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斯多亞派的不動心

斯多亞派的不動心

上午10:45分,女嘉賓周真理來到咖啡廳前臺,“大杯意式濃縮,加奶,熱的。謝謝。”她穿着一件寬松的卡其色短袖T及同色系的闊腿褲。

“好的,一共32元,掃這邊。”收銀員用溫柔的語氣對她說,然後轉頭對咖啡師喊了一聲,“大杯熱拿鐵。”

點完單,她選了一個靠窗的二人桌坐下,看着窗外的風景陷入了哲學般的沉思。

“我與我周旋久,寧作……”

“08號咖啡好啦。”

女嘉賓起身取來咖啡,閉着眼喝了一口,“濃縮就是精華。給我一個吸管,我就能抽動整杯咖啡。哎,早知道點去冰的了。”

她放下咖啡,繼續思考着,“究竟是咖啡更苦,還是人生更苦?不,二者不可同日而語。咖啡苦,是舌頭的感觀;人生苦,是內心的感受。這麽說的話,二者都是……”

“你好,我是司無塵。”

女嘉賓順着聲音擡頭看去,一位身穿天藍色T恤、煙灰色長褲的男子正站在桌子另一看,她點了點頭:“你好,請坐。我是周真理。”

男嘉賓應了一聲,從帆布包裏拿出一包消毒濕巾,從中抽了一張将椅子整個地擦了一遍,接着又抽出一張開始擦桌子。

女嘉賓微微舞動頭顱吹着咖啡,好奇地看着打掃衛生的男嘉賓,“你要不要先去點一杯喝的?”

“哦,對,那我先去點單。”他從包裏拿出一個杯子走向了咖啡臺。

“人和人的感官有着千差萬別。我看到的是空氣的流動;他看到的,也許是猖獗的小細菌。”女嘉賓又開始了自言自語。

片刻後,男嘉賓端着杯子回來了。他又從包裏抽出一張濕巾,将杯子擦了好幾遍,然後又把桌子擦了一遍,最後拿出洗手液洗手。他一邊搓着雙手一邊抱歉地說:“不好意思,久等了。”

“不用不好意思,久等是我的問題。是我來早了。要說不好意思,那也應該是我說不好意思,讓你感到了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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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嘉賓僵硬地笑了笑,“他們家環境還不錯。”

“你指的是?”女嘉賓四下望了望。

“就是挺寬敞的,挺整潔的。”男嘉賓低頭抿了一口咖啡。

“哦。”女嘉賓點了點頭,“當你靜靜地品嘗咖啡時,咖啡也在品嘗你。”

男嘉賓一臉茫然地擡起了頭,“什麽?”

女嘉賓繼續深沉地說:“那麽究竟是你在喝咖啡,還是咖啡在喝你?是你,消滅了咖啡,還是咖啡變成了你?”

“我猜,是我消耗了咖啡。”男嘉賓擦了擦嘴,用不确定的口吻回答。

“咖啡,不會憑空消失。它只是以另一種形式繼續停留在這世界上。”

“咖啡會讓我感到快樂。”

“快樂,離不開痛苦。當你無限接近痛苦,才能體會到快樂的感覺。”女嘉賓的兩手像是在拉開一根無形的線。

“有道理。”男嘉賓又喝了一口咖啡,“你喜歡哲學,那你是不是不相信玄學?”

“我只能說我沒有親身經歷過玄學,但這不代表我一定不會遇到玄學。所以在玄學的問題上,我持保留意見。”

“哦。”男嘉賓若有所思地點着頭,“可是哲學和玄學不是對立的嗎?”

女嘉賓上半身向前傾斜,胳膊放在了桌上,“哲學的本質是懷疑。懷疑一切,懷疑哲學本身。哲學懷疑玄學,但這不代表哲學就和玄學是對立的。‘存在即合理’。”

“這麽說你相信‘存在即合理’這句話?”

“不,我不相信。或者說,我不總是相信。也許今天的我不信,明天的我懷疑,後天的我否認,大後天的我卻開始相信了。”

“我去下衛生間。”男嘉賓起身離開了座位。

女嘉賓對着鏡頭說,“他居然會去衛生間,我以為潔癖的人不會用外面的衛生間呢。我又刻板印象了。我要反思。”說着她從包裏拿出一個小本子,記起了筆記。

另一個攝像機跟随着男嘉賓來到了衛生間門外,“我得做做功課,”他說着拿出了手機,“臨時補一下哲學知識。西方哲學起源于希臘……十八世紀前半葉,歐洲的哲學重心是在英國……十八世紀末,則是在德國……”

男嘉賓回到座位,看到女嘉賓低頭寫着什麽,便問她。

“我在記今日心得。”

“那是什麽,能說來聽聽嗎?”

女嘉賓停下了筆,“也沒什麽,都是一些我與自己的對話。”

二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着,絲毫沒有留意到鏡頭外高高舉起的牌子。直到店員出場了,“你們好,這是我們送給你們的甜品,請慢慢享用。”

“謝謝。”

和甜品一同上的,還有一張卡片,上面寫着兩行字——

“談感情

CP感”

以及一行大大的感嘆號。

二人交換了目光,這才開始聊起了正題。

男嘉賓清了清嗓子,“是這樣,我呢,有房有車有雙親。就是吧性格腼腆內向,圈子小,再加上我的潔癖挺嚴重的,所以現在31歲了還單着。”

“潔癖會影響談戀愛?”女嘉賓表示很困惑。

男嘉賓低下了頭,“很多人會覺得我麻煩,矯情。”

“每一個人對于這個世界的感知都是不同的。那不是你的問題,你只是和他們不一樣而已。福爾羅斯福爾曾說過,人性的一大弱點,就是排他性。”

“有道理。我好像在哪聽到過。他是希臘哲學家嗎?”

“他是,”女嘉賓捋了捋頭發,眨了眨眼,“英國的吧。”

“哦。”男嘉賓不好意思地笑了,“那他是十八世紀的人?”

“他,他的歷史得和英語一樣長了吧。”女嘉賓托着下巴,“不提他了。那我也說說我自己吧。我31歲,有房有車沒對象。我喜歡和自己對話,他們說我不合群,說我冷漠、怪異。”

“其實我們挺像的。”

“嗯。”女嘉賓表示認同地點了點頭。

“你也這麽覺得?”男嘉賓長大了眼睛,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了眼裏的光芒。

“當然。萬物始于宇宙大爆炸,我們都是由同一種物質分裂、再造所構成的産物。我們當然有着很多的相似性。”

“哦,”男嘉賓笑着呼出了一口氣,“你有真正愛過一個人嗎?”

“你是說那種愛嗎?我沒有吧。你有聽說過‘斯多亞派的不動心’嗎?”

男嘉賓搖了搖頭。

“用理性來控制感情,不受外物的幹擾,才能夠獲得內心的安寧。”

“就是說,不動感情?”

“你也可以這麽理解吧。”

“感情很難受自己控制吧。”

女嘉賓看着窗外,“可以假裝啊,裝着裝着不就騙過自己的心了。”

男嘉賓沉默了,不停地用紙擦着杯子外壁滴落的咖啡液。

“你喜歡的究竟是一塵不染,還是別的什麽呢?”女嘉賓雙眼直視男嘉賓的眼睛,像是要将他的心吸出來看看。

他停下了手上的活,擡起頭看着女嘉賓,“也許我喜歡的,是一種感覺吧。它讓我覺得熟悉,安心。以前的我不怎麽愛幹淨,她,”男嘉賓地聲音變得低沉無力,“總因為這個嫌棄我。我改了,她每次說我都會改。我不停地洗手、漱口,給東西消毒。後來她還是離開了。我只好更加用力地消毒,每隔一會就消一遍。”

“你這不是感官的問題,你這是太走心了。”

“我也知道,可我改不了。”

“你怎麽知道你一定改不了呢?不要相信什麽因果律。”

“那是什麽?”

“你嘗試了,失敗了。你又嘗試,又失敗了。然後你就會認為接下來的所有嘗試,都注定失敗。”

“難道不是嗎?”

“當然不是,那只是你的主觀幻想。怎能能讓幻想幹擾了自己的動力呢!不過,要是潔癖沒有給你帶來什麽麻煩的話,也不是非得改掉啊。”

“被人用異樣的眼光看待,也算是一種麻煩吧。”男嘉賓垂下了頭。

“我先聲明,我可沒有用異樣的眼光看過你哦。我只是好奇,我們喜歡哲學的人就是對任何事物都好奇,不針對個人的。”

“我知道,你是個好人。”

女嘉賓張開嘴,做了個“啊”的口型,但沒發出聲。

男嘉賓繼續說道:“我是個怪人。”

“那些看不見灰塵和細菌的人認為那些總是在清潔的人瘋了。你不能因為你和大多數人不同,就像他們一樣認為自己是個怪人。到底你更怪,還是他們更怪,這有待考量。 ”

女嘉賓放低了聲音繼續道,“很多人也說我是個怪人。我覺得他們才奇怪,”又咬牙切齒地補了一句:“不僅奇怪還沒禮貌。

“确實挺沒禮貌的。我們又沒招惹他們。”

“你知道嗎?也許人的靈魂并不是一個整體。也許我們的靈魂時時刻刻在與外界産生物質交換,比如別人的靈魂、我們所喝的咖啡、椅子、空氣中的雜質等等。當我們的靈魂處于脆弱的狀态下,它的防守力就會變低,就會加快與外界交換的速度,這就可以解釋為什麽有些人生了一場大病性情就大變。也許他們不喜歡我們,是一種保護機制,以防他們的靈魂被我們沾染,擔上量變引起質變的風險。”

“有道理。就像我的潔癖,可能就是因為和她的靈魂産生了部分交換。因為我那時太喜歡她了,”——場外傳來一聲咳嗽聲——“所以十分樂意接受她的一切。”

“後來她離開了你,你很難過,靈魂自動開啓了強大的防禦模式來保護你,同時也将她的那部分靈魂封鎖在了你的靈魂裏。”

“所以,我應該放她走對嗎?”

“這個問題,我回答不了。你要問它,”女嘉賓看了看男嘉賓心髒的位置。

男嘉賓低下頭思考着。

“時間差不多啦。”女嘉賓說。

“嗯,好的。我能握一下你的手嗎?”男嘉賓忐忑地問。

女嘉賓不好意思了,“我沒給手消毒呢。”

“沒關系的。我可以嘗試一下嗎?”

“沒問題。”女嘉賓燦爛地笑了,向前伸出一只手。

男嘉賓接過她的手握了握,“很高興認識你。”

“我也是。”

二人松開了雙手。

“期待下次再見。”

“好的。你要是現在就想打開洗手液,我不會介意的。”

“沒有。”男嘉賓使勁搖着頭,“我沒有想要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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