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清談(七)
清談(七)
“先生,別來無恙啊。”一道慵懶的嗓音傳來,來者踏在虛空中,一步一步往下走,他最終落在了星海閣樓頂,俯視着混亂的仙都,滿意的笑了笑。
朱塵鏡猛然擡頭,眼底震顫,“離淵……是你做的?!”
安客君偏頭,笑道:“是我,星海樓必須塌。”
言罷,他不再言笑,神色不明的召出懷蕭劍劍意,左手結印,将劍意化作上千道,劈頭蓋臉的朝着下方的人群落去。
“離淵!!!”
“住手!停下!”
無數道熟悉的聲音同時響起,阻止他。
安客君忽的旋身而上,避開了蝶魄劍意,他擡眼笑起來,“你來了。”
他一擡手,懷蕭劍就回到他手上,他不再心軟,疾風般向前掠去。
蘇臨舟漠然而立,蝶魄劍不動自鳴,他猛地擡手,擋住了致命一擊。
混沌潰散,氣勁相撞。
萬千劍影落下,劍氣飛濺,周圍的牆壁上留下了深刻的劍痕。
眨眼間兩人便過上了幾十招。
堂溪程仰頭望着,心想他還是不上去了,面對昔日好友,縱使對方做了錯事,他也不忍心動手,還是交給蒼嵘吧。
“初塵?!別去!”他一眼瞥見謝清然執筆而上,連忙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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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待他喊,一黑衣面具人就忽的出現,一劍劈向謝清然,力道相當大。
謝清然結印阻攔,一手執筆揮出一道又一道強悍的靈力。
而林啓也突然出現在堂溪程身後,毫不留情的劈下來,猝不及防的,堂溪程後背挨了一劍,他奮力回身抛出靈力,緊接着,鋪天蓋地的符紙就飛出來,朝着林啓砸去。
“城主,撐不住了,要快!”夜玄費力的抗下朱塵鏡的一招,扯着嗓子喊。
朱塵鏡目眦欲裂:“離淵!兇獸現世,天下大亂!你回頭啊!”
安客君赤紅着眼,喃喃道:“我回不了頭了。”
他倏地凝起一把黑劍,猛地往前一刺,但蘇臨舟卻松了手,蝶魄劍往下掉,變成碎片收回袖裏。
噗嗤——
黑劍刺入蘇臨舟的左肩,化作黑氣滲入傷口。
“你為什麽不躲?”他神色一厲,這算什麽?還了當年結業大典的那一劍嗎?!
蘇臨舟平靜的垂眸,看着傷口處冒出來的屢屢黑氣,他輕笑道:“躲不掉,怎麽躲得掉呢?”
“呵呵。”安客君眼皮輕顫,他低笑兩聲,落回了星海閣樓頂。
陣法在鮮血的獻祭下,總算是成了,剎那間,龍骨自地底鑽出來,落到了他的手裏。
謝清然瞳孔驟縮,而長無吓了一跳,其餘人則是迷茫的看着,不知道這是什麽骨頭,但定是不凡之物。
安客君攏着龍骨,沒有吸收回去,他看了看下面的亂象,又重新看向蘇臨舟,輕聲問:“你猜星海閣裏到底是什麽?”
他扯了扯嘴角,半跪于樓閣之上,猛地拍下去。
霎時間,烏雲驟然齊聚于仙都上空,紫色的雷電如蛛網爬在天上。
狂風四起。
星海閣轟然倒塌,下面打鬥的人群也顧不上別的了,連忙禦劍飛至半空。
一聲輕嘯響起,響徹雲霄。
一條黑色的虛影自倒塌的樓閣中騰空而起,周身裹挾着濃重的怨氣與孽障,攝人心魂,遠遠就能感受到它的怒意。
蘇臨舟有些驚訝的看向那條虛影,心髒似是被人狠狠地揪了一把,痛的他呼吸一滞。
“這是什麽?”
“龍!這是龍!”
“神龍?!!那根骨頭是龍骨!!!”
“這是神龍虛影,怨念而成。”朱塵鏡眼裏倒映着憤怒的神龍,忽的反應過來,喝道:“跑!”
似是印證他的話,神龍虛影下一瞬就怨氣沖天的掃向人群,無數修士紛紛墜于廢墟,更有甚者在半空炸成血色的煙霧。
這是一場單方面的屠殺。
衆人眼裏紛紛露出驚恐的神色。
魔族的人則是在混亂中悄然離去。
蘇臨舟閃開神龍的尾巴,禦劍飛至更高處,他一瞥笑的涼薄的安客君,心裏一沉。
他重新執劍橫掃,清輝灑落,雷霆氣勢随着劍意迸發而出,将神龍虛影打散,但下一刻,神龍再次凝出虛影,朝着人襲去。
“離淵,住手!”眼看隕落的修士越來越多,他不禁沖那人喊道。
他凝起劍氣一擊,而後鋪開化神期威壓,一道法陣升起,将神龍困住。
“還不走?!”他冷冷一瞥受傷的堂溪程。
謝清然立馬從暗處飛出來,一把拎住堂溪程,道:“走!”
“不,蒼嵘不是離淵的對手,我們回去幫他!那是神龍啊!初塵,我不能再看着他們中的誰死在我眼前!”堂溪程想起了方才遇上安客君時,對方沒有任何情緒的眸子看向他,但他還是感受到了一陣殺意,他不明白,離淵為何會變成這樣!
謝清然有些頭疼,他寬和的安慰道:“寒白,相信我,他們會沒事的,你不走死的就是你!”眼看勸不住人,他索性将人敲暈,帶着人離去。
飛行途中,他回了個頭,就見安客君沖他笑了一下,他心一緊,不再回頭,奮力的往前飛。
待人全部走後,此方天地便只剩兩個人了。
安客君懶懶掃視一圈毀了大半的仙都,愉悅的笑了笑,他站在廢墟上迎風而立,身後是龍骨埋葬之地,裂開的口子像是連接着深淵。
他看着落地的蘇臨舟,看着人一步一步走過來。
猩紅的眸子顯示着他早已瘋魔多時,只餘強烈的恨意,像是要把人剝皮抽骨,“星海閣鎮的從不是什麽兇獸,是恨啊,神龍的恨!一萬年,蒼嵘,萬年鎮壓,暗無天日,渾渾噩噩,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龍骨四散,鎮壓山河,可憑什麽是我?!我做了那麽多,為何會落得個如此的下場?!啊?!萬箭穿心,堕入魔道!為什麽是我?他們憑什麽如此心安理得的利用我?憑什麽在我護着的平安盛世裏對我喊打喊殺?”
他不記得自己身為神龍是如何被鎮壓的,也不知前世的自己是怎麽死于萬箭穿心的,但他的恨從未消失。
五百年,愈演愈烈,恨意入骨。
安客君扯出一個悲涼的笑,“若不是我鎮壓着魔神,天道早就想殺了我。除了魔神,我就是這世間最大的魔!”
他這幾百年大多時間都待在魔域,他活在生殺裏,滿足他的嗜殺暴虐。
他滿手血腥,立于屍山血海,永堕地獄。
他早就是地獄的惡鬼,見不了光,也回不了頭了。
蘇臨舟走到了安客君身前,他克制住顫抖的手,想要将人拉過來,“離淵,不是這樣的……”
安客君卻後退了一步,他滿眼悲怆,靈魂上的痛苦讓他忍不住彎腰。
“為什麽我只是看着你,就會感覺好難過?”
聞言,蘇臨舟心疼的一塌糊塗。
安客君輕笑一聲,神龍虛影忽的掙脫了蘇臨舟的法陣,帶着罡風直直朝着蘇臨舟而來。
而蘇臨舟則是回了頭,他手指微微一動,卻終是沒出手。
最終,神龍虛影忽的拐了彎,撞進了安客君身體裏,他悶哼一聲,想慢慢吸收虛影,卻支撐不住的跪了下來,而後被人穩穩接住,擁進懷裏。
蘇臨舟心疼的抱着安客君,感受着對方無力的将下巴墊在他肩上,他慢慢輸送靈力去修複安客君破損的經脈和猙獰的傷口,動作溫柔又小心翼翼。
他擡眼看着烏雲密布的天空,呼吸着渾濁的空氣。
他突然理解了離淵的恨。
為何神龍要墜下神壇,跌入深淵?
為何神龍要困于這蒼茫世間,備受折磨?
萬年黑暗永困無妄,神龍本該翺翔天地,為何不得自由,一生受縛,太苦了。
天道當真沒有辦法麽?
心裏每每問上一道,天雷就炸的越響。
他輕笑一聲,耳邊是安客君顫抖的呼吸。
“離淵,我永遠相信你,永遠陪着你。”
懷裏的人微微一怔,直起身子看着他。
“天道又如何?祂做不了你的主。祂不渡你,那我便來渡你。”
聲音輕若雲煙細雨,端的是斬冰碎玉,铿锵有力。
安客君眼眶一紅,所有的仇與怨似乎在這一刻都壓了下去,只是因為這一句話。
這個人,說要渡他。
蘇臨舟神色認真道:“我墜下雲端,只為你一人而已。”
昔年初見,墜下雲端,本就只因一人。
安客君心腔微顫,他想,他還是愛他,無論多少年。
五百年,一萬年,他總是會毫不猶豫的再次愛上蘇臨舟。
沒有什麽東西能夠絆住蘇臨舟的腳步,他無所畏懼,勇往直前,所有的困難于他而言都是浮雲。
他站在那裏,就是一道光。
安客君了然的笑起來,他本身處黑暗,卻依舊向往光明。
而蘇臨舟就是他的光。
可安客君是個擰巴的人,他不想将人拖下神壇,他想看蘇臨舟一身風光霁月,他想要蘇臨舟一直好好地,“蒼嵘,我回不去了。”
蘇臨舟驀然笑起來,眼裏蘊藏着極致的安靜和極致的瘋狂,宛如一張美人畫卷,攝人心魂,他壓低嗓音:“那便重新開始好了,剩下的路,我陪你走。”
頓了頓,他捏住安客君的下巴,輕輕擦去安客君嘴邊的血漬,溫柔道:“若要瘋,那我便和你一起好了,左右都是陪你。”
音落,他便傾身吻了上去,一觸即分,克制溫柔。
剎那間,埋藏于心底的情緒翻湧而出,不死不休。
安客君驀然睜大眼睛,耳根頓時就紅了,但同時他也很興奮,肌肉不受控制的戰栗。
兩個瘋子……
但下一瞬,安客君忽感體內靈力驟然暴亂,脖子間的青筋驟然鼓起,難耐的疼痛席卷全身,他皺起眉,嘴裏溢出血。
“離淵?”蘇臨舟一驚,擡手探了探對方的脈,連忙輸送靈力去穩住這厮的靈力,但仍是沒什麽用。
安客君額間冒着冷汗,他察覺到自己的靈魂似乎要歸往無妄海了,但他現在已經疼的說不出話來,只能輕輕拍一下蘇臨舟的手以示安慰,因為他竟然發現蘇臨舟的手在顫抖,他有些高興,卻也有些難過。
突然,身後的裂縫傳來一陣巨大的吸力,似乎要把他帶走。
剎那間,安客君忽感腳下一空,整個人不受控制的跌下深淵。
緊接着,他愕然的看向跟着他跳下來的蘇臨舟,想要伸手去夠蘇臨舟的手,身體卻驟然一輕,意識逐漸消散,他在失去意識前喃喃道:“蒼嵘,別下來了,我要走了……”
蘇臨舟呼吸一滞,伸出的指尖只抓到了一縷風,他看着驟然消散的人,下墜的風如刀刮着臉頰,心裏像是落入冰冷的湖泊,他面上一冷,眼裏寒意濃濃,聲音冰冷卻飽含怒意:“我會找到你的。”
他閉上眼,任憑自己下墜,醞釀許久的天雷最終劈了下來,落到了他的身上,似是要劈碎他的忤逆,劈碎他不該動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