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正月初一的大朝會之後,百官有兩天的節假,可用去走親訪友、串門拜年。

京城之外的親友,在年前時黎池就已寄出了節禮。

當然,在年前時候,黎池也收到了幾份從京外寄來的節禮。有科考時有些來往的同年考生寄來的,還有浯陽縣陸縣令與平魯縣王前愈寄來的。

而在京城之內,黎池需要送上節禮的人不少。頂頭上司,如翰林院中的王掌院、唐翰林和錢翰林;身份貴重者,如儉王趙儉;以及與他有過來往的階高官員,如禮部尚書;還有交情不錯者,如鐘離書、明晟等。

以上這些人,都是由黎池親自攜禮上門拜年的。當然有些太忙的,并不一定能親自接待黎池,這也無所謂。節禮到了、拜帖到了,也就行了,自有他們府中管家登記來訪者及其送上的節禮。

而那些關系平平的‘老翰林‘同僚們,以及官階比黎池低還沒多大來往的,黎池則是請托了黎海幫忙去送節禮。兩兄弟齊上陣,才在兩天內将該送的節禮都送了出去。

這其中,也有時間上的錯位安排。初二時黎池出門送禮,初三則黎海出門送禮與回禮。只因送禮都是位卑者先送,位尊者其後回禮或不回禮。

所以,在正月初二這天,黎池出去送禮,黎海就在府中接待前來狀元府(比黎池位卑的)送禮者。初三黎池在家接待回禮的位尊者府上的人,而黎海則出去送禮與回禮位卑者。

家中人員來來往往,為防沖撞到徐素,黎池都沒讓她出來,讓她娘陪着她在後面,他和黎海兩個人忙完了這個年節的人情往來。

這樣忙着奔走送禮或回禮,自然不能靜下心來體味節日的喜慶和快樂。不過黎池早已習慣這樣的迎來送往,節日是小孩子的,忙碌才是大人的。

黎池竟也從這樣的忙碌中,體會到了門庭若市的自豪和快樂,總比門前羅雀要來得好,到時清靜倒是清靜了,但也意味着狀元府式微。

所以,黎池覺得,還是這樣忙碌些得好。反正兩世都出自山野的他,是不太能體會山水之樂的清靜了,他就是鐘愛繁華。

……

正月初四,大燕的百姓還在過年,直至十五元宵方罷。

可京中官員們,卻已經重新上衙點卯了。京外官員們也在收拾收拾,準備啓程回任上去。

而黎池重新去翰林院上衙點卯才三天,正月初七的時候,他就又有了一個新的身份:工部行走。

“奉天承運皇帝制曰:今有翰林院修撰黎池,試驗水泥有方,授爾工部行走之職。全權負責籌建京城水泥局,且協助儉王選定各行省地方籌建水泥局之址。欽此!”

行走,非專任的、額外派遣的官職,稱為行走。因此黎池這個工部行走的官職,就是一個臨時官職,等京城水泥局籌建完成,且協助儉王将各省水泥局選址定下之後,這個官職自然也就要卸下的。

雖然煤炭與黎池也有莫大關系,不過煤炭局的籌建卻與黎池沒多大關系,自有其他人去負責,他就安心負責京城水泥局的籌建就好。

黎池前世經手過拟建工業廠房的審核工作,因此對京城水泥局的籌建,他心中有數。

比較過前世民營與如今官營的區別之後,黎池主要只用考慮兩個因素即可,即生産原材料産地距離,及交通運輸便利程度。

最終,黎池将京城水泥局的廠址和衙門,定在了京城郊外西偏南的地方。此地位于京城往朔平府的官道旁三裏地之外,附近十裏地之內就有兩大座産石灰石的石山。

而廠房南邊距朝南流入黃河的一條小支流不遠,可挖渠引水過來。無論是生産用水,還是水力驅動鐵碾,都能解決。

黎池做事雖能很好地遵循官場上的規則,該慢就慢,能快就快。但一般情況下,他做事的原則還是講究效率。

在廠址确定好,并上奏折得到了貞文帝的批複之後,黎池就去工部要人了。

無論是廠房和衙暑的修建,還是設施建成之後生産水泥,都需要人維持。

“……如今匠戶緊缺,輪班匠三年才入京服役三月,能頂什麽用?隸屬于京城的住坐匠,雖一月服役一旬,可營繕、虞衡、都水和屯田‘四司‘都需用人,實在是沒有多餘匠戶劃到水泥局下。和周,不是鏡四爺爺不幫你,實在是沒有人啊!”

黎池:呵。

黎鏡這是把他當毛頭小子在敷衍呢?

“黎右侍郎……”

黎池擺明了在官言公的态度,并不與他敘那些‘四爺爺‘與‘侄孫‘的關系。

黎池與黎府的關系,早在殿試前黎鏡送他那壺墨,黎溫驚到徐素,以及今年黎池沒向黎府送禮時,就已經斷絕了。雖未鬧開明說,但兩方都應是心照不宣了的。

既然如此,他為何還要給黎鏡留臉面?“黎右侍郎,至貞文十九年,天下輪班匠十二萬三千餘名,除去在地方局院服役者,今年入京服工役者五萬餘名。

同樣至貞文十九年止,天下住坐匠四萬七千之數,隸屬于京城的住坐匠為一萬五千餘名。

而今年京中的工程只是尋常維護和修建,并無大規模宮殿需營繕,也無何地需修橋鋪路,敢問這麽多工匠……是用到何處去了?以至于連劃給水泥局五百住坐匠、三千輪班匠的名額,都沒有?”

黎池記性好,在翰林院書庫中呆的那一個月裏,看的檔案資料可不是白看的。總結串聯之後,總能看出些蛛絲馬跡的。

黎池所說數據詳實精确,語氣強勢逼人,将黎鏡說得一時語塞,“……總之,唉,黎行走,你只知匠戶數大,卻不知內裏情形,看着像是沒什麽地方用人,實則處處在用人,人手是着實不夠用啊!”

所以說,黎池幼時在黎水村時,就疑惑為何黎鏡在這工部右侍郎位子上坐了這麽久,卻硬是沒往上升。如今也終于是知道答案了,雖黎池到底為官這麽多年,學到了些官場門道,卻只學到了皮毛表相,沒能學到精髓。

比如黎鏡為官這麽些年,卻還沒學會判斷什麽情況可以敷衍,什麽時候一旦敷衍就可能有麻煩。

“黎右侍郎,您确定下官不知‘內裏情形’?或者說您确定,下官不知匠戶的內裏情形?要不,下官就在這裏給您說說?”黎池掃視一圈工部大廳中,看似正在認真辦公的官員,語氣中帶着威脅與戲谑。

值得注意的是,黎池将匠戶讀成了‘漿糊‘。看似正在認真辦公的有些工部官員,臉色立即為之一變!

而黎鏡,看着依舊鎮定自若,要麽是他自信黎池沒有證據,要麽是他一個工部右侍郎卻不知‘內裏’,他被排除在外了。

“黎行走!本官剛還想着黎行走何時來我工部一趟呢?沒曾想今兒這就來了!”正在黎池即将開口之時,此時工部尚書蘇千,從廳外走進來。邊走邊與黎池打着招呼,聲音響亮而熱情。

黎池眼底閃過深長意味,然後連忙從座椅上站起來,笑容滿面地迎上去,躬身拱手朝蘇千行禮,“蘇尚書,下官今天來工部叨擾了。”

蘇千連忙上前,将躬身行禮的黎池扶起,“黎行走說哪裏話,聖上本就囑咐我工部要予你方便,何況本官亦覺與黎行走共事甚是愉悅,何來叨擾之說!不知今日黎行走來工部,是做何事?”

“承蒙蘇尚書厚愛。下官今日來,主要是取拿劃給水泥局的匠戶名冊的,京城水泥局的前期計劃俱已完備,亦已奏呈給聖上批複允準了,如今就要拉人手過去,準備建廠房和衙暑了。”

“易侍郎,去将劃給水泥局的匠戶名冊找來。”蘇千朝廳中辦公的工部左侍郎易硯說了,才又與黎池說:“黎行走着實能幹!竟如此快地,就将水泥局籌備至此了。”

對蘇尚書的幹脆,黎池心中很滿意,然後謙虛一笑:“下官尚且年輕,就只剩一股沖勁,其實很多地方都不懂、也不知道,全仗諸位同僚和善、肯幫忙。”

“哈哈哈!黎行走太過謙虛!”蘇千爽朗一笑,笑眯了的眼底有光芒閃過。

“實話實話,下官句句實話,蘇尚書怎麽還不信呢。”黎池也跟着笑起來。

一句‘尚且年輕‘,所以行事沖動,一句‘不懂、也不知道‘,意味此事就此作罷。

蘇千心中暗嘆:黎池黎和周此人,果真謙虛啊……

黎池與蘇千,不論年齡、只論心性,都是修煉成精了的。兩人并未說破,也都未授人以把柄,就這樣将剛才的事消弭于無形了。

之後蘇千坐下,與黎池談起水泥局籌備方面的事宜。歸根到底,水泥局隸屬于工部,蘇千身為工部尚書,詢問和了解水泥局事宜,是在情理和職責之內。

從頭至尾,黎鏡都被晾在一邊。蘇千進廳裏後沒理黎鏡,拿名冊也是喊的左侍郎,之後與黎池交談時,也當沒看見杵在一邊的黎鏡。

最後,黎鏡低聲嘀咕了一句‘下官去忙公務‘之後,就悻悻地走開了。

黎池與蘇千坐談了一刻鐘左右的時間,左侍郎易硯就拿來了匠戶名冊,“此乃五百住坐匠、三千輪坐匠的名冊副冊,最遲三日之內點清後,就領至西郊水泥局。”

“勞煩易侍郎,勞煩蘇尚書了。”黎池接過名冊,謝過蘇千和易硯之後,就提出了告辭。“下官也不多叨擾了,這就走了。”

“黎行走慢走,本官就不送了。”

望着黎池出了工部大門遠去之後,蘇千對一旁的易硯說:“把名冊重新整理一遍。”

易硯面色為難,“那黎和周……多智近妖,眼睛利得很,只是重新整理名冊,恐怕不一定藏得住端倪。”

“那今年就少抹些‘漿糊‘。”

“是。”易硯答應道。在心裏盤算着少抹那些‘漿糊‘,才更能藏住端倪。

“黎和周與黎鏡是同族,黎和周進京趕考時,也是住在黎府的,可看來關系勢如水火啊……”

“據說當初儉王府也派了人,去碼頭接黎和周,結果他卻選擇去了黎府住。就只能是住在黎府的那段時間裏,住出了矛盾?”

“黎鏡,呵,此人愚蠢至極!不過一個外室女而已,還以為能扒住義王呢!結果黎和周用一篇《答‘儲君三問‘》,就将義王的棋盤掀了,也是妙呢……”

易硯也一起嗤笑着,然後疑惑問到:“按說黎和周掀了的可不止義王的棋盤,儉王的一盤棋也因此毀了。為何儉王與黎池,似乎并未因此而生出罅隙?”

“生沒生出罅隙,我們這些外人如何得知?不過可以得知的是,儉王要麽是大度自信,要麽是極擅長審時度勢,或者極擅長估算得失。”

“倒也是,黎和周此人……多智到有一些不似凡人了,儉王能得到他的襄助,與掀翻的那盤棋相比,得失之間怕還不好衡量。”

……

因朝廷并不是每年或每月都需大量工匠服工役,在工匠需求不多的年月,朝廷就會允許匠戶繳納銀兩即班匠銀,以銀抵役。

而天下匠戶數目衆多,究竟有多少服役,又有多少是繳納了班匠銀以銀抵役,這其中的貓膩就多了。

而所謂‘抹漿糊‘,就是将匠戶繳納班匠銀的數量抹掉一些,然後将抹去的數量添到服役數量中去。這樣不僅能貪下班匠銀,還能貪下這批工匠的衣食花銷的銀子。

這之中的貓膩,明白的人不少,卻因為種種原因或證據不足,沒有揭露。

黎池既然敢說,就說明他是掌握了一定證據的。而且即使黎池證據不足,萬一他不管不顧地一封奏折将此事捅到皇帝案上去,以他如今在皇帝心中的地位,或許皇帝會順勢而為整治工部一番。

所以不管黎池有無确鑿證據,蘇千都選擇了不掠其鋒芒。

作者有話要說: 後世史學家在評述黎和周的為官生涯時,将其在翰林院的那三年翰林官生涯,做了一個總結,一言以概之:最‘不務正業‘翰林官。

縱觀黎和周的三年翰林官期間,身上總還有其他的官職,比如欽差,特使,以及各種行走。今天忙這、明天忙那,就沒見他在自己正職崗位上,安分呆滿過上半年以上的,堪稱‘不務正業‘。

——選自《戲說大燕》節目

說明:

匠戶是一種戶籍,還有商戶、軍戶和民戶。②匠戶制度自元至清,有所變化,作者融合後參考的。③匠戶(工匠)與工部的關系有些複雜,工部掌管匠戶名冊卻又不全部掌管,班匠銀也非是歸工部直接收繳,‘抹漿糊’(←作者自己取的名)現象是真的存在。

本文匠戶相關,作者為了劇情有私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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