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午時,播種便收了尾。

顧淵是借住,倒也自覺幫襯着。這會應該弄好飯菜等着他,也不知這次是不是又折騰好久生不起火。慕臨安生怕他又出什麽亂子,匆匆忙忙趕了回來。

踏入栅欄的小院便聞見一股飯菜香,推開門,飯菜已擺上了桌,只是沒見着人。慕臨安往裏瞟了眼,放下了農具在外頭淨了淨手,又走了進來。

他喚了聲顧淵的名字,許是聲兒太小,沒人應答。慕臨安又朝裏屋走去,便看見那人站在床前不知在整理什麽東西,認真極了。

慕臨安瞟了眼,那是個包袱。他大概猜到了幾分卻也不說話,一聲不吭地盯着。

等顧淵一回頭便吓了個正着,他手下的動作頓了一下,“回來了?”

見慕臨安默認地點頭,顧淵才道,“去吃飯吧,盛了好些會了。”

“這是幹什麽?”慕臨安又瞅了眼那包袱,面色無異道。

顧淵看了他一眼,少年也回看着他。那眼黑白分明,又清澈得如同見底的淺池,令人說不出一點兒謊話。

他斟酌了幾句,真摯道,“已時有人來過,看見了我。我知我與你住在一起不妥當,要是他将這事說了出來,對你的名聲也不好。我現在走了,他也沒有證據。況且麻煩你如此久,也是時候該離開。”

慕臨安聽着點頭,低頭看了眼他的包袱,忽而又擡頭,“挺有理的,這布哪兒扯來的?”

他□□問得不在點上,語調也平淡無奇,可顧淵卻聽得心裏咯噔了一聲。

“……我見櫃子裏有塊布……”

那布不是什麽好料子,摸起來也有點硌手。顧淵也沒想那麽多,他東西少得可憐就随手拽了那塊布,象征性塞了慕臨安撿他時,他穿的那件破爛衣服。

如今他瞅着慕臨安有些冷的臉,突然意識到那塊布似乎不是根草而是塊寶。

他低頭仔細看了眼,才發現那布腳邊兒上縫了倆小字——“初韞”,顧淵頓時僵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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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我不知道……”他還未說完,便被冷臉的慕臨安直接打斷。

“這房我爹的,我起初便與你講了。櫃子你可以開,東西卻不能亂拿。”慕臨安打量了他一眼,從上至腳。

“你要走,可以。你來時身無分文、衣不蔽體。現在你穿了我的衣服、吃了我的夥食、治傷又花了我的錢。”他頓了一下,目光依舊微冷,“我也不是什麽小氣之人,錢財我不願計較。路邊上撿個阿貓阿狗,我照樣兒會好生照顧着。我只有一個要求,你身上——我爹的衣服留下來便行。”

話說的沒錯,可這衣服脫了,穿着那件破衣服和裸奔也就多了塊布的區別。顧淵尴尬了,他三十多年的人生,沒一次如同現在這般尴尬。

十七、八的少年直白又平靜地盯着他,語氣沒多大起伏還挺平靜,話卻掀了他的面子揭了他的裏子,擱誰誰不尴尬……

他本想離開,卻又藏了點小心思。僥幸地想着慕臨安回來看見他這知趣的模樣,許會心軟幾分。

可沒想成偷雞不成蝕把米,把自己整得下不了臺。

顧淵一時之間不好說些什麽,他理虧還犯了人家的忌把人給惹生氣了。

他只好硬着頭皮将包袱拆開,在慕臨安眼神裏背負冷芒般将布好生擱會櫃子裏。幾分發涼的食指撫上衣襟,顧淵看了眼慕臨安,語氣複雜。

“你要看我更衣?”

還能如何,人家都說得明明白白了,讓他脫。但這會慕臨安一動不動杵在他跟前,倒又讓他看不懂。

這是脫還是不脫啊?

他想得複雜,慕臨安卻沒那麽多念頭。自個又不是欠人情的那個,自然心安理得。他幹了一整個上午的活,房外還菜香飄逸,勾起了他的饞蟲。

慕臨安餓了,覺得這人除了笨也算個當火夥的好料,也不枉費一張好皮囊。以後,可以不愁生娶。

若說多氣,也沒多氣。氣他想一走了之大概也是有點兒氣自個白瞎了功夫照顧這人,也氣他亂拿他爹的遺物。

他沉默了半響,忽然道,“先吃飯罷。”

主人開口了,顧淵這個外來者也說不了什麽。于是,便心情複雜地跟着慕臨安出了房。

因為想報恩平時便也幫襯着這個少年,活兒盡量自個攬,飯也給他盛了。顧淵順了手,将碗底了過去。

慕臨安自然地接過,顧淵瞅着,這人似乎也怎麽生氣。

他食之無味,腦子裏盡想着等會該說些什麽,又該往哪兒去。他想着這些天的相處,起初覺得慕臨安雖然看起來清冷點但心裏還是和年紀那般單純柔軟。相處過了才知道,人家只是懶得計較,性子其實挑剔得很。

這會他又對慕臨安多了條印象,口嘴利索,直往點兒戳 。

他這方想着,被他貼标簽的人開了口,“今兒誰來了?”

顧淵咽下一口飯,“不知道,他說本來是來找柳泉的。”

那話在慕臨安腦裏轉了幾轉,最後臉色微妙。顧淵見了,心裏疑惑,斟酌着又道,“年紀似乎與你相仿。”

慕臨安想起前些日子在河邊洗衣裳時,柳源問的他那些話,左右像是試探。一結合起來,味道就變了。

“那人說了什麽?”

“還說讓我小心點,下次別打到別人。”顧淵簡略道。

話一出換來慕臨安怪異的眼神,“你打人家作甚?”

顧淵:……

不好解釋,他尴尬一笑。所幸慕臨安也不糾結這個,他确定來的便是柳源。

照柳源那個性他也猜不出幾個意思,小心點怕是另有所指。

慕臨安面色不禁沉重了幾分,說來他和柳源關系說不上好也談不上壞。有事不會相互訴說,擱一起倒也可照應一下。

他看着不做聲的顧淵,也算情至意盡、量力而為。

這人,雖然勤快但見不得光,擱着也沒什麽用。

慕臨安咽下一口菜,做飯的功夫倒還過得去。

“我去探探他的意思,現在離開再被看見也不是個事兒。”

顧淵這會有些詫異,心下滋味複雜。總歸不是被直接趕出去,還能要求什麽?

他注意到另一個點,“你和他熟知?”

“柳泉的哥哥。”

顧淵回想起那個少年的模樣,現在想起來眉宇之間和柳泉的确有幾分相似。

許是氣質相差太遠令人聯想不起來,一個憨頭憨腦,一個一看便讓人覺得伶俐得很。

一對性格差異頗大的兄弟,倒也是有趣。只不過,若不是這倆都撞破了自己的存在會更有趣些……

飯後,顧淵主動善後。

他洗完碗筷,便看見慕臨安在桌前搗鼓着什麽。

走近一看,一箱子書和紙墨。

慕臨安也沒理會他,翻着這些書,不知在看些什麽。

莫不是翻書找法子?

顧淵冒出了這種詭異的念頭,那些書大概是慕臨安父親的遺物。書邊角潮了些,總體還保存得完整,只是旁邊的宣紙已經潮得糊了一團。

“這些都是我爹一筆一劃抄寫下來的,他喜歡書極了。”慕臨安垂眸盯着那厚厚一疊潮得看不清字的宣紙,手不禁撫了上去,“那時他沒錢,便喜歡到處借書。寧可餓肚子也要買這些宣紙來抄書,後來有錢了買了書,這些紙卻也缺章少頁地被他擱在角落。”

“家徒四壁還有買這些無用的東西……”他說不下去了,也不願說了。看着這些遺物說是讨厭,動作卻是疼惜得緊。

顧淵看見他眼底閃過的痛楚,接過話,“外邊出了太陽,是打算拿出去曬一曬?”

慕臨安點頭,顧淵便幫他擡着箱子到屋外。翻開書,一一曬了起來。

陽光暖和,春意正濃。

這種日子他白白賺了又何德何能,顧淵看着彎腰翻書的慕臨安,暖意退卻後又是憂慮。

的确是何德何能,所以也過不了多久。

他還惦記的柳源的事,慕臨安卻一副不緊不慌的模樣。三十多一人了心理素質還不如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倒越活越回去了。

顧淵卻不知倒不是慕臨安不急,他只是覺得急也沒用了。若柳源打定主意要捅出來,他一回家便說了,也無事無補。

敵不動我動,豈不是更暴露了?

何況,還不知對方是敵是友。

午後陽光暖人,因為下午沒活了。慕臨安便搬了張他爹的太師椅,躺在院子裏曬太陽。

慕臨安是惬意極了,顧淵卻一臉郁悶。

他甚至能瞧見慕臨安因為舒适而微微上揚的嘴角,而他編着竹籃不敢有一絲怨言。

他自願的,他活該……

不表現好點還能怎麽辦?

人生處處皆苦難,樂子總得自個找。

于是,他編着竹籃撥開喪氣哼起來小曲,那曲調溫和歡快,順着卷着泥草清香的春風吹進了慕臨安的耳裏,聲音低沉卻柔和,如同搖籃曲,哼得他昏昏欲睡。

慕臨安迷糊間,又給顧淵加了條标簽。

除了做飯還會哼點兒曲,聲音還算能聽。

對此,顧淵毫不知情。

他編着竹籃不時擡頭望兩眼慕臨安,忽然發現少年頭歪着頭睡着了,嘴角不經意溢出點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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