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35.
陸孝的第二位客人是個四十多歲的男律師,實際上他猜不出來人家究竟多少歲,他總是把一些稍有成熟氣息的成功人士代入他叔叔那個年齡段,嚴格來講,他的叔叔毫無成熟氣息,一輩子從開頭爛到結尾,和成功人士沾不到一點邊,但是,陸孝從小就站在一個卑微的位置,仰頭看他的叔叔,在他叔叔的那個角度裏,他就是另外一種修腳小梅。
陸孝的父親何嘗不是擁有過成功的讀書人?陸孝認為正是這種成功毀了他的父親,也是這種成功堆成了他的父親,不帶一絲成功光彩的男人将不再是他的父親,所以,後來他們家一敗塗地,整日掙紮在一眼望不到邊的泥地裏,每個人的臉都灰突突的。某天他的父親終于扔下了那點僅存的虛無成功和驕傲,成為不折不扣的底層小人物,終日捏着手卷土煙,每逢陰雨天氣就蹲在門檻邊破口大罵,誰路過罵誰。陸孝的發小兒說,這是一種癔症。确實,除了陸秋,誰也不知道他父親到底在罵什麽。
想到那一天,陸孝的叔叔文绉绉地稱呼它為:陸父之死。
陸秋考上市重點高中,是他們村唯一個考上的,他們這個窮鄉僻野從未出現過一人念了初中還能接下去念高中,還是重點高中。市重點高中那時已經很厲害了,能進去的學生娃大家都明白,将來都是大學生。大學——陸孝常蹲在門檻邊想象大學是什麽地方,經他的鄰居提醒,原來他的父親和叔叔,乃至被叔叔砍死的爺爺都是那種地方出來的大人,他們是大人呢,我們只是殘缺不全的小人。錄取通知書郵來的那一天,他們全家吃了一頓好的,小雞炖蘑菇,雞大腿被他父親挑出來給沉默寡言的陸秋吃,陸孝一點也不反對,他傻樂着扒着碗邊和雞湯,雞湯齁鹹。
問題來了,學雜費加上住宿費,還有雜七雜八的費用哪裏是他面黃肌瘦的父親能掏出來的?陸孝和他的父親商量,實在不行兩個人步行去縣城裏賣血。兩個人走了一上午的路,走到縣醫院去賣血,好多人賣血,隊伍排的老長,在這麽長的隊伍裏,這麽多的人裏,硬是挑不出來一個像陸孝這麽大的男孩兒。他的父親罵罵咧咧地說,我賣兩袋,你回家吧。陸孝反駁說,你不要賣了,我賣兩袋,你回家割黃豆。
一人一袋湊足錢,他們倆又買了一只雞回家,又吃了一次小雞炖蘑菇,雞湯還是齁鹹。晚上,陸孝起夜,走到廚房,發現他的父親已經吊死在房梁上,腳下踢倒的凳子壓着他父親認真寫的遺書。字跡工整漂亮,有好多字陸孝不認識,只能叫醒他的妹妹一起來看。好像源于一件小事,也好像源于千百件小事;他的父親寫:那日不慎手滑打碎家裏的瓷碗,忽然想起弟弟兒時因為我失去玩具心碎的模樣。又寫:陸秋有個混蛋哥哥,今日賣了一袋血,陸秋有個廢物父親,今日亦賣了一袋血。
陸父之死,陸父究竟因為何事傷心而死,無人知曉也無人問津。
36.
陸孝後來把陸父之死告訴了被關在精神病院裏的叔叔,他和他的叔叔來往密切,家裏發生的大事小事他都碎碎叨叨地告訴他的叔叔,他的叔叔當時并無傷心的意思,也沒突然釋懷的感慨,按照他叔叔的講法,一個精神病人的講法,生死有命,他爹這是活到份兒上了,縱使今年不死,明年也得讓車撞死,這是極其惡毒的說法,他的叔叔是世界上最惡毒的男人。
陸孝現在也有點恨他的父親,有幾點特別恨,一是他的父親為什麽商量着和他一起賣血,導致他後來沒錢又賣了幾次,青春期抽條個頭兒都長不上來,永遠比某些男的矮一頭,比如方明煦。二是他的父親為什麽總罵髒話,好像不帶生.殖器就說不了話一樣,弄的人們對一敗塗地的讀書人印象極差,留下了失敗者獨有的民間謠傳。三是……第三條他忘了,他現在仇恨的人有點多,腦子裏記不下那麽多條。
陸孝常在澡堂子裏遇見四十多歲的男人,每遇見一次,他都會想念自己的父親一次,他的臉上什麽表情都沒有,而手臂上的肉不斷湧着針紮一樣的疼痛,仿佛當年賣血的痛苦和他父親吊死的痛苦連在了一起。
修腳小梅被陸孝扇了一耳光就是因為編排陸父之死,修腳小梅說對了一大半,也是因為這一大半,陸孝心驚于自己和陸秋的處境。生死有命,按理來說,他們全家應該全部死掉,是哪個神仙來給他們續命了,續了這幾年,托神仙的命,陸孝活得很不好。
陸孝給人搓背,搓着搓着,第一個想起修腳小明——方明煦,想起他還欠方明煦兩萬塊錢,又想起搞垮陸家的就是某個姓方的老頭兒,這錢不還了,但是仔細想想,此“方”非彼“方”,血緣相差十萬八千裏,這錢還是得抓緊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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