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解除誤會
解除誤會
他說完這句話靜了好久,我們彼此之間都沒有再說話。
謝遠無言地站着垂着眸子看着我,而我卻抱着膝蓋仍在低聲啜泣。有好幾次他想開口和我說些什麽,但是動了動唇,最終卻沒能說出聲來。
我想那可能是安慰,又或者是為他剛才的言語而道歉的說辭。即便我對他再熟悉不過,但我也無法猜透他真正想要說什麽。最後他向我道了一句“對不起”。緊接而來的,我們之間又是良久的沉默。
又過了一會兒,我不再哭。我慢慢坐直了,佯裝無事一樣地去把被我弄掉下床的被子拉上來,躺下,把被子嚴嚴實實地蓋好。然後我吸了吸鼻子,從床頭櫃拿出眼罩戴上。最後我對他說:“我要睡覺了。”
哭腔混着鼻音,顯得很含糊。
好久,我都沒有聽到他再說話。
我有點好奇他等會兒要睡在哪,如果他有住處的話,那麽他現在又住在哪?又或者是等我睡了之後,他要是要走的話,又要走到哪裏去?
想到這裏我掀開眼罩偷偷地看了他一眼。可是事實證明是我想多了。
謝遠仍站在牆角,時而望向窗外,時而又低着頭。他現在的處境似乎有些尴尬,所以他不停地用他的手指輕輕地摳着他自己的手掌心。他的神情看起來很不安,像是一個做錯了事情被罰站在牆角根的小孩子。
上輩子他自殺前,也很多次對我露出這樣的神情。有時是他添了亂,像這樣子和我道歉。有時是他試圖自殺被我發現,被我嚴厲地說教時露出這樣的表情。還有就是他在我十八歲時想要進我房間擁抱我和我道歉,一邊問着可以嗎?一邊露出這樣的神情。
所以我早該想到的。他這副身體現在別人都看不見,根本就不可能會有工作,更別說什麽經濟來源。
忽然就有點想知道他這兩年是怎麽過得了。他什麽都沒有,這兩年不長不短的時間裏,他到底是怎麽撐過來的?
謝遠在這時候也發現了我在看他,和我匆匆對視了一眼,不到三秒,轉而又轉過頭去。
……
被他看到之後,我也索性摘了眼罩。看着他,我沉默了片刻,開了口:“過來一起睡吧,別站着了。你站着不累嗎?”
Advertisement
我看見謝遠站在原地驚異地愣了一兩秒,或許是因為我從未對他說過這樣的話,因此片刻後他站着的神情又顯得有些局促不安。他此刻太像是個做了錯事懇求別人原諒他的孩子。讓我不由地想到他上輩子,他好像從出生起就沒享過什麽福,從小被逼着學會了懂事,而我也從來沒有見過他像個孩子的時候。
所有人都認為他理所應當地要學會着長大,這麽多年來有誰在意過他的感受。
他話說得很小聲,聲音也很輕,話裏似乎很不抱有确定性地問:
“可以嗎?”
“嗯。”
等到上了床,謝遠都似乎還有些忐忑,兩米的床他睡了沒一半兒。就連被子都沒敢抽一點。
已經很晚了,落地窗外家家戶戶的燈只剩下幾家還亮着,我不吭聲地給了一些被子給謝遠,他低聲對我說“謝謝”。這黑夜裏太過于安靜,我感到無法入眠。
“謝遠。”
我背對着他,叫了一聲他的名字。聯想到他之前所說的話,我說:
“我可以問你幾個問題嗎?”
謝遠回答說,可以。
我心裏也很清楚,他只要對于我,就說不出拒絕。
“你是怎麽知道我媽媽去世的?你來看過嗎?”
“看過。”
謝遠頓了頓,又說:“你高三的時候,我也去學校看過你,當時看到你忙着備考,累了還趴在桌子休息。我站在教室窗外,你也沒發現我。不過我只看了一會兒,然後就離開了。”
思索了一會兒,我還是忍不住問:
“你經常來嗎?”
“我只看過那一次。”
“為什麽?”
“怕吓着你,你那段時間好像很害怕我。而且那次我本來不想去的,但是因為太想你了。”
說到這裏謝遠補充了一句:
“我不是故意要看的,抱歉。”
道歉似乎對于他來說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上輩子他也喜歡動不動就和我道歉,哪怕只是一點點小事他也怕觸犯到我,生怕我不喜歡他,但其實他也沒有做什麽特別對不起我的事。
我輕輕搖搖頭說:“我沒有怪你。”
我也不會怪你的。
我從未真真正正地怪過你。
我接着問:“那你跳樓後,又為什麽要重生?我生日那天,你又為什麽要推翻蛋糕?”
我似乎真的已經開始信任他現在的這副身體是健康的了,所以我才把我先前不能理解他所做的事情現在一次性都問了他。
謝遠的語氣還是那麽溫和:
“重生是為了更好地來見你。你生日那天許願時窗戶沒關好,引得風吹進來,蠟燭上的火差點燒着衣服,我當時是過于急了,怕你燒傷。”
“你其實可以直接說話提醒我的。”
我轉過身面對着他的臉,語氣也放溫柔了些:“謝遠,人長嘴巴是為了用來說話的。”
我勾起了太多回憶,想起他上輩子總是在我每個生日的時候偷偷地往我房間給我送生日禮物,後來被發現之後也不吭聲。想起他有時候被我冤枉,但從來不為自己開脫。因為他覺得無論哪一歲的陳知河于他貧瘠的生命而言都太重要,而他自己也覺得他和我簡直是雲泥之別,所以他甘願被我冤枉。願意一生在背後默默付出。他一生過得敏感自卑又小心翼翼,死的時候也沒有被多少個人記得。
但他不知道其實十八歲的陳知河其實也喜歡他。
我一生過得順順利利,從小受盡父母寵愛,想要什麽都可以得到,稍有一點不順心我就會在心裏賭氣。而他生前由于一些解不開的誤會我也一直在和他賭氣,而他一生也沒有得到過我多少的愛,更別說是其他人了。但當時的我也未曾想過,我只是這麽一賭氣,謝遠的一生也就這麽匆匆忙忙過去了。
等我摸清了一切事情的根源,找到了事情的真相,認清了自己對于他的感情以後,一切都已經遲了。
如果歲月能倒流,如果時間能重來,陳知河,你可不可以再成熟一些。
傷人的話可不可以不要再對他脫口而出,可不可以斂一斂自己的脾性,好好地擁抱他的十八年。
我有些埋怨他,但并不是怨恨,更多的是心疼。慢慢回想謝遠之前所和我說的那些話,我心底鼻尖發酸,有些愧疚,艱澀地張口,我說:
“我誤會你這麽久了,你肯定很難過吧?”
又是好久,沒聽見謝遠說話。
我猜想他可能沒聽見,也猜他可能已經睡着了,因為我問這句話之前足足回想了有五分鐘。正當我要閉眼,也要入眠的時候。忽然就聽見了一聲突兀的、哽咽的一句:
“是啊,難過得要死了。”
又過了一會兒,他又強撐出一個笑把額頭抵在我的背上問我說:
“所以呢?航航,你要抱我一下作為補償嗎?”
空氣裏有說不出來的微妙感,像一滴水慢慢凝結成一塊冰,如同死一般的沉寂。沒有人說話,我也沒有轉身去抱他。當然這也沒有可能,謝遠這句話明擺着的就是玩笑話。氣氛也沒有因他的玩笑話而緩和一些,最終又恢複了先前的沉默。
仍然很安靜。
但我的背後卻能感受到一片濕熱。雖然我感受不到他的身體,但是能感到除他身體以外的東西。哪怕就算是不能,我也能聽到他抽泣的聲音。那麽明顯地感受到他哭了,我的心裏也不太好受。
記憶裏從來沒有見過謝遠有哭過多少回。仔細回想,這麽多年來,最讓人印象深刻的只是他的笑容。記得讀初一的時候他還沒患病,每回在操場打球都能招來一堆女孩子,那時我從別人口中所聽到對他的評價往往都是陽光,開朗,有朝氣。比起他現在淪落到的這一地步,簡直就是天差地別。
說起謝遠的從前,我甚至可以很肯定地說,那時的人包括我在內誰都沒有想到讀初一的謝遠會和這些病串在一塊。誰都不知道他未來會那麽自卑,那麽敏感,活得那麽痛苦。
心像是被誰狠狠揪了一下似的。心裏也在止不住地想着:假設他沒患病,一直保持着初一時的那種狀态的話,那他在別人口中講給我的描述也不會從“你哥”而變成“你那個神經病的哥”。
我的心裏太難受,但是我也不知道應該怎麽安慰他。
又過了很久,沒再聽到他的聲音。我背對着他,試探性地小聲地問:
“謝遠,你睡了嗎?”
沒人應答。
小幅度地轉身,對上了謝遠的睡臉,他睡得很安靜,呼吸平緩。我半撐着起身,閉上眼睛輕輕地吻上了他的眼睛。
晚安。我在心裏悄悄對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