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8章 第 48 章
我們需要你,我需要你。
司頓的嗓音因為侵染上了窒息的痛苦而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低沉、嘶啞,但他努力擡高音量,想要引起莊星羽的注意。畢竟現在這種情況,他能看得到莊星羽、以及莊星羽夢魇中的一切,而莊星羽卻還沉溺在痛苦之中、沒有發現他這個外來入侵者的存在。
然而,莊星羽卻沒有聽到,他怔怔地看着整個頭部已經被眼球爆裂而炸毀成血肉模糊一團的母親,雙手拼命地捂着自己的腦袋,喉嚨裏發出困獸般、絕望的低吼。
一陣劇烈的、大腦撕裂般的痛楚開始猛地侵襲司頓的頭腦,突如其來的、劇烈的痛苦讓他不得不挪動了兩步,用身體靠在莊星羽面前的那張小桌旁時才勉強穩住了身形。
“莊星羽……”
司頓有些費力地再次試圖喚醒莊星羽,他知道自己此時遭遇的頭痛大概只能是莊星羽正在遭受感覺的幾十分之一,意識的連接讓他共情了莊星羽的情緒,所以便無法回避地體會了莊星羽體會到的痛苦。
可是,莊星羽還是沒有聽到司頓的呼喚,他撐着桌子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似無法面對母親凄慘的死狀,想要原地逃離。
莊星羽踉跄地跑到門邊,猛地一把拉開了房門,然後毫不猶豫地跨了出去。司頓緊随其後,也跟着踏了出去。
一陣天旋地旋,司頓感覺自己似乎誤闖進了一個萬花筒的世界,眼前是紛亂璀璨的光斑色彩,飽和度濃郁的仿佛下一秒就會變成液态滴落出各種顏色的水來。
并且,他的身體也開始随着這色彩的旋轉而天翻地覆地旋轉着,頭重腳輕、昏沉暈眩。
司頓忍受着壓抑的窒息感和眩暈感,眼睛卻始終緊緊注視着自己前方不遠處的莊星羽。
他發現,莊星羽的身體在旋轉中不斷的變高、變壯,青澀稚嫩的面龐也跟着變化,變的俊逸、挺拔、立體。
幾秒鐘之後,這令人無法忍受的旋轉終于結束,而莊星羽也轉瞬間就變成了那個身高腿長、健壯有力的成年人,并且他身上的衣服也變成了聯邦特遣分隊的隊長制服。
這是司頓第一次看見沒有畸變的、穿着隊長制服的莊星羽。深藍色的貼身制服妥帖又貼身地勾勒出莊星羽挺拔健壯的高挑身材,給他玩世不恭的氣質裏莫名增添了一分肅穆和禁欲,令司頓感到有些許的陌生。
只見他們這一次是出現在了一個類似于實驗室的地方,滿目都是白色的裝飾,寬敞且整齊地擺放着各類實驗儀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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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頓還看見了宣惟,和另外一些他從前只在莊星羽的檔案材料中看到過照片的、特遣分隊的隊員。
他們個個神色嚴肅、一臉凜然,排着隊地跟在莊星羽身後在一份厚厚的文件上簽了字,然後又沉默地解開制服的扣子,露出各自的手臂。
司頓注意到宣惟在簽字的時候手都是抖的,但隊長和所有的隊員全都簽字了,他最後也逼着自己、咬牙簽了字。
實驗室的門被打開,一個和段天昕長得十分相似、但氣質卻截然不同的身着白大褂的科學家走了進來,他戴着一副金絲框眼睛,臉上挂着堪稱親和的微笑,一邊走、一邊點頭和屋內的衆人打起了招呼。
司頓認出這個人就是段天昕那同卵雙生的哥哥,“新生”計劃的首席基因學研究專家,段天爍。
“莊隊長,感謝您和您隊員對‘新生’計劃的無私奉獻,你們是聯邦的英雄。藥劑已經在隔壁房間準備好了,現在就請和我一起過去吧。”
莊星羽點了點頭,簡單回應了兩句,就率先邁步跟着段天爍往門口走去。
司頓直覺這一次出門可能又會像剛才一樣,進入到令人眩暈惡心的、萬花筒的世界,于是便快走兩步,越過了衆多隊員,來到莊星羽的身邊,大聲說道:“莊星羽,不要被段天爍牽着鼻子走!這裏不是現實,你可以做出改變……”
但是卻來不及了,莊星羽已經邁開大步跟在段天爍的身後走出了房間。
開門,飽和度高到令人眩暈的色塊,旋轉、惡心、眩暈……
再次來到的場景,是在一艘巨大的飛船裏面。
司頓認出這是聯邦最高制式、最先進的母飛船,因為造價太高而導致數量稀缺,只有在派出特遣隊執行極度重要且危險的任務時,才會配備這種飛船。
緊接着,司頓在來得及看清楚母飛船裏的一切時,率先感受到的、卻是一陣濃郁到刺鼻的血腥氣。
如果仔細去分辨的話,其實可以聞的出在那濃郁的血腥氣之中,是摻雜了不容忽視的汗水和眼淚味道,還有讓人耳膜震顫的尖叫聲和怒吼聲的。
但這些氣息和聲音卻都被那濃郁的血腥氣多多少少的掩蓋了大半,以至于司頓剛開始的時候都未能分辨,直到他的雙眼看清楚了眼前的一切之後,才恍然察覺。
這一次,他們來到的,是莊星羽最後一次帶隊執行任務的場景,也是目前為止,司頓唯一稍微熟知的、莊星羽的夢魇之一。
他看到,莊星羽的隊員已經全都畸變了。他們有的能看出明顯的畸變方向,比如半邊身子是人類、半邊身子是健壯高大的黑熊,比如全身布滿綠色的硬鱗、整個頭部也畸變的更扁、更長的鱷魚……
有的,則看不太出明顯的畸變方向,也看不太出曾經的人形,僅能從某些身體部位和行為特征上,勉強推測出這也曾是莊星羽的戰友。
司頓掃視一圈,看到了他熟悉的宣惟和莊星羽,宣惟是這些人中外形畸變程度最淺的,但他此時也失了智似的、面目猙獰且兇殘的和其他人一起,朝着莊星羽發起激烈的猛撲。
而莊星羽,作為整個特遣隊裏,唯一一個還保有人類意識的人,他一方面和自己的隊員、昔日的戰友對抗着,想要勉力護着身後的段天昕不被傷害;另一方面,因為他還認識所有人,所以他無法使出全部的力量去戰鬥,他要顧及不能真的傷到自己的戰友。
可是那些畸變了的人卻顯然已經不認識莊星羽和段天昕了,他們如野獸般嘶吼着,前仆後繼地想要撲上來咬斷眼前這兩個人活物的脖子,殺了這兩個和自己“不一樣”的活人。
一種前所未有的愧疚感和失落感鋪天蓋地的降落,如一張密不透風的大網般将司頓緊緊困在其中,壓得他脊背微彎、難以呼吸。
他知道這只是莊星羽情緒的幾十分之一,也知道莊星羽再不醒來只會越來越危險,便只好強壓下內心那如被螞蟻啃噬般的、細密真實的痛苦,高聲喊道:“莊星羽,宣惟還活着!段天昕也活着!你醒來,就能看到他們!”
司頓看到,在自己吼出這一句話之後,一直在痛苦中勉強抵擋的莊星羽似有所感地頓了一下,在抵抗的間隙試圖擡頭、往司頓這邊看着,好像在找聲音發出的地方。
司頓心中稍安,知道自己說到了莊星羽最在意的地方,如果他聽到自己的聲音、看到自己的臉,那幫助他離開夢魇就會更加容易,于是便揚聲準備再說點什麽。
可是這一次不待司頓張嘴,飛船裏突然不知從哪裏傳來了一陣凄厲又慘然的叫喊。
聽的出來那是很多人一起撕心裂肺地叫喊時才能發出的聲音,那聲音不甚整齊、此起彼伏、連綿不斷、仿佛自帶回音,那聲音尖利、高亢,直震得人頭皮發麻。
“隊長!為什麽抛下我們!”
“隊長,為什麽我們都死了,只有你一個人還好端端地活着!”
“憑什麽?憑什麽?”
“我不想死、不想死,要死一起死、一起死!”
“一起死,一起死!你是我們的隊長,你不能抛下我們獨活!”
“一起死!一起死!!!”
“死死死死死死!”
那聲音鋪天蓋地的,充滿了飛船內的每一個角落,如同無數把鋒利的音刃刮擦着人的筋骨,讓人毛骨悚然、讓人失去鬥志。
司頓感到自己被一種巨大的厭世感和自我厭棄感所包圍,甚至于仿佛渾身都失了力氣,完全沒有一絲一毫生的意志了。
他看到,莊星羽緩緩地、頹然地放下了手,然後靠着飛船的一側艙門癱坐在了地上,他仰起頭看着眼前那些曾經無比熟悉、現在卻十分陌生的、畸變了的戰友們的臉,猩紅的眼眸微轉,滾燙的淚珠就毫無征兆地從眼眶中湧出,仿若泣血。
他身後的那對白色羽翼,也頹然地垂落在地,不再是拼盡全力地保護着段天昕的姿态,而是仿佛已經放棄了生的意志,選擇了擁抱死亡。
“對不起……”莊星羽嘶啞着聲音,低低地呢喃,“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我沒能保護你們。
對不起,我抛下你們獨活了。
對不起,我現在就來陪着你們了。
司頓看出莊星羽已經準備接納死亡了,他不知道這在現實中是不是預示着莊星羽真正的死亡,他咬着牙,拼盡全力地站起來,沖到莊星羽身前,用自己的身體擋住那些不斷逼近的畸變人,對莊星羽大喊:“莊星羽,你沒有資格死在這裏!你還要查出你的隊員死去的真相,宣惟和段天昕還在等着你醒來,我、我也在等着你醒來……”
莊星羽絕望的臉上閃現出一絲茫然,他空洞的視線來回轉動着,最終終于定格在了司頓的臉上。
他終于,看到了司頓。
“你、司頓?”
“對,是我!”司頓喜出望外,他嘗試着伸手去握莊星羽的肩膀,發現在莊星羽能夠看到自己之後,自己居然也能夠抓握住對方的肩膀。
這個發現讓司頓頓時充滿了信心,他手下用力,捏着莊星羽的肩膀快速地說:“我們都在等着你,醒來吧,這些可怕的噩夢都過去了,你要朝前看,還有很多事等着你去做,我們需要你,我需要你。”
“你、需要我?”莊星羽低聲重複着司頓的話,怔怔地看着他,神色間有一絲的不自然。
他偏過頭,不着痕跡地擡手抹去眼角的淚水,然後還瞥了一眼司頓抓着自己肩膀的手,微微抿起了唇。
“?”見莊星羽的反應有些奇怪,司頓有些着急地伸手,順勢用食指勾住了莊星羽的下巴,将他的臉扳正、對着自己,然後問,“你清醒了嗎?可以現在醒來嗎?你已經陷入夢魇太久了,再不醒來會有危險……”
莊星羽定定地看着司頓,他眼眸微動,少頃,莊星羽擡手握住了司頓的手,輕聲地問:“這裏真的是夢嗎?”
司頓一怔,一時也忘了掙開莊星羽的手,點頭道:“當然,不然我怎麽會出現在你們最後一次執行任務的現場。”
莊星羽的視線越過司頓,掃了眼他身後那群仿佛已然遠去的夢魇,不依不饒:“我現在意識混亂,分不清現實和夢境,如果你真的需要我、想幫我,那我倒是有一個辦法。”
“什麽辦法?”
莊星羽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将視線慢慢下移,最終定格在了司頓那雙顏色淺淡的唇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