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不偏不倚
不偏不倚
蕭好女被人押去了刑堂。
在軒轅衛的嚴防死守下, 朝歌內治安良好,刑堂處置的都是随地扔垃圾、街坊鄰裏鬥嘴皮子之類的小事,因此偷竊就成了個罕見的大案。。
盧文星坐在堂上, 一看見被人押過來的蕭好女, 就皺起了眉頭。
蕭好女還在掙紮, 嚷嚷自己沒有偷竊是被人陷害, 但他現在沒有修為,哪裏掙得過軒轅衛的人?沒兩下就被人按這跪在刑臺冰冷的石磚上。
他旁邊是韋獲兄弟, 韋獲對堂上的盧文星道:“盧堂主, 這個賊頭從我身邊路過時, 假意摔倒, 其實趁機偷走我的錢袋,要不是我素日機敏, 已經叫他跑了。”
蕭好女怒道:“放你爺爺的狗屁!明明是你把我絆倒,自己把錢袋塞進來的!”
韋獲避開蕭好女噴過來的唾沫, 老神在在道:“我和你既不認識, 又沒有仇怨, 況且我一個前途大好的中階修行者, 欺負你一個沒有修為的廢物, 有什麽意思?”
而在他身後幾步外的地方,朝歌的百姓将大門圍了個水洩不通,正七嘴八舌地議論。
“嚯,這不是那個龍天虎嘛?沒想到是他啊!”
“哼,以前做強盜,現在做小偷,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要我說,就該狠狠打他幾百板子, 看他以後還敢不敢做壞事!”
蕭好女猛然回頭怒道:“我沒偷東西!”
他一個高大漢子,哪怕被押着跪在地上,也比一些矮個子站起來要高,回頭這麽一聲大吼,那洪亮震怒的聲音,通紅瞪大的雙目,猙獰發狂的面容,将衆人吓了一跳。
圍觀群衆的聲音靜了一會兒,有人小聲道:“看他氣成這個樣子,該不會真被冤枉了吧!”
立刻便被另一人反駁了,“像他這種惡人,就算被冤枉也是活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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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錯!就該叫他吃吃苦頭,哈哈,沒準以前他也冤枉過別人,現在是遭了現世報。”
蕭好女.拳頭攥得死緊,聲音都氣得發抖,“你們統統放屁!老子以前是光明正大做壞t事,從不搞栽贓污蔑這種下流手段!”
韋獲冷眼盯着他,正要開口。
人群裏忽然響起一個顫巍巍的聲音,“發生什麽了?怎麽把我夥計給押到這兒來了?”是個拄拐杖的老婦,她身上穿着半舊靛藍衫子,花白頭發用一根木簪子挽着,渾身上下只有腳下的鞋子最好,簇新藍布做的,還繡着白色卷雲紋。
堂上看熱鬧的盧文星看見她,起身道:“莫阿奶,您怎麽來了?”他忙吩咐左右,“快給莫阿奶看座。”
刑堂上的護衛連忙找了把凳子給莫阿奶坐着。
莫阿奶是莫鈴蘭的祖母,莫鈴蘭則是當初和盧文星等人一起走到東家跟前的十個雜役之一。大家都有過命的交情,因此盧文星對莫阿奶很尊敬。
莫阿奶看看韋獲,又看看跪在堂上的蕭好女,她也不是老糊塗,當即明白了些事,對着盧文星道:“盧大人,這個小夥子人是好的,做事也勤懇,我店裏的鞋有好些是他給做的,他是個老實人,是不是有什麽誤會啊?”
“什麽?龍天虎是個老實人?這豈不是玷污老實人的名聲?”
“他還會做鞋?別不是糊弄老太太老眼昏花吧?”
“老太太,你是後搬來的吧!這龍天虎可不是個好東西,當初可欺負人了!”
“老太太你不曉得,他的那個龍虎幫無惡不作,專門燒殺搶掠,壞着呢!”
圍觀群衆中有不少是谷內的第一批住戶,當初也義憤填膺參與毆打龍虎幫衆人,至今回想起當初的事情,都不免生氣,差一點,差一點他們的家園就要給這人強占了去。
莫阿奶從來沒有聽說過這種事,她驚愕地去看蕭好女,卻只看見他低垂着腦袋,一副蔫頭耷腦的模樣。這叫莫阿奶想起了自己早逝的兒子,莫阿奶張了張嘴,還是說道:“雖然他以前做過壞事,但不能證明他今天也做了壞事,是不是還得查查?”
蕭好女肩膀一震,終于敢擡頭去看莫阿奶,而莫阿奶正殷切地看着盧文星,那模樣像極了他記憶裏的母親。
蕭好女忽然喉頭哽咽,心裏升起前所未有的委屈。
韋獲見狀卻一擺手,說道:“錢袋子都找回來了,我看此事就算了吧,看他也挺可憐的。”
韋亥在旁邊道:“哥哥,你真是心善,要是我,早把這賊頭的手給砍了。”
韋獲一臉正義,“我看這位老太太替他說話,想來他确實有改過自新的意思,今天也許只是一念之差,我寬恕他這一次又何妨呢?只希望他日後痛改前非好好做人,別再犯錯就是了。”
聽見這麽大度的一番話,圍觀群衆頓時對這人生出了好感。
“真看不出來啊,這人還有善心哩!”
“這也是個修行者吧,看看人家,再看看龍天虎,真真天差地別。”
“咱城主也是如此心善,這位修行者肯定是受了咱城主的熏陶,才做了跟咱城主一樣的大善人啊!”
韋獲在這種誇贊中飄飄然起來,心道可真不枉費他這幾日的辛苦。
韋獲經歷了一番打擊後,再也不敢輕看這朝歌裏的人。他這幾日做了一些調查,驚奇地發現這朝歌不是個尋常地方。
無論是住民,還是軒轅衛,都異常團結,他們對那位真人也不是尋常凡人對修士的畏懼,而是敬畏中含着敬仰。而且軒轅衛還有供他們修行的玉龍臺,聽說那裏有金丹真人親自刻畫的聚靈陣法,去那裏修煉,速度比在外面快上兩倍不止。
韋獲越看越羨慕,差點連口水都流出來。他也改了一開始的看法,雖然還沒有徹底琢磨透那位真人的想法,但他已然瞧出遲真人在朝歌上耗費的心力。
于是他轉變了策略,決定給自己立一個心善寬容的形象,以此拉近與朝歌的聯系,只要他得到朝歌民衆的支持,還怕将來不能和郭千山等人打成一片、不能到遲真人跟前效力嗎?
而想要顯出自己德行出衆,自然得有個醜角來襯托他。龍天虎就是他精心挑選出的醜角。
龍天虎這個人他已經查過,是個被朝歌扣留下幹活的罪犯,修為還被那位真人封住了。更何況這人招谷內住民厭煩,哪怕他喊冤也沒人信。還有比這更好捏的軟柿子嗎?
一個小小錢袋子就辦成了這事,這叫韋獲心中得意洋洋,聽見圍觀群衆還在罵蕭好女,他還大方地攔了下,“唉,想他只是一時昏了頭,日後必不會再犯了。”
不等他享受大家的誇贊,就聽一個暴怒的聲音響起。
“聽你在這兒假惺惺地放屁!”原來是蕭好女再也無法忍受,猛然暴起掙開了壓制他的軒轅衛,他雙手青筋暴起,沖過來就一拳頭砸向韋獲。
韋獲千算萬算,算不到蕭好女脾氣如此暴躁,他險險躲開,被擦過他耳畔的凜冽風聲吓了一跳。不是說這人被封了修為嗎?怎麽還有這麽大力氣!
刑堂上頓時亂了套,蕭好女追着韋獲滿地蹿,一口一個賤人罵了一籮筐,韋獲為了樹立自己大方善良的形象,死死忍着不敢還手,只能從東躲到西,再從西跑到東。
盧文星生怕莫阿奶被殃及,幾步過去将老人家扶到桌後躲着,同時拍着驚堂木罵道:“停手!給我停手!”
蕭好女壓根不聽也不停。
圍觀群衆嘩一下散開老遠,卻仍探着腦袋看熱鬧。
盧文星厲聲大喊:“再不停我抄掃帚了!”
蕭好女邊追邊罵:“賤人污我清白我跟你拼了!”
韋獲邊跑邊喊:“軒轅衛呢?來人啊!賊頭欺負善人了!”
圍觀群衆:“跑快點跑快點!”
幾個軒轅衛急得直跳:“來人啊!人手不夠!”
用雞飛狗跳、雞犬不寧、鬼哭神嚎都難以形容此時的場面。
盧文星在自己主管的刑堂上被如此下面子,他也惱怒,抽出掃帚就朝着蕭好女拍去,但他沒料到正追趕的兩人忽然換了位置,這股掃把風沒擊中蕭好女,反而落在了韋獲身上,于是本該能躲過的韋獲忽然愣了下,這一失神,就這麽被蕭好女一拳頭砸在了左臉上。
砰的一聲,瘦削的韋獲直接被這一拳頭打飛了出去,直到撞到胖子韋亥身上才停下來,他腦子嗡嗡作響,左臉一片麻木,萬沒想到自己竟然被打中了!
盧文星見狀也是尴尬,連忙指揮來增援的軒轅衛把蕭好女按住,亂糟糟的刑堂總算恢複了秩序。
“龍天虎,你真是無法無天了!”盧文星正要讓人把蕭好女打個幾百板子,就聽身旁人道:“堂主,會不會真冤枉他了?”
說話的是許成美,她是個三層修行者,一開始進朝歌被安排在工地幹活,過了考察期後就被安排到刑堂做事了。
許成美低聲道:“這件事有古怪,韋獲一個中階修行者,怎麽會被龍天虎随便偷了錢袋呢?龍天虎真想偷錢,去偷誰家不比偷韋獲容易?”
盧文星不是沒想過這個,但他對龍天虎有成見,一看是他就先扣七分嫌疑,再說了人韋獲剛剛幫東家辦成了事,無緣無故冤枉他做甚?
這時候馬弘宣帶着真言書過來了。本來今日大家約了飯局慶祝萬天佑晉升練氣中階,結果等到中午盧文星沒來,聽說他這裏審案子堵着人,就過來瞧瞧。
聽他們這麽一說,馬弘宣将之前蕭好女和韋獲的供詞都寫到真言書上,結果令人驚詫。
馬弘宣看着堂上瞪大眼睛像只瘋牛一樣企圖繼續朝韋獲沖撞的蕭好女,再看看捂着臉唉聲嘆氣說自己不予蕭好女計較的韋獲,陷入了片刻沉默。
馬弘宣道:“這個案子,你看看趕緊判了吧!”
盧文星卻把他拉到一旁,低聲道:“那個韋獲快要晉升六層了,東家還召見了他兩次。”
馬弘宣看着他。
盧文星接着道:“他的命器有些特殊,我想他對東家應該有用。至于龍天虎,不過是個罪人,我看就這麽過去吧!”
馬弘宣明白了他的意思,露出不贊同的神色,“你這……不公平。”
盧文星:“這世道哪兒有什麽公平?若是叫韋獲落個栽贓陷害的名聲,将來東家還怎麽用他?豈不影響谷內民心?”
馬弘宣沉默。
盧文星接着道:“那龍天虎也是個藏了心眼的,背地裏偷偷賺錢,這麽久都沒被發現,也是個心機深沉的,不如趁這個機會除了他,好過将來留一個仇恨朝歌的禍患。”
盧文星說完,就要去辦事了,卻被馬弘宣拉住。在盧文星困惑t的目光中,馬弘宣艱澀道:“文星,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不能這麽行事。一碼歸一碼,你要這麽判,确實不公。”
盧文星見鬼一樣看着他,心裏升起不滿來,“你這是要保龍天虎?”
馬弘宣實事求是,“我不是保他,我只是為公道說話。”
盧文星陰陽怪氣,“那恐怕以前被龍虎幫禍害的人要感動壞了。”
馬弘宣皺眉,“你怎麽……”
盧文星抽回手,“是是是,你講公道那就你去判,反正我是幫親不幫理,我管他冤不冤枉,我只知道這人以前罵過咱東家,他本來就罪該萬死!”
說罷,他甩袖離開了。
馬弘宣沉默看了眼他氣呼呼遠去的背影,走過去對茫然的許成美道:“他臨時有事,我來判吧!”
“噢好。”許成美趕忙讓開一條道。
馬弘宣當場展開真言書的內容,宣判蕭好女被冤枉,韋獲是故意栽贓。
看到這個結果,圍觀群衆目瞪口呆,韋獲瞪着眼睛幾乎暈過去。蕭好女也不敢置信,盯着堂上的馬弘宣。
馬弘宣也正看着蕭好女。
他低聲吩咐了幾句,很快就有人取來兩本賬冊,其中一本記錄着蕭好女被扣在朝歌這些時日每日劈了幾斤柴、拉了幾車石料、又墾了幾畝地。另一本記錄着蕭好女當初進入朝歌時破壞了多少財物。
第一本明顯頁數多,有幾寸厚,第二本頁數少,看着連第一本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然而當馬弘宣取出他的命器——一杆秤,将這兩本賬冊放上面稱重時,兩者的重量竟然是相等的!
馬弘宣眉頭一松,說道:“按照朝歌的規矩,蕭好女,也就是龍天虎的罪過已經贖清,從今日起,你是想要去掙錢,還是想要離開朝歌,都可以,朝歌無人會阻攔。”
對着蕭好女震驚的模樣,馬弘宣的神色并不友善,畢竟他本來也不喜歡蕭好女。他道:“你可以走了。”他看向韋獲,“至于你,無故滋事,擾亂朝歌治安,罰你去工地做十日苦力。”
這個結果引起一片嘩然聲。
“這就……放了龍天虎?”
“可馬司市說他已經贖清罪過了。”
“這麽說,我就有點印象了,當初我家的柴好像是龍天虎給劈的。”
“是不是草率了點?他以前可幹過不少壞事呢!”
“這怎麽就草率了?他以前幹壞事你瞧見了?他以前幹的,那歸以前的地方官管,又不是在咱朝歌犯的事,咱朝歌跟其他地方可不一樣,誰都要守規矩的,既然他已經贖清在朝歌犯的事兒,那放他走,不也合情合理。咋了,還想扣他在這兒做一輩子奴隸啊!”
聽到“奴隸”二字,一群曾經是奴隸的住民沉默了片刻。
慢慢地,有人說道,“是啊,犯多大罪過,就贖多少罪過,咱朝歌是最講理的地方。”
“沒錯啊,中階修行者又如何,污蔑人照樣得挨罰,還要狠狠罰,不然以後再有這種人随便污蔑,那咱普通人的日子還怎麽過?”
“說得沒錯!馬司市做得好!哪怕判的是個罪人,也能不偏不倚,有這樣的官,咱們才過得安心啊!”
“就那個韋獲,真看不出來啊,竟然污蔑人,要不是馬司市秉公執法,俺們都要被他騙了。”
“哼哼,有這麽個案子在,看以後還有沒有修行者敢随便欺負沒修為的人!”
……
蕭好女有些恍惚地走出刑堂,也許是外邊的陽光太刺眼了,竟然照得他眼角泛起了淚花。
“小夥子……等等啊……”
蕭好女回頭,莫阿奶拄着拐慢吞吞地追了上來,老人家行動緩慢,她從懷裏掏出一個錢袋子塞給他,“不管你走不走,這都是要結給你的工錢。”她拍拍他胳膊,目光慈祥,“以後啊,擡頭做人,本分做事,我知道你其實是個好小夥,你給我做的鞋子,舒服啊!”
莫阿奶拐杖點點自己腳下的鞋,叮囑完,又慢吞吞地走遠了。
蕭好女拿着錢袋子,低頭不知在想什麽。
不久後,他和其他刑滿釋放的龍虎幫小弟聚在一起,衆人正商量着離開朝歌厚要做什麽,看見他,連忙湊過來,說道:“老大,可算回來了,這趟出去,咱們一定要一雪前恥,去找陳家算賬……”
小弟們七嘴八舌地說了一會兒,忽然爆發出一道不可置信的聲音,“什麽!你不走了!”
小弟們痛心疾首,“老大,我們都不計較你叫蕭好女了!你怎麽可以背叛我們龍虎幫!”
***
幾乎同一時刻,小宅內,馬弘宣俯身朝着遲一懸一拜。
遲一懸略感意外,“怎麽?來請罪?”
馬弘宣卻道:“不,今日一切,皆按照東家定下的規矩裁定,我自認無罪。”
遲一懸:“不後悔?”
馬弘宣其實沒有自己面上那麽鎮定,聽東家這麽一問,心情更加忐忑了,然而他回憶起刑堂上的畫面時,他還是搖頭,堅定道:“不後悔。”
“好!”遲一懸平常不誇人,這一回難得誇了他一句,“你做得不錯。”
在馬弘宣控制不住露出笑容時,他道:“去收拾一下,叫上莫鈴蘭,跟我出一趟門。去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