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縮地成寸
縮地成寸
朝歌, 谷內東隅,甲字巷。
夜幕降臨,盧文星帶着一肚子氣回了家, 盧探月正巧在家門口, 手裏還拎着一只食盒, 問他, “你今天怎麽沒去飯堂?”
盧文星滿臉不快,“和阿碧吵了一架。”原來盧文星離開刑堂後遇到了任如碧, 他就跟任如碧吐了一籮筐的話, 怪馬弘宣偏袒外人下他的面子。豈料任如碧反倒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 将盧文星氣了個倒仰, 飯都沒吃就飽了。
他十分郁悶,在外面走了一圈, 踐踏了許多小草,還踹了幾腳路邊的樹, 心裏火氣倒是撒出去了, 只是沒吃晚飯, 一路回來餓得前胸貼後背。
盧探月就将食盒一擡, “大家都是手足, 吵歸吵,人還是惦記你的,你看,這是她送過來給你的。”
食盒打開,都是盧文星愛吃的菜,盧文星面色緩和, 慢慢道:“算她還有良心。”
堂屋光線昏暗,窗子上透進了後面人家的燈光。
盧文星坐在桌前狼吞虎咽, 盧探月在旁邊點上燈,又把窗子合上,免得外面冷風進來。
她看了一會兒學生的作業,眼看盧文星吃了八分飽,就問他怎麽會跟任如碧吵起來。
盧文星也不瞞着親姐姐,放下碗筷就把今天刑堂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說完又生出了兩分怨氣,“那龍天虎能是個什麽好東西,以前幹活就總偷奸耍滑的,我橫豎是看他不順眼。以前不知做了多少壞事,被冤枉也是他活該……”
他說了一堆蕭好女的壞話,又說起馬弘宣,“他也是,居然要幫着那賊頭,還說我不公道,我還不夠公道麽?我要真徇私,我就應該當場把他弄死!還有阿碧也是,居然說馬弘宣做得對……”
盧文星越說越惱恨,“馬弘宣指責我,阿碧也要罵我,他們倆今天真是瘋了!”
盧探月聽着聽着,聽出點眉目,問道:“那人家說得也沒錯啊,你判得确實不公道啊!”
盧文星瞪大眼,“你是我親姐,你怎麽也幫着外人?”他急得站起來,“那賊頭又不是咱朝歌的人,做盡壞事,還冒犯咱東家,本來就該殺了的!那韋獲怎麽不冤枉別人,偏偏去冤枉他,一定是他自己不檢點!”
盧探月見他氣,反倒笑起來。拍着他肩膀把他按回去,安撫道:“好啦別氣啦,大家都是兄弟姐妹,你自己也說了和他們是生死之交,那人家還能為了個外人害你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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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文星愣了一下,稍稍冷靜下來,想起了馬弘宣脾氣最好也最細心,有什麽事向來都是幫着他的,有一回他急着趕去集議,褲子穿反了沒發現,還是馬弘宣提醒,他才沒在東家跟前失儀;
還有一回他和裘平安出去采買,半路上錢袋子被扒手摸走都沒發現,當時朝歌什麽都沒有,他們也才剛剛跟了東家,一出門就遇到這種事,急得直冒火,還是馬弘宣陪着他們到處去找,才把扒手揪出來,險些耽誤了他自己的差事。
還有任如碧,她性格有些倔強,也不愛說話,剛開始以為不好接觸,後來才發現是個堅韌懇切的人,他幫她煮了紅糖湯,她就幫他補了衣服,不是分得太清,而是也想回報別人的好;他不善戰鬥,一開始出去打獵看了蟲子都害怕,她就擋在他前面,教他怎麽做好輔助……
想到這兩人的好,盧文星越發平和下來,尤其是任如碧,當初郭大哥他們都出去打獵,只有他和任如碧兩人留守,他們當初可是一起被龍天虎那賊頭揍過的,任如碧也很讨厭龍天虎,可她為什麽也要因今日的事罵他呢?
盧文星仍然不明白,但他不再像之前那樣,憤憤不平地覺得他們是在幫着外人了。
見弟弟平靜下來,望過來的目光還有些求助的意思,盧探月耐心道:“你那麽恨龍天虎,無非就是那兩樣。可仙師都沒對他喊打喊殺,你着什麽急?”
盧文星下意識道:“東家品性高潔,自然不與那厮計較,我身為下屬,卻不能不為東家出這口氣。”
盧探月:“仙師當時也在谷內,他能不知道龍天虎都做了什麽?若他真的惱怒,為什麽當時沒有動手?反倒吩咐你們要按着規矩來?再者,論起親疏,馬兄弟和任妹妹自然跟你是一夥的,他們為何也要堅持按着規矩來,而不像你那樣幫自己人出一口氣?”
對着盧文星渾噩的目光,盧探月嘆息道:“他們啊,不是幫龍天虎,而是在幫你啊!”
“你今天要是幫着韋獲兄弟冤枉了龍天虎,固然能痛快一時,可你有沒有想過以後?有沒有想過刑堂是什麽地方?将來此事若是真相大白,人人都會議論刑堂是個不講規矩不論公正的地方,到那時候,無論是朝歌裏的百姓,還是外來的修行者,都會覺得朝歌也不過如此,與外面的世道沒什麽不同。你如今可是在為仙師做事,你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你們東家,難道你要讓外面的人議論你們東家是個睚眦必報、不公不正、只圖痛快的小人嗎?”
眼看盧文星的面色越來越白,盧探月有些不忍,但她還是狠心說了下去,“你還記不記得你曾跟我說過的話?你說朝歌跟外面世道不同,因為朝歌的主人造德精微、宅心仁厚,是一位真正的仙人。”
“你還說我們在朝歌,再也不會受欺淩。可你今日仗着刑堂堂主的身份要去冤枉龍天虎,跟以前那些仗着修為高就欺壓我們的人,有什麽不同?那些人貪圖我們家財産田地,是為了私欲,可你今天想着為自家人出一口氣,難道就不是私欲?”
“譬如隔壁陶家嬸嬸昨日與裁縫店的李二娘起了口角,陶大成為了給母親出一口氣,就不讓t李二娘的親戚進城;再譬如惠蘭妹子為了給鈴蘭妹子出一口氣,就把天衣坊裏的繡娘趕出去……人人都要為自家人出一口氣,那長此以往,朝歌豈不是要烏煙瘴氣?”
“仙師把這些地方交給你管着,是信任你,可刑堂不是你的私産,你有什麽資格任性妄為?若是教東家知道,他該有多失望?”
盧文星想說龍天虎那性質不一樣,根本不是起了口角能比的。但他同時又明白,按照規矩,他不該那樣對待龍天虎。一開始還想嘴硬反駁,可是聽到後面,他面上冷汗越來越多,最後差點從椅子上滑下去。
“姐,我好像錯了……不,我真錯了!”盧文星哭喪着臉,“現在怎麽辦?”
盧探月跟弟弟相依為命,對他無比了解。說句粗俗一點的,盧文星屁股朝哪邊,她就知道他要放什麽屁。看他慌亂,她心裏反而松了口氣。
知道怕就好!這小子性子護短,盧探月知道相比起龍天虎的事,他更在意馬弘宣和任如碧“幫”外人的舉動,一開始就挑明馬弘宣和任如碧不可能越過他去幫外人,讓這小子冷靜下來,他才聽得進去人話。
剛剛嚴厲地挑明白了厲害,現在正好給他順毛,盧探月柔聲細語道:“你別急,剛剛不是和你說了,馬兄弟和任妹妹是在幫你,好在今天馬兄弟幫你判了,我還聽說龍天虎修為恢複,如今在西邊賃了房子,現在人人都說朝歌連龍天虎都能寬恕,是個公道地方,等這事兒傳出去,想進咱朝歌的人肯定比以前更多。”
蕭好女的修為可是被東家封住的,如今聽說他修為恢複。盧文星徹底明白了東家的意思,不由慶幸,對馬弘宣更是只有感激的份兒,但很快他的心又提了起來,“壞了,今天的事,東家肯定都知道了,他也知道我是故意為難那賊頭,那……”
這個事盧探月也沒法了,畢竟她膽子再大,見識再多,也不敢說自己能猜中那一位的心思。嘆了口氣,她道:“這也沒法了,你好好想想該怎麽請罪,仙師想必會寬恕你的。”
她覺得既然那位重規矩,那麽按照規矩,弟弟今天的錯沒有鑄成,也就不會有什麽事,可她不敢誇海口,更不敢随便說出來,就怕弟弟太得意。因此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盧文星則為了這件事輾轉反側睡不着覺。他一遍遍問自己,要是今天的事再來一遍,他還會公正判決蕭好女嗎?
其實要按照他心裏的公道,蕭好女本來就該死的,反正他也不是什麽好人,在外面不知禍害了多少人。可朝歌的規矩不是這樣,在朝歌,一切都要講證據,而蕭好女當初進朝歌打砸罵人,被狠狠揍了一頓,又做了兩個月苦力,的确該抵消了。
至于他以前是殺人放火還是奸殺擄掠,不是在朝歌發生,也沒有苦主狀告,按規矩的确不能罰他。
可惡啊!
夢裏盧文星按照規矩審判,還當場宣布蕭好女刑滿釋放。但看着蕭好女得意洋洋的那張臉,他那個氣啊,硬生生将自己給氣醒了。
醒來後盧文星再也睡不着覺了,他深刻反思自己,他又不是傻子,想要他按照規矩判,他當然是能做到的,可他心裏做不到,他要是親手釋放了蕭好女,他心裏還是會很生氣。
明明知道自己不該,可他根本控制不住。“蕭好女……不,他不配有這麽好聽的名字!那賊頭真可惡,還賴在朝歌不走是吧!最好別讓我抓到把柄。”
盧文星終于覺得自己不是個好人,一面為此羞愧,覺得對不起東家的信重;一面又覺得自己這樣沒什麽不好,對待厭惡的人,他不去陷害捉弄就不錯了,難道還不能幸災樂禍嗎?
“像東家那般寬容仁善的神仙人物,是世所罕有的。至于我……”盧文星苦笑,“我就是做不到寬容,我還是想報複。”
靠在床頭的那把掃帚忽然立了起來,離地懸浮了幾寸,像個人似的,沖他微微點了點。
盧文星看着它,忽然想起了很多往事,他召喚出的命器是一把掃帚,曾經沒少因此受人嘲笑,甚至覺得自己這輩子都不會有什麽出息。進了奇珍堂後他一直做着掃地打雜的活計,有時候甚至怨怪起自己的命器,哪怕是個鍋碗瓢盆也好啊,你為什麽是一把掃帚?偶爾心氣不順,他踹過這把掃帚,甚至想過将它丢掉……
可是無論他怎麽對待它,它都始終跟在自己身邊,每次他挨了打,都是它在旁邊溝通靈氣,讓靈氣一點點撫慰他的傷處幫助他痊愈。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徹底接受它的,也許是在東家第一次指點他的時候,也許是在他第一次使用它配合夥伴成功獵殺玄甲蟲的時候,也許是在今晚……
“你也覺得,我這樣挺好是嗎?”
掃帚又微微點了點,好像有了靈性。
可是命器從靈魂中生出,本來就藏着靈性。
盧文星終于露出了笑容,如釋重負。
這一晚上,他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本性,躺回床上,他枕着雙手繼續道:“我想通了,要辭去刑堂的差事,我不适合那裏。”
像自己這種性子,以後看不順眼的人和事不知有多少,他又不能再任性,凡事要按着規矩來,可難道以後都要表面公正,背地裏氣得咬牙嗎?那豈不要把自己的身子氣壞了?更何況長久下去,他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故态萌發。
同時他還有些愧疚,刑堂是東家讓他管的,第一天上任的時候他和姐姐都很高興,盧家祖上都無權無勢的,能當上堂主,是光耀門楣的一件事,要是父母還在,肯定早就開祠堂拜祖宗了。
但盧文星想了又想,還是要這麽做。擔心自己反悔,他天一亮就準備了禮物去找馬弘宣道歉,沒找到人,又去找任如碧,又撲了個空。拖到太陽都出來了,想着這個時辰不會打擾到東家,又去小宅求見,正好裘平安經過,跟他說東家清早就出去了。
裘平安道:“你不知道嗎?東家帶着馬弘宣和莫鈴蘭去鳳城了,早上鳳城來使也一塊走了。”
***
遲一懸此時正坐在馬車上,馬弘宣與任如碧騎馬守衛在兩側。
這一趟用的都是錢丁寧帶來的赤鬃馬。
【赤鬃馬是東萊國皇族培育的黃級中品靈獸,原本只是下品,但因為性格較為溫馴,速度又快,所以升為中品。】
命器還啧了一聲,【這個世界除了人,別的都不按強弱分,而是按照用處分。赤鬃馬明明是妖物,修為普遍在練氣兩層,但因為不是人,還對人有用處,所以被定為黃級靈獸。要是有哪個修士也按照這種分法被定為玄級靈物,恐怕會大發雷霆。】
遲一懸吸了口自制奶茶,調侃道:“自信點,萬一人妖物也給我們分品級呢?沒準我在它們眼中也就是個玄級兩腳獸呢!”
命器頓了一下,【陛下果真博愛萬物。】
遲一懸一口奶茶差點噴出來,這跟他愛不愛萬物有什麽關系?命器真是逮着機會就能吹彩虹屁啊!
他岔開這個話題,“赤鬃馬有多快?多久能到鳳城。”
命器道:【在東極洲,赤鬃馬已經算是很不錯的代步靈獸,日夜兼程的話,五天能抵達鳳城。】
遲一懸驚愕,“比修士禦風還快啊!”
當初他帶着五銅禦風前往鳳城,但那走的是直線,赤鬃馬在地上跑,免不了涉水繞路的,五天能抵達鳳城,的确比修士禦風還快。
“難怪之前看書,都說修士要找個代步工具呢!”
遲一懸感慨了一句,“什麽時候要是給軒轅衛配上這樣的代步靈獸,那才拉風啊!不過五天還是太慢了。”
遲一懸是懶得在路上耽誤這麽長時間的。
正好他有個實驗要做。
錢丁寧正坐在前面那輛馬車裏,他畢竟還沒有修為,得靠馬車代步。在這個世界,低位者行在前面不是不敬,反而是充當開路馬夫的意思。
馬侍衛這回沒騎馬,而是坐在車轅上與他說話。
他們聊的不是別的,正是昨日刑堂上發生的事。
錢丁寧感嘆道:“朝歌,真叫我大開眼界啊!聽說那個龍天虎以前還罵過那位真人……”
馬侍衛低聲道:“噓,這在金丹真人的神識範圍內。”t
錢丁寧擺手,“這有什麽,咱又不說他壞話。”
他眼中露出點向往,“要不然以後我就到朝歌長住了。”
正說着,馬侍衛忽然警覺地擡頭掀開馬車往外看。
錢丁寧問他怎麽了,馬侍衛道:“前面來的風,有點不對勁,味不對。”
錢丁寧驚呆,“馬侍衛,你鼻子比狗還靈呢!”
馬侍衛哪怕正警戒呢,聽到這話也不由抽了抽。
赤鬃馬還在向前,很快就穿越了前面的林子,下一刻,眼前景物一變,他們竟然一下跑到了草原上。
馬侍衛瞪大雙眼。
錢丁寧也張大了嘴巴,他記性不差,記得這片草原與他們之前的地方相隔數百裏,赤鬃馬一刻不停地跑,也要再跑一天才能到的地方,而眼下,他們怎麽,忽然穿越到這兒了?
是真的,還是幻象?
不由自主地,兩人的目光都往後面那輛馬車上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