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時間一晃而過三年,來到貞文十八年的冬天。
黎池作為‘小三元’秀才,前程還是被普遍看好的,這三年間有不少浯陽縣的小富商、地主和鄉紳人家,都透露出了想與之結親的意思。只是家中在征求他的看法時,他都推掉了。
相比黎池的親事不順,大堂哥黎江就要順利很多。在前年年初,黎江與鄰村春鴉村私塾先生的女兒定下婚約,并在去年年初将其迎娶進門,今年二月份得了一個女兒黎燚,現在正是咿咿呀呀找人說話、招人疼的時候。
黎家專生兒子的傳統在黎江這裏被打破,雖然有人私下裏說嫁進黎家的媳婦兒都能生兒子,就黎江的媳婦兒李氏生了個女兒,怕是個沒福氣的,可他們自家人還是很高興的。
按照奶奶袁氏的說法,除了小池子,她已經看厭了粗枝大葉的孫子了,現在有了個香軟的孫女兒,她真是稀罕得不得了!
在黎江娶妻之前,家中花了十多兩銀子,在黎家現在的院子旁邊,給他起了一溜三間的青磚瓦房。以後他們添兒添孫住不下了,就由他自己再起房子,就像他爺爺黎镖一樣,黎镖成婚時就只有北邊的一溜三間房,現在黎林和黎棋兩家住的東西兩溜的兩間房,都是後來他自己經手起的。
而讀書的黎河與黎湖,在貞文十六年二月縣試中,皆通過了縣試,名列前十之內。可在之後的四月府試中,只有黎河通過、成功考取童生,黎湖遺憾折戟。
在去年的院試中,黎河遺憾落榜未能考上秀才。黎湖在去年第三次參加府試時,終于榜上有名,考取了童生。
黎河和黎湖雖與黎池不能比,可在這黎水村以至浯陽縣,兩人的童生功名也能拿得出手了,至少可以辦一個私塾教導幼童啓蒙,這也是一個既有名望又輕松的謀生方式。
黎湖就是這麽打算的,他已決定不再下場了。等他像黎池一樣抄書掙上十來兩銀子之後,就在縣城裏或租或買一個小院,開辦一個私塾。
因黎湖已經決定不繼續科考了,現在家中已經開始在給他尋摸合适的親事。
黎河還想再下場試試,他覺得總要考上一個秀才,這樣至少他成家以後名下的田地就不用交賦稅了。而且秀才開辦的私塾,收的束脩要多一些。
讓全家人都擔心的黎海,依舊活潑跳脫,機靈也是真機靈,就是收不住性子沒個正型。黎家一家六個孫輩,就連才八歲的黎溏都顯露出了讀書的天賦,以後也是要走科舉之路的,可就黎海都這麽大了還沒個打算。
家裏長輩說也說了、教也教了,可他就跟一塊頑石一樣,再怎麽說教都沒能改變他。最後也只能無奈放棄,轉而教他如何為人,只求他能安生地生活、不惹麻煩。
黎池在黎海身上也花了不少心思,比他花在親弟弟黎溏身上的也不會少,看能否讓他靜下心來學一門謀生的手藝,結果無濟于事。
最後黎池想着,可惜了自家是農戶而非商戶戶籍,不然可以讓黎海去試試經商,也許他這跳脫機靈的性子正适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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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黎池,這三年多都在讀書、抄書和加強學習之中度過。除春節三天外,其餘每天都是雷打不動的約一萬字的抄寫量,這三年多下來也抄了約一千萬字,掙了四十來兩銀子。
加上之前抄寫《史記》和《漢書》掙的,以及每年領的四兩廪饩銀,他自己就已經存了五十七兩多銀子了。
再加上這三年來不用交田賦之後,家裏能存下來的錢也多些了,又有黎江造紙每年存下的十來兩銀子,應是足夠黎池去省城和京城參加鄉試和會試了。
《二十四史》,黎池雖只抄完了前面四分之一,卻專門用了段時間将之後的部分也看完了,與《通史》兩相對照後,對歷史知識的認知也更深刻了。
除這之外,在學習上,黎池每天都按部就班地實行着每個階段拟定的計劃,将以前的知識鞏固得更加紮實,在知識的深度方面下足了功夫。
除深度之外,黎池也向廣度上有所延伸。這主要是得益于京城的‘筆友’趙儉每次來信時,都會順帶給他捎一匣子的書,不拘是直接有益于科舉的書,還有雜記、游記、詩集、各地府縣志等等。
尤其是那些知名府、縣的府縣志,記載着當地的歷史風俗、地理物産和人物文教等,讓黎池雖坐在一村之地,卻能了解到其他府縣的情況。
當然,在延伸知識的廣度上,除開趙儉給他捎來的書外,也少不了四寶店中書籍的功勞。一個書店的存書,即使有許多類似和借鑒意義不大的,除去這些,也還有許多有用和有趣的書值得一看。
黎池每個月去縣學順帶交付抄寫完畢的書時,都會借上一兩本來看。
以前黎池拿樣書都是付了押金的,後來徐掌櫃看他實在想看又很愛惜書——也可能是見他與他們少東家交好,就說不再收押金、讓他直接帶回家看,看完後再還回來也就罷了。
如此,黎池每天在完成既定學習計劃之後,也讀了不少的書、擴寬了知識面。
随着與四寶店即徐掌櫃的愈加熟識,黎家與徐家之間已算得上摯交之家了,有些虛禮也就不再拘謹。黎池到徐家去的次數也多了,自然地,與徐掌櫃的女兒見面的次數也随之增多,有時還能說上幾句話。
随着見面次數的增加,和與她見面之後的明顯雀躍的情緒,讓黎池不得不承認,他非常欣賞她。
若是他的心裏年齡再年輕個十幾二十來歲,他還可以說一句:他喜歡她、更甚至是他愛她。
可黎池覺得雖然他披着虛十六歲的皮囊,可靈魂年齡卻已滿五十歲了,喜歡或愛這種字眼,感覺已經說不出口了,實在太過矯情。
而現實是,在別人眼中,黎池就是個十六歲的年輕有為男子,娶妻生子人之常情,即使他內心覺得別扭,娶一個與他皮囊年齡相當的妻子,這件事是必然會發生的。
既然如此,那麽溫婉大方的徐氏女,就是最好的選擇。
既然內心已有決定,黎池也就隐晦地向徐掌櫃透露出了自己的心意,暗示等考完試之後就正式請媒人上門。徐掌櫃自然樂見其成,兩人達成了共識。
……
時間進入臘月下旬,新年在即。
黎池明年八月就要下場考取鄉試了,若考中就要繼續參加次年二月的會試、以及之後的殿試,因此,這個年就是黎池在鄉試之前過的最後一個年了。
不單單是黎镖這一房黎家人,黎水村的所有黎家人都很重視這一個年。族長黎欽早早地就決定今年要大開祠堂,祭告先人、祈求保佑,祈禱黎池科考順利、金榜題名。
當初黎槿考取了秀才,第一次下場參加鄉試前,也是開了祠堂祭拜專門祈求先人保佑的。
可只看這架勢,明顯族裏要更加重視今年的這次祭祖。畢竟黎池還是不同的——他是臨淮府‘小三元’,而且一看就覺得他更聰明,定然能像之前的童生試一樣旗開得勝!
黎池本人心裏對此不過一笑置之,表面上還是很領家人和族人的情。對大年初一開祠堂祭拜祖宗先人,祈求保佑表現出很期待和重視的樣子。
以此去安他們的心:看小池子本人很有信心的樣子,又已經祭拜過祖先祈求保佑了,肯定能考上!
大年初一,黎镖攜三個兒子和五個孫子,參加了黎水村黎家的祭祖。黎溏才八歲年紀還未成丁,又沒有考取功名在身或有何成就,于是就沒有帶他一起去。
大年初一這一天,是一年頭一天,春季頭一天,正月頭一天,因此又稱“三元”。暗合了科舉考試中的連中“三元”,是個吉利兆頭。
“小池子新年好!祝考試順利啊!”
“樹二伯也新年好,祝您新的一年身體康健!”
“黎“小三元”新年好啊,新年添文氣、科考行大運!”
“權六叔過年好!也祝您新的一年財源滾滾!”
……
往村中黎家祠堂去的路上,遇上不少同去的族人,一路上互道新年好。而向道好的祝福語,毫無意外全是祝他科考順利的。
三天新年期間,比平日要起得更早,以免得一個“三天晚天天晚”的新一年懶惰的壞兆頭。
因此黎池他們雞叫頭遍後,就早早起床、洗漱幹淨、換上新衣,天色還才蒙蒙亮時,就動身往祠堂去了。
等該來的族人都到齊後,族長和幾個輩分高、年紀大、德行好的族老一起,打開祠堂大門。
衆人依次入內,然後按照族中輩分、年齡大小、嫡庶親疏,各自站好位置。黎池不是第一次祭祖,跟在爺爺黎镖和他爹黎棋的後面,很快就站好了位置。
黎家雖族人衆多、族內公中也有學田和族學,其實不過才傳承三代而已。因此祠堂正廳上首供桌上供着的祖宗遺像、神牌靈位并不多,只有黎镖上一輩的三位的排位和畫像,以及與他同輩早逝的兩位的。
族長黎欽請出供桌上的族譜族規,先是朗讀了族規,再将今年入族譜的族人寫入其中。
然後由族長和族老領祭,帶領族人跪拜祖先。
“一跪,一叩頭,起!”
“二跪,二叩頭,起!”
“三跪,三叩頭,起!”
……
族人跪叩已畢,幾個族老就開始給族人分發線香,等每個族人手中都拿到三炷香後,“上香!”
族人們按照站位,有序地依次上前。閉眼虔誠祈禱過後,将香插進供桌上的香爐中,再恭謹地退下來站回原位。
如此輪流下去,就到黎池上前上香了。他倒沒有祈禱先人保佑他科考順利,因為他知道那不過是無用之功。他只在心中給先人長輩們拜了個年,對他們養育後人的行為表達了感激之情。
祭拜過祖先之後,族長黎欽照例對族人訓導一番,也都是老套路了:無非是總結去年族中發生的大小事,并對其點評、從中得出經驗和教訓,再展望一下新一年,最後訓誡族人繼續勤奮工作、友睦鄰裏。
在族長黎欽的講話之中,不管是總結族中事情、還是展望新一年時,黎池都在其中占了不少的篇幅。比如,去年一年裏,黎池在讀書之餘又積攢了十多兩銀子的趕考費用;展望今年,黎池就要下場科考了,先預祝他科考大捷。
這次祭祖雖只有村中黎家已成丁的男丁參加,可人數依舊不少,等祭祖完就已經是半個時辰之後的事了。
族長黎欽和族老們宣布祭祖儀式結束後,族人陸續地走出祠堂各回各家,一路上遇見人了都喜氣洋洋地互道新年好,商量着誰先去誰家拜年……
黎镖帶着兒孫們往回走時,一路上也與碰上的人家有說有笑的。尤其是黎池,遇上的人大多都要和他說上一兩句話,或是祝福,或是叮囑,都表達了對他的一片拳拳友善之心。黎池也都報以同樣的友善,一一回以祝福。
喜喜慶慶地回到家後,黎镖先是吩咐三個兒媳準備接待即将來拜年的客人,然後就叫上四個讀書的孫子,“大河、大湖、小池子和小溏子,你們四個跟我走,我們去祭拜文曲星君!”
封建社會中,民間信奉的神靈大多主要是玉皇大帝,以及一方的土地神等,而大年初一除了祭祀祖先外,也會帶上貢品去叩拜信奉的神靈。
黎水村的人家皆是如此。較為不同的是,他們在最主要信奉的玉皇大帝和土地神之外,還信奉着文曲星,并在村中專門建了一個供奉文曲星君的小廟。
今年黎河和黎池一個考院試、一個考鄉試,都是要下場的,就很有必要去叩拜一下主管文運的文曲星君,求個保佑和心安。
黎池他們去叩拜了文曲星君回來之後,家裏已經來了很多前來拜年的族人親戚,于是他們立即開始幫忙接待客人、陪客人說話……
正月初二,是家中三個兒媳和一個孫媳回娘家的日子。王氏、趙氏和黎江的妻子李氏,昨晚就收拾出了回娘家要帶的禮,一大早就在丈夫或兒子的陪伴下出門了。
只有黎池的娘——蘇氏,早已決定今天不回娘家、留在家裏招待上門拜年的客人,去年和前年也都是這樣。自從黎池考中秀才那年,黎棋陪蘇氏回了娘家之後,他們就再也沒在過年的時候回去過了,大年初二都不回去了、自然平日裏也沒回去過,只是沒在明面上與蘇家斷絕來往罷了。
黎池不清楚細節,但依他猜測,大概是他外公和舅舅們,對沒能将田地寄居在他名下的免賦地數額下感到不滿,因此對他爹和娘态度不好,他娘這才一直沒再回去過。
要說黎池的外家——外公和舅舅們,也是有點意思。
黎池外婆早已不在人世,外公和兩個舅舅都是自尊心很強、還重男輕女的人,對蘇氏這個女兒根本沒當回事兒,蘇氏嫁到黎家後兩家走動就一直很少。
在三年前黎池考中秀才後,他們沒來參加喜宴,卻向蘇氏提出了将田畝寄居黎池的免賦地數額下,本以為他們都請求抑或是命令她了,那肯定是能成的,結果卻沒成。
如此之後,等蘇氏和黎棋去了蘇家,哪還會給他們好臉色、好好招待他們?而蘇氏也不是那種眼巴巴地在乎娘家的人,既然你們不在乎、不重視她,她就只管守着丈夫和兒子生活,很幹脆地連着三年都沒回娘家。
和外家的關系疏遠這事,黎池不怎麽介意。他甚至都還沒有去過一次他外公和舅舅們家,因為相比黎家人,蘇家人對他實在說不上在乎。
在他出生後洗三、滿月、百日和周歲時,蘇家都沒有一人來過,甚至他考了‘小三元’擺酒席時,他們依舊沒人來道賀一句。都這樣了,難不成還指望他倒貼上去、主動登門蘇家?
大概蘇家人就是這麽想的,但他黎池雖然确實對外表現得格外溫和懂禮,卻也不會去倒貼他們,蘇家人将他們自己擺得太高了。
三天年一過,黎池立即又回到了自己的讀書生活中去。摒除掉外界還未散盡的年味和喧嚣,他不再抄書,将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準備今年八月的鄉試裏去,每天一篇詩賦和策問,日日如此……
等時間進入五月之後,黎池就開始完全按照鄉試的考試規矩,一輪又一輪地進行模拟考……
如此,直到七月中旬準備前往省城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