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備戰

第55章 備戰

高學士顯然并不能體會穆國公世子那一瞬間的震驚, 還以為是被尹王這毫無緣由的攀咬給惡心壞了,于是安慰了一句:

“宗室們胡亂上書也是有的,世子也不必過慮。”

但說到此處, 高學士也不覺微微猶豫。說實話,什麽邪祟附體舉止乖張簡直是狗屁不通的彈劾,換做任何一個稍微正常的皇帝都會直接扔進炭盆;但換做當今飛玄真君萬壽帝君陛下, 這一份由方士主導的彈劾就很難說了——飛玄真君都能相信“二龍不能相見”, 為什麽不能相信“邪祟附體”?

這樣的指控比捕風捉影還要惡毒,無從解釋亦無從追究, 是文官們互撕也很少用的下作手段, 但如今偏偏又由一個簡在帝心幾乎有不死金身的宗室提出,效果簡直成倍增長——為了表示皇室的親親尊尊孝義之誼, 郡王以上的奏章是可以不經內閣司禮監直上禦前的。換言之,尹王所有的政治動作都可以在私下暗自進行,要不是裕王在宗人令處聽到一點風聲後特意轉告了自己的親親老師, 怕不是滿朝上下都還要蒙在鼓裏。

穆國公世子直着眼睛沉默了片刻,才終于壓下心中那股山呼海嘯一般的驚駭,勉強恢複了一點鎮定的神色。現在顯然不是驚慌失措的時候, 他只能盡力放平語氣:

“在下實在與尹王爺沒有什麽恩怨。”

“可能是上一輩的事情吧。”高學士嘆息了一聲。

他倒也不覺得世子會與外藩有什麽了不得的深仇大恨, 畢竟癫公最多也只能在京城癫,怎麽可能招惹遠在洛陽的尹王?估摸着是尹王與穆國公有什麽難以解釋的舊怨,現在出手來欺負小孩子罷了。

他微微搖頭, 又道:“其實世子也不必過慮;尹王此次上書, 是從上到下将內閣及六部掃了一個遍,言辭淩厲刁鑽得厲害, 斥責我等大臣‘離間天家’、‘名為祝贊,實為詛咒’, 是串聯着要孤立皇上意圖不軌——說實話,歷年來宗王們上奏言事的不是沒有,但能這樣精準的直戳痛處,手腕就實在非同尋常了。”

穆祺漸漸從震驚中緩過神來,立刻聽懂了高學士的暗示——尹王的彈劾倒也并非是對着他一人窮追猛打,而是一杆子橫掃一片,将內外的重臣都牽涉了進來,換言之,這并非是穆國公世子一人之事,而近乎是外地宗親對大半個朝廷的攻擊。大家風雨同舟,正該和衷共濟才是。

朝中大臣是槍林彈雨中滾出來的,倒不至于畏懼區區一份彈章;但秋風起于落葉之末,哪怕僅僅是打聽到彈章一點若有若無的內容,也足夠讓親近的文官們生出莫大的警惕——與尋常宗親狗屁不通的文章辭賦不同,這篇奏折條理清晰邏輯嚴密,行文中處處戳中飛玄真君不可告人的心機隐憂,是絕對的一篇好奏章,水平高站位穩,幾乎可以與幾位閣老一較高下了。

僻居洛陽的宗藩,怎麽會有這樣老辣陰狠的見識?這要麽是尹王天賦異禀出現了政治上的返祖,要麽便是尹王府隐匿有未曾被朝廷網羅到的高人。

——而無論哪一樣,對文官來說都是絕對的噩耗!

在高祖皇帝建政之時,設計的思路大概是以宗藩勳貴牽制文官,皇帝在左右沖突中平衡朝政。但世事變化難以預料,靖難後朝局劇變,太宗皇帝的養豬政策徹底摧毀了這個構想——沒錯,宗藩們的确還有着法律上的不死金身,甚至可以通過密折與皇帝直接溝通幹預政事;但數百年醉生夢死無所事事,已經徹底腐蝕掉了宗室最後一點政治才能與熱望,失去了制衡朝局的一切可能。

無論皇帝再怎麽優待偏幫,成百倍成千倍加強宗藩們的力量,但零乘以一千依然是零,這群飯桶基本上是迅速在朝政中被淘汰了下去,到現在為止已經淪落了僅僅只能惡心人的造糞機器;即使後來的皇帝再度平衡朝政,但無論選宦官選勳貴還是選特務,即使癫到如武宗皇帝一般自己跳下來與文官1v1,都沒有人敢再指望自己的怨種親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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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實力過于軟弱的時候,即使發怒也是可笑的;在長久以來,宗藩都被視為是朝政中絕對的穩定因素,菜得相當之令人放心,除了偶爾惡心諸位大佬以外沒有其餘的功效,基本不會被納入考量。

——但是,如果哪一位宗王基因突變出了什麽了不得的政治才能,這局面就完全不同了!

皇室親親尊尊的情誼,由《大诰》确保的不死金身,可以随時與皇帝密折溝通的無上特權——這種種的buff加持在造糞機器身上,只能打造出一頭吃得更多拉得也更多的造糞機器;如果享受這些buff 的是某個老謀深算的政治天才,那激發出的威力恐怕比區區首輔還要強上千百倍不止。讓這樣的人入場,局勢馬上就要天翻地覆了!

——一言以蔽之,大安朝廷絕不能允許有這樣牛逼的人存在!

作為将來的頂尖政治家,高肅卿敏銳察覺到了這一份簡單奏折下隐伏的可怕危機,所以毫不猶豫将消息送給了幾位清流的同年,并果斷向世子洩漏內容,表達了一點可以合作的善意——作為被尹王火力炮轟的受害者,他們正該攜起手來,提前解決這個可能的危機。

世子顯然領悟到了高學士的意思;他左右張望,忽然低低開口:

“尹王這樣幹涉朝政,不怕陛下心裏有什麽嗎?”

當今飛玄真君又不是個傻的,高學士能看得出這非同尋常的政治才能,真君當然更能一眼看穿。大安的皇帝對親王從來是又利用又提防,親熱時“天下一家”,懷疑時“視若仇寇”;以當今皇帝那種無風尤起三尺浪的個性,真的會放心信任一個才能出衆且莫名熱衷于朝局的遠房叔叔麽?

靖難的教訓都忘幹淨了是吧?

皇帝的疑心從來是制衡宗室的大殺器,滿朝文官都應該明白這一點才對。

但高學士愣了一愣,卻苦笑搖頭:

“陛下怎麽想,我不敢揣測,但上個月才報來消息,這位——這位尹王的幼子已經過世,如今膝下只有一個出嫁後的女兒,現在也是重病在床,奄奄待斃;除此以外,直系旁系都再無親眷了。”

穆祺微微一呆,心想以大安宗室的平均生育質量,這簡直是天煞孤星一樣的命數,委實也算一朵奇葩了。但短暫的驚愕之後,他又迅速反應了過來,心下猛然一沉:

皇帝當然會對宗藩有疑心,這種疑心甚至不可磨滅;但政治上疑心針對的僅僅只是宗室內篡奪皇權的可能,而以當下的宗法制度論,一個連兒子都沒有的年老宗室,是絕對沒有辦法動搖皇權的!

沒有兒子就沒有穩定的政治繼承人,沒有政治繼承人就根本無法拉幫結派;換言之,這位尹王現在已經成為了皇權最為理想的工具人,一切皇帝夢寐以求的無黨無私無牽無挂之人。

這是什麽?這是絕對可靠的保險,完全穩妥的防線,比千萬個發誓還要可靠的保證。在這樣強有力的證據之前,即使以飛玄真君匪夷所思的多疑猜忌,也絕對沒法子懷疑自己這位長輩有什麽謀權篡位的野心。

家天下以萬人奉一姓,皇帝的疑心幾乎已經算是宗室們最後的約束,一旦去掉了這個約束,那麽坐擁種種政治資源的皇室成員,幾乎就可以算是絕對意義上的不破金身,能免疫一切挑撥離間的無敵人之上!

一個才能出衆無懈可擊還懂得找方士舔皇帝的強力政治角色,這已經算是六邊形都點滿了的開挂流玩家,大安開國以來從未有過的究極buff怪。眼看這樣的buff怪即将登上政治舞臺大展拳腳,也不怪前途無量的高學士會躁急難耐,居然如此迅速便捅破了消息。

文官們大半都是十年寒窗辛辛苦苦卷上來的做題家,眼瞧着一路打天梯已經快要功德圓滿修成正果,怎麽能容得下一個從天而降的buff怪?清流闫黨文官勳貴撕歸撕鬧歸鬧,彼此之間可以扯頭花吐口水把臉都給抓爛,但大家公平競争勝負由天,卻決計不能接受一個開挂的宗室舔狗!

天誅開挂佬,這是千百文官們從內心深處發出的呼聲!

不過,這也不僅僅是文官一家的事情。朝堂上的政治資源就只有那麽一點,宗室要上桌吃飯,必然會排擠所有人的空間,尤其是生态位高度相似的勳貴。這也是高學士交淺言深,寧願冒着背刺的風險也要找穆國公世子聊兩句的緣故:

世子,你也不想看到這種人物在朝堂上耀武揚威吧?

當然,高學士也沒指望着這麽幾句賣好就能讓穆國公世子下場。他在殿試時悄悄說這幾句話,也只是想敲敲邊鼓透透風,為将來進一步的合作奠定基礎而已。如今幾句話說完,他拱一拱手,便要退到人群中去。

但剛剛擡起手來,世子便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臂:

“高學士這些話,是單給我一個人說的呢,還是別的大臣都知道?”

高學士呆了呆:“這樣的消息,當然不能廣而告之。”

“也就是說,高大人只打算調動清流小圈子的人力了——喔,最多再拉攏拉攏我這個勳貴。”世子立刻回話,卻近乎自言自語:“別的我不管說,但高大人要真想與尹王這樣的角色抗衡,單靠如今這一點人力,真的夠用嗎?”

高學士:…………

這反應不大對頭啊?

“世子是什麽意思?”他忍不住開口。

“高學士對我說實話,我也就不拿高學士當外人了。”世子快速道:“搞政治鬥争的第一要義是什麽?是把敵人搞得少少的,把自己人搞得多多的,是以多欺少,是恃強淩弱!尹王是什麽樣的人物?他要是無心于朝政也就罷了,真是有心要攪亂春水借機上位,那堂堂親王攜萬鈞之勢有備而來,是你我幾個人可以擋住的嗎?”

高學士:……啊?

……不是哥們,你怎麽比我這個洩密的當事人還要積極主動呢?您這也太不把自己當外人了吧?!

朝堂争權奪利的事情,文官都還沒急,你們勳貴急個啥呢?

“世子是說……”

“我是說,要麽便是不做,要麽就下定決心做大。”穆祺一字字道:“僅僅靠小團體是不夠的。真正要動手,就必須要撬動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

什麽叫“撬動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作為內政點數加滿了的頂尖人物,高肅卿當然是一聽便懂,絕無誤解;但正因為絕無誤解,高學士才震驚了!

沒錯,權力被觸動後誰都想反擊,高學士如今前途似錦心高氣傲,反擊的欲望更是如火焰一樣高漲;但即使如此,聽到這匪夷所思的念頭之後,他心下也只有一個想法:

穆國世子是不是有點太極端了?

……那一瞬間裏千百種念頭萦繞大腦,高學士懵逼而又茫然,幾乎都有些後悔今天來交代這個話了。他只是想拱一拱火激世子下場,可不絕想在茅坑裏扔鞭炮将戰場擴大到無可收拾——什麽“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人”?團結衆人之後,那局面還能控制得了麽?!

你這個癫公無所謂,老子将來可還要入主內閣的呢!

真有兩頭牛的高肅卿兩眼發直,索性不再吭聲了。世子看出了高學士的意思,只能長長嘆一口氣,無奈搖頭:

“……那好吧,既然大人下不了決斷,那就只能等以後有變故的時候再說了。”

小有資本的人總是最有妥協性與投降性,他還能說什麽呢?

·

殿試足足考了兩個時辰才散場,內閣學士及禮部堂官共同批閱試卷,排列等級後呈送皇帝禦覽,劃分三甲确定名次。

大概是變動尚未波及至此,三甲的名次與歷史差相仿佛。其中張太岳略有上升,得了個二甲第六的等次,即使沒有世子的手腳,進翰林院也是穩如鐵炮;歸震川略有失手,只考了三甲三十七的成績,同進士出身而已。但橫豎已經有了個官身,倒也算滿意。

金榜頒布之後京城中立刻熱鬧成了一片,到處都是喜氣盈盈往來慶賀的宴席文會,新科進士賞春游玩拜谒座師,前忽後擁仆童無數,熙熙攘攘的人流四處湧動,真是将京中大小的道路都給堵了個結實。

但在這一片盈盈喜氣之中,內閣的氣氛卻因一份奏疏而驟然緊張了起來——似乎是覺得私下裏寫一封密折罵朝廷還不夠盡興,尹王雖然尚未入京,卻又快馬派人遞來了一封奏疏,并請鎮國将軍朱充灼代為轉交。這一封奏折是公折,照例該由通政使司呈交內閣,但鎮國将軍卻徑直闖入內閣值房,當着衆位閣老的面打開奏折,将這份可怕的文件大聲念了一遍。

奏折中照例是向皇帝問安,述說自己封地的種種風俗人情;但在這樣的官樣文章裏,卻隐含了極為厲害的殺招——奏折将河南這幾年遭遇的種種天災人禍詳細羅列了一遍,而後筆鋒一轉,稱之所以天象示警,皆因臣子人事不修;而首當其沖者,便是屍位素餐、踟蹰誤國的內閣諸位大臣!正是這些大臣欺上瞞下,跋扈專權,耽誤了皇帝的美政!

這一篇奏疏措辭同樣高明,在斥責天災人禍時居然絲毫沒有涉及皇帝的責任,反而竭力美化局勢,稱飛玄真君避居西苑是“無為而治”、“垂衣裳而治天下”;之所以地方稍有不寧,都是因為臣子不能用心辦事。換言之,陛下的本意都是好的,全是大臣們執行壞了。

單單執行壞了也就罷了,這一篇奏疏中卻又格外做了誅心之論,認為大臣們是蓄意将事情辦壞,以此诿過于上,蓄意糟蹋他們朱家的江山,陰謀謀權篡位!

所謂“不知今日之城中,竟是誰家之天下?群臣之心莫可揣測,伏祈陛下鑒之!”

鎮國将軍抑揚頓挫的讀完這檄文一樣的奏疏,內閣值房中一片死寂。闫閣老許閣老剛剛返回內閣,兜頭就被指責為“跋扈妄為”、“用心莫測”,此時亦只能面面相觑,仿佛不敢相信天下竟然還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天下是我們敗壞的?國家是我們耽擱的?皇帝是我們蒙蔽的?

真要是言官禦史地方封疆以此責備,大家還算無話可說,你這姓朱的也敢大言不慚,這臉皮到底該有多厚?!

河南府庫枯竭,所以才會人禍頻仍,無力救濟。但河南府庫是怎麽空了的?你們尹王府在當地幹了什麽,真當內閣心裏沒數是吧!

人比人氣死人。在老登手下混到內閣大臣的基本都是類人群星,朝廷道德地板;但無論怎麽樣的卑劣下作,爬到這個位置上的人總還得做一點安邦定國的實事,拆東牆補西牆維持着朝廷不散攤子。道德這種東西總是相對而論,內閣在正常人的底線前只能無言以對,可僅憑着自己做的這一點實事,便足以在尹王一流的飯桶面前保持完全的道德優勢,能輕而易舉的站在高地上鄙視他們一萬年。

如今一封奏疏騎臉,那群只能在人類良心的泥坑中打滾的飯桶居然也敢跳起來指指點點了!

這一份操作的傷害性未必多大,侮辱性卻實在極強;內閣上下聽了不過幾句,臉立刻就比變得比韭菜還綠。而在惡心之餘,更有不可解釋的疑心生了起來。大家都是在朝廷混過的老人了,一聽就知道奏疏水平的确極高——雖然厚顏無恥毫無底線,即使敘述的都是些近似陰謀論的內容,卻遣詞造句堪稱精深微妙,總能挑動人的心扉,引發某些不可揣測的猜想。這樣淩厲老辣的奏疏,出自某位重臣之手也不算稀奇,但由一個藩王呈交上來……

僅僅是呈交上來也就罷了,偏偏還要安排個老頭公開朗讀,這無疑就是當面開戰,公然羞辱一衆大臣了——朝堂鬥争講究的一股就是氣勢,今天忍氣吞聲咽了下來,只怕将來就不好反駁了!

可惜,無論心中生出了怎樣的怒氣,被公開斥責的大臣們都無法拒絕這一篇由親王親筆撰寫的奏折,甚至還得親筆批注,囑咐司禮監從速轉交。

這樣的窩囊氣誰也不願意忍受,大家只能默然無語,瞪着示威之後的鎮國将軍揚長而去。一衆橘皮老頭別無他法,呆坐着獨自生悶氣。在此壓抑詭秘的氣氛中,穆國公世子縮在衆人之後,臉色則更加微妙了。

沒錯,在一封奏折中,尹王又一次點了他穆祺的名字,雖然只是順帶一筆,斥責他“欺君罔上”、“妄為邪說”,在長篇大論的口水中簡直不值一提,但對于穆祺而言,這一句話卻再次激起了驚天狂瀾,并導向了某個确定無疑的念頭:

不能再猶豫了,必須要出重拳!

·

當天下午,穆祺就悄悄找來了海剛峰,并向他出示了尹王罵遍上下橫掃百官的那一份奏折,其措辭之陰狠老辣,即使以海剛峰的心性,看完也不覺大為震驚了:

“這,這——”

“很有膽量,是吧?”穆祺平靜道:“其餘大臣縱使彈劾,充其量也不過只攻讦一兩位大臣而已;像這樣一掃掃一片的手段,本朝還真沒怎麽見過呢。果然是龍子龍孫,與衆不同。”

政治鬥毆最重要的不是攻擊,而是防禦。而各種buff加持之下,尹王的防禦力無疑便已經高到了極點,是真正的不壞金身。即使這一通橫掃後內閣會将其恨之入骨,但窮盡做臣子的一切手段,充其量也不過只能扣押宗俸,聊做報複而已——可對于後嗣凋零殆盡,己身又垂垂老矣的尹王,這種報複有個什麽意義呢?

壁立千仞,無欲則剛;沒有兒子的藩王便再無軟肋。大安體系中最大最惡性的bug之一,到底還是叫人找了出來。

海剛峰将奏折看過幾眼,雖然依舊是詫異得不敢置信,但仍然反應了過來:

“以陛下的聖明,應該不會聽信這樣的話……”

“聖上當然不會聽信的,誰會因為一封奏折就斥責滿朝的重臣?尹王自己恐怕都不敢做此妄想。”世子直接道:“但奏疏有沒有效力不要緊,關鍵的功夫卻在奏疏之外。如果明知道奏疏不會有效力,又為什麽要費這個精神?”

海剛峰默然了。

“一篇奏疏罵盡了文武百官,敢這樣做的人物,大概只有兩種可能。”世子平靜道:“要麽此人真是天下第一的忠臣直臣賢臣,無黨無私坦坦蕩蕩的正人君子,即使拼上了身家性命也要正君道明臣職,絕不肯随波逐流,啜飲此滄浪之水。要麽嘛……要麽就是此人大奸似忠,純屬江充一流的人物,是要靠得罪百官來斷絕結黨的後路,再以斷絕後路來獻媚于君上,酷吏常用的手段而已。”

……至于尹王是何等人物,當然是不言而喻的。

海剛峰愕然半晌,只能勉強道:

“陛下還是英明的。”

“陛下英明,難道孝武皇帝就不英明了嗎?酷吏這樣好用的工具,越是英察明斷的君主,越是喜歡得不得了。”

海剛峰只能默默不語了。他是對飛玄真君有那麽一點濾鏡,但畢竟在京城繁華之地呆了如此之久,又自世子帶回家的公文中窺伺過如今天下的局勢,哪怕猜也猜得出當今皇帝的為人。辯解之詞,無論如何也說不口。

“當然,現在事情還沒有定下來,倒也不好妄自揣測。”世子收好了奏折,似是安慰,又似自語:“但是,奏折上畢竟已經點了我的名字,自然絕不會是什麽好意;如果将來這位尹王真露出什麽酷吏嘴臉,穆國公府恐怕逃不脫這朝中的驚濤駭浪。真到了那個時候,很多事情怕就要耽擱下來了。”

海剛峰愣楞看着他,卻見世子從袖中取出一封公文,擺在了桌上:

“這是內閣的急遞,已經加蓋了吏部的大印,剛峰先生拿着這封公文出發,立刻就能到江浙交割上任。”世子徐徐道:“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風波中不能一艘船全部都翻了,請先生今天就走吧,我已經預備了車馬。”

事情竟到了這個地步!海剛峰霍地站了起來,臉色倏然變化。但世子擡起一只手來,阻止了他即将出口的話:

“我知道海先生要說什麽,但我實在沒時間與先生反複糾結這個問題了。”他語氣依舊平靜,卻帶着不可置疑的斷然:“我只說兩點。第一,無論風浪再高,穆國公府自保總是有餘,用不着海先生留下來與我共什麽患難,也沒有人能與我共此患難;第二,我送先生出去,并非是為了保護先生,而是為了保護抗倭的大局。為了保全這個大局,我必須窮盡一切的手段。”

“可……”

他揮一揮手,直接打斷:

“普天之下大道理管着小道理,抗倭就是當下無大不大的道理,絕不允許有任何政治舉動破壞它。今天是你海剛峰在這裏,我會送你出京;明日換做其他抗倭的人才在此,我也會想盡辦法送他出京。這不是什麽恩情,純粹只是責任。我在京中盡我的責任,剛峰先生在江浙盡你的責任。彼此的責任都盡到了,将來自然有見面的日子。”

說罷,世子同樣起身,拿起那封辛苦得來的公文,雙手遞給了海剛峰。

話已經說到這個地步,再如小兒女一般糾纏什麽恩情忠義,未免也顯得太過于小氣了。海剛峰再不猶豫,同樣雙手接過了公文,俯首答禮:

“世子的話,卑職句句都記住了。”

不再自稱晚生而自稱卑職,意味着雙方終于達成了政治上的默契。穆祺微微一笑,只覺心頭一塊大石終于落地。海剛峰自有神鬼辟易而天下莫能與之争的銳氣,有這樣一把絕世神劍坐鎮東南,他終于可以放心一二了。

當然,直道而行,終究還要有盤外招曲意庇護;穆祺彎下身來,掀開書房地板的暗格,從裏面提出了一個半人高的紫檀木箱。打開箱子後藥香撲鼻,只見雪白綢緞之上,居然供着一支三尺來長、枝幹粗如兒臂,菌蓋則足有飯桌大小的赤紅靈芝!

海剛峰大吃一驚:“這是?”

“這是可以在朝政上一往無前的神物,絕對穩妥的靠山。”世子靜靜道:“東南的水到底有多深,誰也不知道。如果真到了群起攻之、萬不得已的那一天,就請剛峰先生拿出這株靈芝,宣稱這是要敬獻給聖上的祥瑞。那麽,安插在東南的錦衣衛一定會出手,至少能護着先生平安回京。”

海剛峰一時竟有些口吃:“這,這是否也太……”

往年雲貴等上貢的靈芝不過一尺有餘,已經是數百年難得一見的珍寶,值得飛玄真君特意下旨褒獎大臣,宣稱這是上天賜予的瑞芝,皇帝成仙了道的吉兆;而如今這靈芝碩大至此,又該是何等稀世絕倫的無上珍奇?

即使海剛峰并不相信所謂的丹道服食之術,此時也不由大為震驚了!

世子說得沒錯,這的确是絕對穩妥的靠山,無可匹敵的翻盤絕招。只要這種東西拿出手,皇帝還有什麽是不能答應的?

——但這樣珍貴的奇物,為什麽偏偏要托付給自己這小小的舉人?

在海剛峰詫異到近乎于失語的表情面前,穆祺只是微微而笑:

“先生不必這種東西看得過重。我能拿出來一支,當然也能拿出來兩支。不過嘛,這東西畢竟是物以稀為貴,還是好好收藏比較好……”

自然狀态下的靈芝當然不可能長到這種程度,但人類的科學卻的确有超乎想象的力量。這巨大的“靈芝”便是穆祺效仿了資料中的“震芝法”,以震動與電流促進靈芝孢子融合,花了大半年培育出的這麽一株玩意兒。所謂對老登專用寶具,一發即可制敵的絕命底牌。他将這張底牌壓了許久,如今終于要派上恰當的用場。

當然啦,雖然看着是無與倫比的祥瑞,曠古絕倫的仙芝,但因為繁殖中生長的時間太久,這東西的外表早就已經木質化了,老登要是收到後打算服用吸收,多半只能啃一嘴木頭渣子而已。

……不過,以老登的癡迷程度,就算真啃了一嘴木頭,多半也會自我安慰,精神勝利吧?

——怕什麽成仙道路艱險,進一步自有一步的歡喜。是吧老登?

·

當日與海剛峰的談話持續了數個時辰。到了下午申時,便有一輛馬車從國公府側門駛出,悄沒聲息直奔城門而去。但這一天的事情還沒有結束,吃過晚飯之後,侍讀學士高肅卿悄悄進了國公府大門,拜見之後開門見山:

“尹王又派人送了消息,說自己年邁多病,請求在京城找幾位大夫看一看!”

聞聽此言,世子勃然色變——都是千年的狐貍精,誰看不懂這點障眼法?什麽“請大夫”?不過是要伺機滞留京城,方便着攪和朝局罷了!

草蛇灰線伏筆千裏,埋伏如此之久,終于在此時露出争權的嘴臉了!

他咬牙道:“皇上怎麽說?”

外藩也不是想留就能留的。就算“年邁多病”,宮中也大可以派太醫随行,哪裏有滞留京城的道理?

“皇上沒有明确拒絕。”

……好吧,穆祺懸着的一顆心終于麻了。皇帝态度如此暧昧,意味着他擔心了許久的可能正在漸漸成真——因為長久玄修怠慢朝政,飛玄真君很需要一個可靠穩妥又心狠手辣的工具人;在原本的歷史裏這個工具人應該是由闫分宜充當;但現在看來,一個毫無奪權威脅又主動靠攏皇權的親王,卻無疑是最合手、最方便的選項。

宗親的權力欲望與皇帝的政治需求一結合,這事情立刻就麻煩了!

他長長吐出一口濁氣:

“……到了現在這個地步,學士又是什麽看法?”

高學士再不猶豫了,事情都跳到臉上了,不出鐵拳絕對不行。什麽極端派?我看先前世子的做法還實在太過保守了!

“一切聽憑世子吩咐!”

“好!”世子立刻轉身,揚聲吩咐管家:“馬上給我和高大人備車,我們去闫小閣老的府上!”

管家答應着退了出去,穆祺則直接拉起目瞪口呆的高學士,大步往往外門走去——顯然,即使先前下定了再多的決心,在聽到世子明确說出“闫小閣老”四個字後,高學士還是有些繃不太住:

“這是否……”

世子回頭瞥了他一眼,高學士不再說話了

·

管家準備得很快,不過片刻功夫就預備了一架極輕便又不起眼的馬車,兩身尋常人家的衣服,安排了最妥帖的家生子趕馬。穆祺匆忙套上衣裳,又将猶自遲疑的高學士直接推上了馬車。在最後拉上窗簾時,穆祺瞥了一眼暗淡天邊已經隐約露出的一點星光。

顯然,只要這架馬車啓動,一場莫大的風波便将随之興起,再難逆轉方向了。但或許是連日以來的彈劾、偷竊、羞辱激蕩了心中隐藏的怒氣,穆祺心中波瀾大起,卻并沒有什麽退縮的懼意。

他刷一聲拉下簾子,放聲吩咐:

“出發!”

·

宗藩欺我太甚,竟至進退不能!與其茍且圖存,贻羞萬古,何若大張撻伐,一決雌雄。我今日莊嚴宣誓:向輔國将軍,開戰!向鎮國将軍,開戰!向尹王,開戰!向一切不勞而獲且殘民以逞的寄生蟲,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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