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彈劾

第54章 彈劾

一片寂靜之中, 世子向前一步,語氣愈發柔和親切了:

“既然醉了,就請将軍服藥吧。”

話趕話逼到這裏, 朱奇潛只能左右張望,一雙醉蒙蒙的雙眼幾乎要擠出眼淚——他是真盼望有人能神兵天降,将自己從這可怕的死局中解脫出來。可惜, 尋常的賓客無動于衷, 與他一起前來的宗室卻紛紛轉過頭去,擺明了是看都不想看這粒秘制小丹藥一眼。

事到如此, 朱奇潛實在無可奈何, 只能硬着頭皮喝下了一杯加料的熱水。随後立刻将頭一歪,搜腸刮肚的哇哇猛吐, 差點将黃膽水都嘔出來。

兩人接連嘔吐之後,宴席上死寂一片,即使再兇惡跋扈的宗室, 此時都是兩眼發直,不能再發一言——顯然,只要他們再敢借酒撒瘋, 那下一杯加料的藥水就要灌進自己的嘴裏了!

眼見局勢終于平定, 穆國公世子嘆了口氣,将剩餘的那幾顆要命丹藥仔細放好。說實話,在老登當朝的這幾十年裏, 近支宗室算是朝政中最難以解決的bug, 人人避而不及的貨色;宗藩勢力未必多麽強大,手腕未必多麽高明, 但在皇權的蓄意優容下,卻絕對是拖把粘屎級別的惡心, 但凡有一丁點可能,他都實在不想與這群屑人對上。

但現在也是實在沒有辦法了。國朝自高祖皇帝後就嚴禁官員們飲宴時招妓作樂,如今禁令固然松弛,卻也沒有人敢公然違反。如果今日真讓幾個宗室拉來了樂妓歌妓,別說在座衆人難免吃個瓜落,就是被強行招來的可憐男女,都未必能事後的追責中逃脫性命,而且罪名都是現成的——“放蕩無恥,勾引宗藩!”

這就是活生生的吃人,毫無反抗餘地的死局。與其讓這些屑人食民以逞,還不如喂他們一杯尿清醒清醒。

當然,得罪宗室可不是一件小事。世子在原地站立片刻,卻依舊沒有什麽計謀得售的喜悅之情。他搖一搖頭,還是平靜開口:

“在下要去更衣,就暫且失陪了。”

依舊沒有人說話。衆人愣愣坐在原地,以某種驚愕中透着敬畏的眼光目送着世子離開了宴席。

·

穆祺在伯爵府特設的靜室內休息了片刻,取過濕巾與胰子反複擦手,等到再也聞不到那一股若有若無的尿騷氣味,才長長松了口氣。他揮退了下人,正打算在靜室中坐一會醒醒酒,卻忽然聽到久違的叮咚一聲:

【監測到重大歷史變更】

【正結合後世資料判斷變更類型……該變更應劃入文學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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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檢索到相應資料:《第六天魔王的誕生·〈凡人修仙傳〉的演替與再興》】

穆祺:?!

重大歷史變更是極為罕見的成就,幾乎可以算作穿越者最為光輝的勳章。歷史的慣性強大之至,要變更歷史的難度也自然匪夷所思。穆祺在這個架空王朝跌跌撞撞混了這兩三年整,到現在也沒有混出個一般級別的歷史變更,更遑論什麽重大變更。而以他的見解來看,恐怕也只有趙菲和劉禮北伐成功,才能是手拿把攥,穩穩妥妥的“重大”。

怎麽如今天降餡餅,居然當頭就敲在自己腦門上了呢?

怎麽一本垃圾爽文,居然還能在後世混上個研究資料的地位呢?

這天殺的世界是不是哪裏出了什麽問題呀?

穆祺滿腦子懵逼,幾乎要懷疑是自己喝酒喝出了問題。但所幸系統非常貼心,及時為他念誦出了檢索的資料:

【……大安中晚期被視為市民文化戰勝士大夫文化的關鍵轉折點,随着印刷術及造紙術的巨大進步,原本昂貴的書籍以千百倍的速度擴張,文學作品随技術而走入尋常百姓之家,也不可避免的被中下層的品味所浸染,高雅脫俗的陽春白雪漸次衰落,通俗淺顯的小說戲曲随之興起。

而在這一宏偉的歷史浪潮中,可以被視為标杆性作品,乃至徹底扭轉了市井文化審美趣味的,正是自誕生至今數百年仍舊飽受争議的第六天魔王,《凡人修仙傳》】

穆祺:……啊?

到了現在,他才從震驚中緩過神來,并留意到資料中匪夷所思的措辭——什麽“第六天魔王”?只不過是一本平平無奇純粹追求刺激的廁紙小說,用得着上這樣大boss級別的稱號麽?!

好歹也是個正兒八經的研究資料,怎麽一天天的淨搞這種中二度爆表的狠活呢?

但系統可不會管他心中難以言喻的無語,依舊平平敘述:

【所謂“第六天魔王”,對《凡人修仙傳》歷史地位的籠統概括。大安一朝的文學研究中所謂“五大奇書”,羅列了通俗文化領域影響極大的五本著作,即《水浒》、《三國》、《西游》、《金瓶梅》、《牡丹亭》,将之視為幾個世紀以來文學上絕對的巅峰,代表了整個時代風貌的偉大作品,又稱“五絕”。

但無論後世的批評家們怎麽調整這“奇書”的标準,都無法忽視後來者居上的《凡人修仙傳》;此書或許不能在內涵上與諸多名著相比,可影響力與傳播度都猶有甚之,乃至遠播海外,揚名異域。不管以什麽手段剔除這樣風行天下的作品,都會嚴重損害榜單的公信力;可若要擴充榜單排列為六大奇書,又是稍有審美的批評家們決計無法容忍的莫大恥辱,對文學傳統的絕對背叛,于是思前想後,便為其專門創造了一個稱呼:第六天魔王。

第六天魔王者,大自在天之主,以欲望與快樂敗壞修行、阻礙正法的強大天神,佛家呼為“波旬”。以此命名《凡人修仙傳》,無疑彰顯了歷代批評家幽深難言的心緒。一方面,他們鄙夷這本小說粗糙淺薄的文筆,毫無內涵的主旨,低劣可笑的措辭,将之斥為絕對的邪魔外道,不能容于正法的扭曲造物;但另一方面,他們又不能不承認此書匪夷所思的吸引力與影響力,如同天魔一樣引誘無數讀者,提供了不可勝數的欲·望與快樂

除此以往,這個稱呼還埋伏了某些幽深的暗喻。盡管文學界一向對第六天魔王嗤之以鼻并激烈批判,但長久的反對恰恰說明了此書非同尋常的歷史地位。實際上,以現下的眼光看,雖爾不少小說家在筆下表示過對《凡人修仙》的批判,但在自己作品的起承轉合中,卻總是有意無意的效法天魔的手段,設置懸念打造爽點隐藏伏筆,樣樣都是《凡人修仙》開創的技法。甚而言之,大安後期資本工商業興起後的所謂“市民文學”,則幹脆被稱為“第六天魔之子”。

所以,對《凡人修仙》的批判,與其說是傳統文學對新生事物本能的厭惡,倒不如說是這本奇特的小說戳中了文學界永遠難以解決的死穴:技巧與內容,哪一個才是小說的核心?

一本只有技巧而完全沒有內核的小說,有其存在的意義麽?

至少到目前為止,我們并沒有看到合理而準确的答案。在這個問題上,文學界往往踐行着兩套标準,并行不悖。

當然,這并不能用簡單的“口嫌體正直”或“真香”來形容,舉例來講,百年前周、王等大家于京師教授比較文學之時,也曾在課堂上嚴厲批評《凡人修仙》的媚俗與低級,但聽課的學生很快發現,諸位教授在下課後居然會偷偷溜到附近書店,替妻子及兒子搶購帶圖畫的《凡人修仙》;而在事情暴露面對學生質問之時,大教授們竟理直氣壯,說出了堪稱名言的回複:

“我非佛陀,能如第六天魔王何?”

——是啊,批判是肯定要竭力批判的,但凡人終究不是佛陀,又怎麽能抵擋天魔颠倒迷亂的誘惑呢?數百年來文學界的複雜心緒,從此可見一般。】

穆祺:…………

說實話,他在預備這《凡人修仙》時,不是沒有想過流傳散播後被士林嘲笑譏諷的下場,甚至都能猜到這些儒生們會怎麽編排段子羞辱自己不學無術淺薄粗鄙;但索性穆國公世子的名聲已經是無可挽回了,穆祺上邊開擺下邊寄,也根本不想關心這些腐儒會有個什麽評價。

……但是吧,被區區一代的腐儒嘲笑是一回事,被寫進歷史書供千百萬文學家批評指責從頭到尾一一打靶,那就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呀!

這是什麽?這不就是标準的歷史恥辱柱,這不就是标準的遺臭萬年?!恐怕他完成任務穿越回去,都還能在教科書中看到歷代文人三百六十度的陰陽怪氣啊!

——奶奶的,老子不過就找人寫了本舔皇帝鈎子的廁紙小說,怎麽就突然混上這遺臭萬年的待遇了呢?!

一瞬間裏千萬個卧槽蜂擁而至,将穆祺創得大腦恍惚兩眼發直恨不能就地暈倒,尤其是在聽到什麽“周、王等大家”之後——他隐約猜出了這些大家會是誰,于是羞憤之心簡直如火山噴發,簡直能由內到外将他活活烤成半熟的燒肉。

一般的丢臉叫社會性死亡,那他這起碼也得是個社會性淩遲或者社會性誅九族,還得是将淩遲後的骨架子挂在恥辱柱上供萬衆觀賞五百年的那種——本世子到底是造了什麽大孽,會有這麽個下場?

事實證明,癫公也是有底線的,羞恥度突破了底線後一樣會破防。穆祺跌坐在靠椅上兩眼發直,已經是連腦子都不怎麽會轉動了。但系統還在盡職盡責,繼續播報:

【或許正是因為這種鄙夷中又帶着渴望的扭曲心态,學界一向很想探尋出這本魔書的來龍去脈。但遺憾的是,至今為止,我們仍對此書的來歷知之甚少。盡管有不少研究将作者指向了當時尚為穆國公府門客的吳承恩,但吳承恩的風格畢竟與此書迥異,生前又曾在日記中反複批駁此論,該研究的可信度并不大。我們唯一能夠确定的是,《凡人修仙》本應該是密藏于宮中的貢品,只不過被某些宗室以不正當的手腕散播出了一部分,随即才大肆擴散,并最終洩漏出了全本……】

穆祺猛的一個激靈,忽的醒過神來。他将手往袖中一摸,臉色立刻大變:

他随身攜帶的那幾本樣書,居然全部不見了!

外出穿着的袖子都加了暗扣,輕易是不會松脫的。但穆祺将袖子摸了又摸,卻發現扣子不知何時已經被悄悄解開,下面還有一道極為狹長的裂口,顯然是用利器悄悄割開的。

那兩本書分明是叫人給偷了!

一念及此,穆祺臉色都綠了。他起身離席時剛好經過幾個宗藩的位置,再想一想後世資料若有若無的暗示,那這緣由就相當之明顯了。想必是哪位宗室實在對他滿懷憤恨又不敢公然挑釁,就幹脆在擦身而過時使出了這空空妙手。

堂堂宗室居然做賊,這大概是連小說也編不出來的情節。但在現實中卻絕不算離譜。位份較高的宗藩們被嚴禁參與政治,是真正的飽食終日無所事事,志趣高雅者還知道研究研究數學與音樂,才氣平常的便講究吃穿享用,愛好奇特的則渾然不可理喻,常常偷盜或者搶劫官中的財物,觀賞地方官的窘态為樂——顯然,這樣從地方磨砺出的高明手段,施展到世子頭上也是一樣的好用。

但縱使想通了前因後果,穆祺也實在無可奈何。且不說他根本沒有實證,找不出真正下手的人;就算有了實證,也決計拿這幾個宗室沒有辦法。老登千裏迢迢請這些七八杆子勉強打得着的親戚來,是為了在萬壽時彰顯皇家的其樂融融親親之誼,而不是研究他七大叔八大姨匪夷所思的怪癖;如果穆祺真把偷盜案捅出來打了老登的臉,不但讨不回那幾冊書本,搞不好還會激怒老登,引發什麽不可知的變故。

——大安的藩王就是這樣嚣張,飛玄真君手下的藩王更是嚣張;只要他們願意擺爛,那基本就是絕對的無敵。即使尊貴如國公府,往往也奈何不了這些混不吝的飯桶。

棋逢敵手難相勝,将遇良才不敢驕,穆祺木然片刻,終于感到了某種罕見而強勁的威脅。

他思索許久,還是只有長嘆一口氣,強行忍了下來。

·

雖然被盜走了幾冊文本,但穆祺心中還是抱着一點期望,覺得偷走此書的宗室很可能會拿着證物上門羞辱打臉,順帶着勒索一點錢財。要進奉給飛玄真君的禮物顯然是不能提前洩漏的,所以他也做好了一點心理準備,籌了一點銀子打算花錢消災,先忍過這個當口再說——只要萬壽一過宗親返程,京中就又是他的天下了;到時候在內閣動一動手腳,不怕不能将這個惡心原樣奉還。

飛玄真君當然寬縱宗藩,但皇權同樣有其不可觸碰的逆鱗,只要設法勾起皇權的防禦本能,宗王也沒有那麽牢靠。日後攝宗料理遼王,不就是用的同樣的手段麽?

穆祺憤憤于心,在心中籌劃了千萬種料理宗藩的套路,但在府中枯坐了數日,居然根本沒有等到來打臉的仇人。再隔幾日後,他也沒有時間等下去了,禮部會試的皇榜終于張貼了出來,共有一百三十八位舉人中第,入選的名額則基本一如預期,張太岳高居第九,海剛峰吳承恩落第,唯有歸震川得天之幸,不知是被那一只蝴蝶煽動了翅膀,居然突破了歷史的慣性一躍跳過了龍門,雖然名次靠後,但到底沒有名落孫山。

皇榜一出,馬上就要忙着殿試的事情,穆國公世子等勳貴子弟要操練大駕鹵簿及騎行列隊的種種禮節,連為府中幾位門人慶賀慰問的禮節都只能請管家代勞,當然也就顧不上區區一本無傷大雅的爽文小說了。

三月十八日卯時一刻,飛玄真君禦皇極殿,召見禮部及內閣諸員;卯時二刻,勳貴及錦衣衛護送會試取中的百餘名貢士入午門東側,進皇極殿外暫侯;卯時三刻,內閣拟定題目供皇帝禦覽核準,貢士們依次入場,行大禮參拜皇帝,而後被小黃門引入殿中早已預備好的桌椅處就坐。內閣宣讀聖旨之後,閑雜人等一律退出,殿試即刻開始。

對于千辛萬苦殺出頭的貢士而言,這大概是寒窗苦讀十餘年後終于拼命卷出來的一點曙光,僅僅是興奮喜悅也難以壓制,更遑論從容命筆。但對于充當禮儀的諸位勳貴而言,這基本就是司空見慣,引不起半點興趣了。相對于這三年一輪的考題,他們更感興趣的倒是殿內人選的變更——夏閣老是照例生病請假了;但除了李句容李棉花之外,失蹤多日的許閣老與闫閣老居然也再次出現在內閣大臣之中,并且還親自參與了考題的制定,俨然已經恢複往日的權力了。

殿試重地極為肅穆,即使退至門外也不敢言語,只能彼此眼神默喻而已。但在這一片詭秘奇特的氣氛之中,穆祺卻忽然被人扯了扯袖子。

奉命前來彌封及押卷的春坊侍讀學士高肅卿不知何時湊了過來,輕聲耳語:

“世子是否與外地的宗藩有些嫌隙?”

穆祺愣了一愣,微微點頭。

“那就難怪了。”高學士輕聲道:“昨日裕王殿下收到了消息,說是就藩洛陽的尹王也奉命入京朝賀了,尹王喜好玄門道法,多次向陛下進獻青詞表章,此次也帶了個方士進京……”

都是在老登手下混出來的狐貍精,穆祺一聽就知道,這位尹王必定是極其難惹的角色。以倫序排次,當代尹王算是宗藩中的長輩,這樣的人物也崇信道法敬獻青詞,無疑是給飛玄真君萬壽帝君種種荒謬的舉止提供了宗法上強有力的支撐。對于這樣貼心貼腸又可以作為皇家親親之誼的表率,老登是一定會親近信任,百般縱容的。

“這位尹王爺必然極得聖心。”穆祺語氣輕緩:“……不過,在下與尹王府并沒有什麽瓜葛。”

“是麽?”高學士道:“可是,這位尹王在入京之前,便連同鎮國将軍朱充灼上了一道彈劾的表章,将內閣上下都罵了一個遍,其中對世子格外的不客氣,除彈劾種種的罪狀以外,還引用了那方士的詭詐之語,說世子是‘邪祟附體’,才如此‘舉止乖張’……”

聞聽此言,穆祺的臉色驟然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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