伸向了腰帶。片刻之後,他撩起道袍,露出兩條細長蒼白的腿,同樣是雞皮縱橫,長着豔紅色的斑點。
真君:…………
他深吸一口氣,仔仔細細看了圖片下關于中毒的介紹,将其中的什麽“麻癢灼痛”、“常覺煩躁”反複讀了數遍,認認真真記在了心中,然後翻開了下一頁。
下一頁還是鉛汞化合物中毒的圖片,但中毒程度卻明顯是加深了。細小的斑點已經蔓延成塊,紅彤彤的甚是吓人,部分斑點已經腫脹,皮膚繃得近乎透明。
再下一頁,進展迅速的腫塊已經開始化膿潰爛了,紅彤彤的爛肉向外翻開,潰爛處流出好多的黃水。
再下一頁,潰爛已經大規模擴散,不但白慘慘的腐肉死皮叢生,泛黃的組織液中甚至還隐約漏出了一點……
飛玄真君猛然合上了書冊。他的一張老臉青白變化數次,終究還是忍耐不住,一個箭步沖到了神壇外的那一盆清水邊。
然後——然後靜室中響起了一聲響亮之至的幹嘔!
幹嘔持續片刻,随後是嘩啦啦的漱口聲。好容易水聲停歇,立刻就是一聲中氣十足的大喝:
“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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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晚上,李再芳找來了尚膳監的掌印太監,傳達了旨意:
“遵聖上的口谕,要你悄悄的辦兩件事情,不許走漏了風聲。”
太監趕緊磕頭:“老祖宗請吩咐。”
“也沒有什麽大不了。”李再芳道:“第一件事嘛,是讓太醫院出面,設法把李時珍給找回來。但不能叫外朝的人知道,不然還以為皇爺是求着他李時珍什麽呢!這一定要仔細辦好。”
他猶豫了片刻,又道:
“第二件嘛……京城的皇莊上還有沒有母牛?”
太監愣了愣:“老祖宗要母牛做什麽?”
“若有下崽的母牛,悄悄送十頭健壯的進宮來,每日擠了牛乳·交給我。”李再芳道:“還有,以後聖上的膳食要多用雞蛋和豆子,豆漿豆腐蒸蛋炖蛋都好,每天都要送五斤進來,一兩也不許短少,聽明白了?”
尚膳監的掌印立刻就愣住了:每天都要五斤豆子的豆漿豆腐?先不說這口味是何等刁鑽古怪,就是這五斤豆子,哪怕只有一半下了肚,那一旦脹氣起來,腸胃恐怕就……
當然,皇帝煌煌聖谕,沒有人敢多議論些什麽。掌印太監喏喏稱是,不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