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二月十一那天傍晚,會試結束後打開的貢院大門,在當晚又重新緊閉。
大門緊閉的貢院內,八位同考官和三位主考官,歷時四天廢寝忘食地判卷之後,終于判卷工作暫時告一段落了。
八位同考官,将經由他們八人判卷打分的答卷,按得分高低排列出來,然後拿給三位主考官,由他們來打分并最終确定名次。
“除去卷面有墨團污跡、書寫不規範等,直接剔除的答卷外,有效答卷共計七千零五份。在三位的監督指導下,在下八人終于全都判卷打分完畢,這是根據最終相加得分,按分數高低排列出的全部答卷。
接下來還需您三位,最後來掌掌眼打分,排一下名次高低。”
“都是同朝為官的同僚,各位的為人和才學我們都是信得過的。聖上旨意是取整三百名貢士,既然這樣,我們就取前四百名的答卷來複核和排名。”在糊名交卷時,對黎池有過一笑的主考官之一唐翰林提議。
“那就聽唐翰林的,取前四百份答卷來複核。”會試三名主考官之一的宋學士同意道。
會試的判卷機制,是由八名同考官各自負責判改其中一題。
比如,同考官甲負責判改兩百道‘雜宗‘試題,同考官乙負責‘雜宗‘最後的‘判書‘公文試題。丙負責前一百道‘經義‘試題,剩下的兩百道‘經義‘題由丁和戊分別負責一百道。庚、辛和壬三人,分別負責一道策問題。
一名考生的最終得分,就是八位同考官所打分數相加後的總和,稱為‘初始分‘。當然,最後張貼到榜上的考生答卷,還會多出三名主考官給的三個分數,即榜上考生的卷面上會有四個分數。
這也是在儉王殿下上疏獻策後,這次會試才開始施行的全新判卷方式。
這樣的判卷方式,不得不說,較之以前的由三人一組、從頭至尾去判改一份答卷,不但更加快速,對考生也更加公平。
但另一方面,他們考官們判卷時,想要動些其他心思也就更加困難了。
三位主考官開始将前四百份答卷,粗粗地浏覽一遍。大多數情況下,三人都會給一個與‘初始分‘差不多的分數,浮動範圍在上下叁分之間。
而那剩下的少數情況,則是主考官們在看筆跡。遇見眼熟的筆跡,就會比‘初始分‘高出伍到拾分,又或者降低伍到拾分。
三名主考官将四百份答卷都打分完畢了,可卻都還有同一個任務沒完成:認出黎和周的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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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黎和周的答卷認出來之後,唐翰林是要給他多打分,另兩個主考官是要給他少打分。
可他們将四百份答卷的分數都打完了,也還沒有認出黎和周的答卷。
唐翰林暗想,莫不是那黎和周徒有虛名,甚至都沒進前四百名?如果是這樣,那黎和周是怎麽入了儉王殿下的眼的?
唐翰林腦海中浮現出鄉試糊名交卷時,即使在考棚裏待了九日夜,那黎和周也依舊俊秀溫雅面龐和修長身姿……難不成是黎和周的美貌,入了儉王殿下的眼?
……
三名主考官中的另一方,錢翰林與宋學士對視一眼,都沒放棄找出黎和周。
錢翰林出聲:“前四百名的分數都已給出,即使有同分的我們也在比較之後,批出了名次先後。按理說,鄉試榜就直接取前三百名即可。
但是,此次會試的諸多規矩都無前例可循,還要我們自己謹慎地摸索着來。否則若是哪裏不妥,我們都讨不得好。”
此時,宋學士跟着補充:“錢翰林說得在理。在下覺得,還要确保前三百名的考生沒有其他問題,比如入場時攜帶物品沒有不妥,身份和文書核對無誤等。”
唐翰林聞言,心底暗疑:攜帶物品、身份文書核對,這些事都是會試前一天入場核檢時,檢查清楚了的,現在過這麽久了還能查出什麽?
錢翰林和宋學士一搭一唱,“不如将核檢登記的冊子拿來,我們再看看可有不妥的地方。”
“是,在下這就去取。”
等其中一位同考官已經去取登記冊子了,唐翰林這才反應過來。那冊子上有每個考生的親筆簽名,這兩人怕是想通過冊子上的簽名查看黎和周的筆跡!
一個人的筆跡,或許會随着時間慢慢有所變化,這可能就是他們沒認出黎和周答卷的原因。但入場前在核檢記錄冊子上的簽名筆跡,時間離得如此近,再變化也變化不到哪去!
等找出黎和周的筆跡,認出黎和周的答卷後,他們想要耍點什麽手段就容易多了!
若是黎和周沒在前三百名內也就罷了,若是在前三百,即使已經打分完畢,也能找個其他什麽借口将他向下撸幾分!比如攜帶物品不妥,文章用詞用字不妥、有影射之嫌等等。
然而唐翰林想阻止也已經來不及,核檢登記的冊子已經搬過來了。他只能在兩人找到黎和周的筆跡和答卷後,在他們發難時據理力争,讓他們有所忌憚,這樣或許能讓黎和周少受點影響。
七千多名考生的核檢登記記錄,若是一頁一頁地去翻,絕不是件輕松的事。
宋學士和錢翰林分別看向某幾個同考官,然後其中一個同考官走上前來,“這些冊子記錄了七八千之數的考生核檢情況,逐頁翻看怕是沒這麽多時間和精力,不如就由在下來随意抽檢幾十名。”
還沒等唐翰林說什麽,宋學士就一臉贊同和欣慰地颔首贊同,“勞煩了。”
“不敢當,在下的分內之責。”
若是此時黎池在這裏,就能認出這名同考官,就是當時給他核檢的三名同考官之一。
那名同考官上前,開始先是随意地抽檢了幾份核檢記錄,然後就看似随意地從衆多冊子中抽出一本來,翻看幾頁後就停住了。
“我這随手一翻,竟就翻到了傳說中黎和周的核檢記錄!真是巧了。”
“确實巧了。”宋學士和錢翰林趕忙湊上前去。
唐翰林耷着眼皮,一撇嘴角。巧了你們個千年老王八!
宋學士和錢翰林湊到冊子前細看,黎和周的姓名就簽在角落處。
‘黎池‘二字,赫然是用了一筆典雅圓融的‘臺閣體‘簽下的,與他們事先記下的筆跡一般無二。
宋學士與錢翰林隐晦地對視一眼後,就站直了身體。“這黎池的核檢記錄并無不妥,可繼續往下抽檢。”
那名同考官又繼續抽檢了十來份後,就以‘抽檢了這二十來份都無不妥,該是都沒有問題‘的說辭,停止了抽檢。
通過查看核檢記錄的冊子,倒是找出了黎池的筆跡,可這筆跡卻未出現在前四百名中。
難不成那黎和周,連中四元,卻是個徒有虛名的?
宋學士和錢翰林沒明白。
唐翰林也一樣,雖說他心裏升起過‘黎和周是以美貌入了儉王殿下的眼’,這樣荒誕的念頭。但也就是那麽一想而已,儉王殿下絕不會如此膚淺。
可不管如何,當下時間緊迫,不可能讓他們去從未進前四百名的答卷中,找出黎池的答卷來為他們解惑了。
“唐翰林,我們每人一百份答卷,開始拆卷寫榜。”宋學士道。
因為剛才找到黎池的核檢記錄時,唐翰林沒有像另兩人那樣湊過去看,他就依舊還站在一堆答卷邊上。
因此宋學士這麽一說,唐翰林就順手拿了排名前一百的那一沓答卷。“好,我們各自寫了,到時再連成一整張。”
此次會試的榜單上将登錄三百名考生,三百個人名及其籍貫,一張宣紙是肯定寫不下的。像這樣的長榜單,都是先用多張紙寫好,最後用漿糊粘在一起後再進行裝裱。
宋學士和錢翰林也各自拿了一百份答卷,回到各自的書案後面坐下,開始拆卷寫榜。
唐翰林拿着排名前一百的答卷,回到自己所在的書案後面坐下,用一把特制小刀開始拆封糊名密封的答卷……
……
第一份答卷,即是排名第一的答卷,被拆開完畢。唐翰林看向密封欄內的考生姓名和籍貫……
“喝!”
‘叮當‘一聲,唐翰林手中的小刀脫手,掉在書案上!
坐在另兩個方向的宋學士和錢翰林,聽到響動看過來,“唐翰林?”
唐翰林默默咽下一口唾沫,然後語氣還算正常地回答,“沒事,這小刀用着不順手,險些割了手。”
“那你要當心啊。”
“當心一點,用熟之後也就順手了。”
“勞煩擔心了。”唐翰林嘴裏敷衍着。一雙眼睛,緊緊盯着答卷的密封欄……
—‘黎池,江淮行省臨淮府浯陽縣黎水村。‘
再一看卷首的分數。
雜宗場,初始分:貳佰玖拾捌。
宋、錢、唐三位主考官所給分:叁佰、叁佰、貳佰玖拾柒。
經義場,初始分:叁佰。
宋、錢、唐分別給分:叁佰、叁佰、貳佰玖拾玖。
策問場,初始分:貳佰玖拾玖。
宋、錢、唐分別給分:叁佰、叁佰、叁佰。
唐翰林默默地擦掉鼻頭冒出的細汗……
所以,他這個儉王殿下的人,給黎池打的分數,卻還沒那些對家的人打的多?
也不知道到時候,那些人是個什麽想法……
不管那些人什麽想法,唐翰林或許能猜測出幾分,卻是不能完全得知的。
因為那些人,比如宋學士和錢翰林,即使知道了他們找得眼睛都要瞎掉的黎和周的答卷,竟然在他們眼底下得了第一名!還是他們親自打分送上去的!他們心裏再如何洶湧澎湃,可也是不會說出來的。
他們有那麽傻?說出真實想法的話,他們怕不是得以科舉舞弊的罪,被革職查辦了。考慮到那人還是傳說中的黎池,可能他們還會被下獄抄家。
事實證明,宋學士和錢翰林的确不傻。
拆封完一百份答卷,寫完各自的一百名榜單之後,三人就将榜單拿到一起,準備粘黏裝裱。
然後,宋學士和錢翰林就看到了,黎池的名字排在唐翰林所寫榜單的第一位。也就意味着,黎池是這次會試的會元!
在那一刻,宋學士和錢翰林的雙眼瞪圓、呼吸放緩……
唐翰林權當什麽也沒看出來,就笑眯眯地看着兩人那副不可置信的樣子。“兩位來看看,今科會元的答卷寫的真好,真沒有堕他會元的名頭!”
唐翰林不僅笑眯眯地看着兩人,還非常善解人意地主動邀他們上前來看看答卷,以此來治一治他們的不可置信。
宋學士和錢翰林依言上前,去看他們苦尋不着的黎和周的答卷。
其實不用細看,宋學士和錢翰林都還記得第一名的答卷。那可是雜宗、經義和策問三場,兩個人都給打了滿分的答卷!
只因第一眼他們看筆跡就認定了,第一名的答卷肯定不是那黎和周的!又因第一名答得實在出彩,若是讓他們去答,有七八成的可能,他們都無法答得那樣出彩!
那黎和周有着‘連中四元‘的名頭,也是這次會試的會元熱門人選。那既然确定這第一名不是黎和周了,又答得那樣出彩,那就給滿分!讓這人來當會元!
而唐翰林為何打分比兩人低?也容易理解。
黎和周是儉王殿下的人,而他也是儉王殿下的人,原以為黎和周會是會元人選,結果……呵,排第一名的答卷,看筆跡就知道不是黎和周的,給低分!
讓敵友兩方都錯認的筆跡,确實與黎池以往的筆跡風格相差甚大。
黎池以往童生試和鄉試時的筆跡,甚至是核檢記錄上的簽名,都是很正統的‘臺閣體‘,将‘秀潤華美、正雅圓融’的特點體現得淋漓盡致。
而他這次會試答題用的字體,依舊是‘臺閣體‘,但卻與他以往所寫‘臺閣體‘相差甚大,否則也不會将三位主考官都蒙過去了。
簡言之,黎池以往所寫‘臺閣體‘的字,是方方正正的一厘米見方的正方形字。而會試答題時所寫‘臺閣體‘的字,是要瘦削狹長一些的長方形字。
字的長寬一變化後,風格也就不一樣了。黎池以前‘臺閣體‘字給人的感覺是,正統、平正和方正。這次‘臺閣體‘字給人的感覺是平正、典雅,因為字形瘦削狹長,又還透出一絲孤高清冷。
俗話說,見字如見人。根據多方傳言,黎和周其人溫文爾雅,和‘孤高清冷‘一詞可是絲毫挂不上鈎。
事已至此,宋學士和錢翰林也不敢再多說。因為他們不傻,再多說就暴露他們的心思了,怕是會有麻煩的。
貢院裏的這些人,可不都是和他們一夥的。他們再多說什麽或多做些什麽,就太過明顯了,否則到時不僅他們自己,甚至他們身後的人也會被牽累。
“我們一起來将榜單裝裱好,明天正午就要張貼放榜了,時間還是很緊張的。”
“好啊好啊,大家都出把力。那些落榜的答卷也要歸類收好,若有考生不服鬧事,到時還能翻出答卷來,有理有據地化解他們的不服氣。”
……
貞文二十年,辛醜年二月十六。
春闱會試後的第五天,會試榜單即春榜,在中午陽光和煦時、三聲鼓響後,被張貼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