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說服

第56章 說服

穆祺敲開闫府小門時, 小閣老才剛剛吃完晚飯,眼見着世子進來,趕緊起身招呼, 但随即就看到一身仆役打扮的高肅卿高學士從世子身後轉了出來,于是一張胖臉立刻便精彩之至了。

以當今的局勢而論,他闫東樓算闫黨的二號人物, 高肅卿就算是清流的二號人物, 如今兩派勢如水火彼此攻讦,雙方二號人物卻繞開衆多耳目私下秘密相會, 這又算是怎麽個說法?

高肅卿穿青衣, 闫東樓穿便袍,都是私密随便只有最親信的人面前才能有的打扮。而現在兩人一身私服面面相觑, 氣氛卻是古怪凝滞到了極點,真要讓兩黨的鐵杆看到這荒謬絕倫的場景,怕不是當場就得道心破碎精神錯亂, 激烈者甚至可能将這塌天的消息一口氣全部捅開,在大庭廣衆下告發他闫東樓與清流私通,悖亂綱紀罪不容誅!

這樣無大不大的罪名, 即使小閣老也有些承受不起, 所以愣一愣神之後只是招呼了一句,随即就慢慢坐了下來,表示應有的疏遠。

事情急迫至此, 穆祺也懶得再糾結什麽禮數, 三下五除二将現在的情形交代了個清清楚楚,并直接點出的此行的目的:

“尹王摩拳擦掌, 看來是一心要上位的。他要上位,就非得把朝局攪得混亂不堪不可。于公而言, 我們都是朝廷的臣子,不能眼看着這種人青雲直上禍亂朝綱;于私而言,他要上位就得踩着別人出頭,誰又想做墊腳石?于今之計,只有大家彼此默契,才能将這股勢頭給打下去!”

簡而言之,如果将來政潮驟起,真有亮刀兵的那麽一天,也不求闫黨與清流能親密合作同仇敵忾,只要不幫着宗室落井下石搞背刺,也算是顧全大局的情分。

在穆祺心中,這個條件已經是相當寬松,并不影響闫黨與清流任何一方的實際利益。但他大概是太過于忽視了雙方彼此争鬥十餘年的宿怨,即使在坦誠直白的點明如今的困局後,闫小閣老仍舊有些猶豫,默然不發一言。

即使有合作的現實需求,情緒上的懷疑也是難以消弭的。以當下的政治慣例,如此大事不可草草,大概雙方還得彼此在言語上引經據典的打許久機鋒,彼此在試探中确定合作的誠意,然後再拖延數日說服心腹,勉強達成一個雙方暫時休戰的君子協定。考慮到古人辦事的效率以及拐歪抹角的文字游戲所花費的時間,拖上半個多月不是什麽難事——然後只能眼睜睜看着尹王入京後立刻搞個大動作,被人以快打快來一發大招,連隔夜飯都會被錘出來!

事情到了這一步,穆祺也沒有時間再走些形式主義的流程了,他直接開口:

“小閣老不想答應嗎?”

小閣老沒有回話,但言下之意已經極為明顯了。

世子倒也沒有生氣,甚至語氣依舊冷靜:

“小閣老真要打定了主意,我也不能多說什麽。但我只想請小閣老設想一種情形——尹王到京之後,內閣大學士們必然到親王下榻處拜訪慰問,設若言談間尹王暴起發難,拎出什麽不好解釋的證據口口聲聲斥責闫閣老專權跋扈,闫閣老該當如何?甚而言之,如果尹王在宴會中突然痛哭流涕,說朱家人這些年都被文官騎在頭上了,并将內閣歷年的種種錯失都附會成是要一手遮天架空皇帝的險惡之舉,闫閣老又為之奈何?”

闫東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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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目瞪口呆兩眼發直,一時居然反應不能。其實如果仔細想想,世子話中的種種設想并非沒有可能,但這種上來就撒潑打滾直接開咬的做派,和瘋狗又有什麽區別?

他忍不住發問:

“尹王為什麽要這麽做?”

好歹也是個宗室中輩分極高的王爺,難道還能和瘋狗一樣行事嗎?世子的種種揣測,未免也太過于匪夷所思了!

“因為将心比心,因為以己度人。”世子淡淡道:“如果本人有尹王那種無可匹敵的免死金牌,那我一進京後立刻就撒潑打滾發瘋發癫,先仗着身份把天給捅破再說。我可以這麽幹,他怎麽不可以?”

小閣老:…………

高學士:…………

兩位大人震驚了,兩位大人懵逼了,兩位大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不是,原來您老也知道自己是個癫公啊?

——原來您老也知道自己是在撒潑打滾發瘋發癫啊?

——原來您老這麽有自知之明啊?!

所謂人貴自知,所謂坦誠是最有殺傷力的武器,穆國公世子坦白到了這一步,清流闫黨的兩位核心反而只能雙眼發直面目呆滞,即使絞盡腦汁也實在是擠不出半句評價,唯有千萬句吐槽在胸中奔湧起伏,險些将二人活活憋死。

“所以,你們應該能夠想象這些招數的威力。”世子相當之熟稔的無視了兩人精彩絕倫的臉色,語氣不見絲毫波動:“當然,這些招數是過分了些,但朝堂上只論輸贏,哪裏講究什麽是非呢?對于金身不破的藩王來說,耗費精力勾心鬥角純屬落了下乘,仗着身份一路碾壓過去才是一力降十會的好法子。這就是所謂的降維打擊,以勢壓人——實際上,如果尹王能舍下臉面,想出的招數恐怕還要比我厲害十倍不止。”

說到此處,他也不覺暗自吐氣。顯然,由于在朝堂上笑裏藏刀口蜜腹劍實在太久,清流與闫黨們都嚴重誤判了局勢,大概還以為尹王同樣是個講究體面體統的正常權謀家,會老老實實按照朝廷固定的路數來博弈。但唯獨穆祺見識過後世的資料,知道這一代的尹王是怎樣匪夷所思的類人生物,所以從來都不會抱什麽不該有的幻想。

——再說了,尹王兩封奏折橫掃百官,擺明走的是江充那樣自斷後路獻媚皇權的工具人酷吏路線,這樣的人怎麽會講究什麽體統?江充羞辱衛太子及大長公主的時候,考慮過一點國家的局勢麽?

什麽“按規則博弈”?你乖乖思考棋路複盤棋局,人家立刻就能拎起棋盤給你兩錘子——政治鬥争是請客吃飯嗎?還容得你一拖再拖!

高學士與小閣老當然聽不懂什麽“降維打擊”,但卻迅速捕捉到了“十倍”這個關鍵詞——如果稍稍發揮一下想象力,設想一個癫狂程度及破壞力均為世子十倍以上的無敵角色在京城裏橫沖直撞,那種效果……

兩個人同時打了個哆嗦!

恐怖的前景迅速壓倒了那點無聊的意氣之争,闫東樓終于開口了:

“我們闫家人口太多,也不是我老爺子一個人說了就能算的。”

這是在老老實實的傾吐難處了。闫家即為闫黨,可名為“黨”,卻不過只是松散拉垮的臨時聯盟而已,彼此之間并沒有鋼鐵的紀律約束。闫分宜闫閣老雖然是闫黨名義上的魁首,但實際很難指揮那些依附權勢的盟友。以利而聚者因利而散,闫黨聚攏的全是些見錢眼開的下流角色,怎麽可能為了一個虛無缥缈的可能按捺住攻擊的欲望,強行忍耐蟄伏呢?即使以闫閣老的威望,此事也很難辦。

某種意義上,這大概也算是闫黨遠不如清流的地方。清流再怎麽虛僞陰損無恥下作,至少裝也能裝出一點理想信念來。事實證明,即使裝出來的理想信念也比赤·裸裸毫無掩飾的貪賄要強得多,清流派信奉的儒家學說中天然就有彈壓藩王幹政的信念,高肅卿說服同僚并不困難;反倒是闫黨散沙一片,很難在這種事情上形成共識。

以此觀之,日後闫黨在黨争中一敗塗地,樹倒猢狲散後再也無力翻盤,其實也是相當自然的。

穆祺皺了皺眉:

“那小閣老打算如何?”

闫東樓嘆了口氣:“總得給我們父子騰出點時間,好好疏通疏通。”

按照闫黨一貫的尿性,估摸着又要在私下搞點什麽利益交換威逼利誘,弄得不好還要出個什麽岔子——前不久剛被剝了皮的地冒煙就是個例子。但事到如今,穆祺可不打算慣着闫黨這些撈錢沒個夠的蠢貨了;所謂“邪祟附體”的彈劾言猶在耳,無論對方是否有意,都決計不能容忍這個風險。他斷然出聲:

“既然如此,那就恕我直言,可能要說一點不中聽的話了。”

闫東樓:………其實吧,你進來之後就沒有一句話是中聽的,真不必假裝這個客套。

他只能幹巴巴開口:“世子請說。”

“那麽我就直抒胸臆了。”世子道:“如今夏閣老告病已經是定局,朝野上只有闫閣老與許閣老龍争虎鬥,各擅勝場。兩派各分天下,角逐還沒有定數。至于如我之類的勳貴、外戚、恩蔭,不過是政局的邊緣人物而已。但朝堂風雲起伏,為什麽偏偏是兩派占據了要津呢?地位固然來自皇上的恩賞,但也要考慮現實的需求。概言之,朝廷既需要有人做裏子,舍下顏面替上面辦事賺錢;也需要有人做面子,風光霁月能拿出來上得了廳堂。雙方缺一不可,這就是兩派立足的基礎。”

事實證明,世子說他話不中聽,那就真是話不中聽,一點也不摻假。雖然一番解釋裏好歹掩飾了一下,但掩飾倒不如不掩飾,兩位大佬馬上聽出了弦外之音。什麽“裏子”、“面子”?不就是一個不要臉,一個還要立牌坊麽?

不要臉的小閣老與立牌坊的高學士臉色都綠了,但偏偏有話在先不好反駁,只能瞪着兩只眼睛發呆:

——怎麽這種啥實話都往外摟呢?

世子并不在乎兩位大佬的心境,神色依舊淡定:

“尹王進京之後,必然要攪動這一池春水,那到時候風浪驟起,被波及最深的又會是誰?”世子語氣從容:“小閣老,在下只是一個勳貴,就算朝堂上實在是頂不住了,大不了回金陵老家找爹娘吃一碗閑飯;清流的諸位大人倒是不能看着宗藩作耗,搞不好會有什麽争鬥。但說來說去,雙方的定位是沒有根本沖突的——清流是給朝廷做臉面當牌坊的,品行與名聲都得拿得出手。尹王呢?朝廷難道能把尹王頂出去做牌坊不成?”

尹王是什麽級別的妖魔鬼怪?僅僅在河南洛陽就藩二十年,被他強奪房産淩虐妻女的百姓便不下千人!這樣的貨色都敢推出來做朝廷的牌面,那就真是率獸食人綱常掃地,幾乎可以與桀、纣并肩了!

——真要到了那麽一天,穆祺拼了任務不要,也得先把老登送走再說!

顯而易見,這樣的人是絕對上不了臺面的,他只能潛伏在地下為皇帝做的髒活,充當見不得光的手套,以此來攫取權力鞏固地位。他可以當一個毫無底線的酷吏,但也只能當一個毫無底線的酷吏。只要老登還沒有磕丹藥嗑的重金屬入腦,都不會放任這種妖魔鬼怪出籠後四處撒野。

當然,能給皇帝幹髒活,也是無數人做夢都想象不到的境遇……可是吧,如今給老登當白手套幹髒活的這個生态位,已經有人占據了呀。

同行之間才是最深刻的仇恨。為了給自己騰出進步的空間,尹王難道會手軟不成?

做老登的白手套可比坐老登的牌坊危險太多了,海剛峰上《治安疏》後,老登尚且要忌憚後世的名聲容讓一二;可一旦闫黨冰山傾覆,除了闫閣老還能靠數十年跪舔的舊情茍且偷生以外,從小閣老到諸位心腹黨徒,基本不可能在後續的政治追殺中保全身家性命。這種級別的鬥争,必定是你死我活的。

而且,闫黨倒了之後,要是能幡然醒悟刷新政治,煥然與天下更始也就罷了;如果新上位的是一群更歹毒,更可怕的類人生物,那還不如保留原樣呢。

人總是要有一點想象力的,不要太拘泥于現實。你看到闫黨胡作非為,以為已經是政治上絕對的地板了;但等将來看到宗藩,才會明白地板下面還有地獄。而尹王呢?尹王那屬于地獄的十八層,連闫閣老都要覺得太極端了的究極大boss!

兩害相權取其輕,這便是穆祺願意拉一把闫黨的道理。但拉一把也要有人願意動才好,所以穆祺仔細注目對面,神色已經再明白不過了。

顯然,小閣老是很懂得好歹的。他呆呆木愣許久,終于緩緩點頭:

“……在下會盡力說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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