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第 8 章

夜裏的風吹着有些涼,更何況這一老一少還雙膝跪在地上。

顧啓章忙扶着二人起來:“你們先起來,有什麽話站着說。”

老婆子不敢忤逆他的意思,抓着銀票起身,幹巴巴蹦出幾句恭維的話,将“青天大老爺”、“愛民如子”、“菩薩心腸”等翻來覆去的念着,最終實在詞窮,低眉順目地俯下身,再次遞出銀票:“還請大人收下。”

喬嶼雙手抱臂,掃了顧啓章一眼。

顧啓章害怕她一時沖動,再次拔劍砍人,暗暗使勁将銀票推回去,笑得十分和藹:“大娘,本朝法律規定,在朝為官的不能拿老百姓一針一線,否則是要殺頭的。”

喬嶼眼皮一跳,忍不住擡頭看過去。

這姓顧的是真不要臉,手裏還捧着貪賄的東西呢,居然說得出這種話。

老婆子進城這一路,聽到的都是這位欽差四處收受賄賂才肯辦事的傳聞。乍一聽他這麽義正言辭,谄媚的笑容直接僵住,拿着銀票的手也不知道該往哪裏放了,後面想好的話也堵在了喉嚨裏。

顧啓章瞅着她的表情,盡量放柔了聲音:“這麽晚在路邊等我,大娘是有什麽話要跟我說嗎?”

“是、是。”老婆子回過神,連連點頭。但她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大娘有什麽話盡管說,不用有顧忌。”

老婆子瞄着顧啓章的神色,猶豫良久,終于小心翼翼地開口:“我、我也沒什麽要緊話。就是我們村裏老多秀才相公被關在大牢裏,關了快一個月了。想問問大人什麽時候能放人吶?”

顧啓章:“放不放人還得看審理的結果。要是查實确實是鹽商子弟舞弊考場,賄賂考官,那官府自然會盡快放人。”

“那大人,什麽時候能審查清楚啊?”

“這我說不準。”

老婆子遲鈍地點頭,眼裏難掩失望。

她身邊的小女孩忽然踮起腳尖,仰着頭看向顧啓章,怯生生地開口:“大人,我們可以去看看哥哥嗎?我好久沒看到哥哥了。”

顧啓章垂頭,和她對視。小姑娘一下子抓緊了老婆子的衣服,眼睛卻沒有躲開。

“當然可以。”顧啓章微微一笑。

他收回視線,掃到喬嶼眼裏來不及收回的滿意。

燭火搖曳。

喬嶼閉目坐在床上,默念玄玉宗心法,慢慢地運轉體內的真氣。

她剛才面對顧啓章的時候,差點控制不住殺心,這是修行玄玉宗劍法的大忌。

玄玉宗劍法修的是心懷慈悲。至高劍法有三重境界是愛自己,愛他人,愛萬物。

她愛自己,也能在他人受難時,出手相救。

但無論怎麽努力,她也突破不了第二重境界。

她師傅叫她下山保護顧啓章,一個是故人之友相托不敢推辭;另一個是因為她太過執拗于劍法,差點走火入魔。

她師傅告訴她,至尊劍法不在山上,在山下。

她似懂非懂。可現在她發覺跟顧啓章相處的這幾日,她的劍法不進反退,連抓到手的敵人都能被溜走。

真氣在體內流淌,慢慢地流向四肢百骸,躁動的心漸漸歸于平靜。

喬嶼睜開眼,聽到了敲門的聲音。

“喬姑娘,我能進來嗎?”

是顧啓章。

喬嶼翻身下床,将門打開。

門外,顧啓章笑意盈盈,手裏還提着一瓶酒。

“叨擾了,喬姑娘要是不介意的話,陪我喝一杯?”

喬嶼去将屋裏的燭火全部點亮,轉身回來時,顧啓章已經将斟滿酒的杯子推了過來。

喬嶼看了一眼杯子裏的酒,摸不清他大半夜不睡覺找她喝酒是什麽意思。

“這是紹興的女兒紅,入口甘甜,能讓唇齒留香。”顧啓章先端起酒杯,“我們走一個?”

喬嶼拿起酒杯,跟他輕輕碰杯。

“砰——”杯子相碰,擦出一聲輕響。

顧啓章仰頭,一口喝完。

喬嶼用拇指撫着酒裏的杯子,在顧啓章看過來時,也學着他的樣子,一口喝完。

沖鼻的酒味直上心頭,像一把火燒進了胃裏,喬嶼微微皺眉。

“好!”顧啓章輕拍桌子,“喬姑娘果真是女中豪傑!”

顧啓章再次拿起酒瓶,作勢要給她倒酒。

“不用了。”喬嶼挪開杯子,直視他的眼睛,“顧大人有什麽話直接說吧,不用兜圈子。”

顧啓章擡頭看她,昏暗的燭光下,她的眼睛亮得驚人,像他曾經見過的琉璃,發着流光溢彩的光,不染一絲雜質,非常漂亮。

顧啓章垂下眼,自己給自己滿上,又仰頭幹了一杯,才輕聲道:“喬姑娘方才是不是想要殺我?”

喬嶼一愣,驀地擡起眼皮。

顧啓章見她不答話,又道:“這些時日,我總是莫名其妙鼻青臉腫,也是喬姑娘幹的吧?”

喬嶼凝神看着他,露出一絲警惕。

顧啓章笑了,這位喬姑娘看着一副世外高人的風範,實際上臉上的小表情很多。明眼人一眼就能看透。

他說的話太過直白,直擊要害。喬嶼突然不知道是該點頭還是搖頭,她移開眼神,選擇沉默。

“我能理解。”顧啓章轉動着手裏的酒杯,“喬姑娘覺得我是個貪官,這次來揚州不是真心查案來的,對吧?”

這個問題,喬嶼終于知道怎麽回答了。她一字一頓地反問:“只觀顧大人這段時日的所作所為,難道不是嗎?”

不到一周的時間,府裏的珍畫名作已經堆了一屋子了。

顧啓章輕輕嘆了口氣,正色道:“揚州官場波詭雲谲,稍一踏錯,我的腦袋便要搬家。如果我表現得太過剛直,這案子不好辦。”

喬嶼:“顧大人的意思是,這幾日你喝酒收錢,四處搜刮孝敬,都是在與他們虛與委蛇?”

“喬姑娘不用諷刺我。只想想我對那兩個歌女如何,我對何智青家裏那一老一少又如何。”

喬嶼一頓,擡頭看他。

螢螢火光之下,他的眉目有些模糊,看上去少了平日的阿谀貪婪,多了一絲凜然正氣的風骨。這個時候的顧啓章,才有了一點翩翩君子的風采。

顧啓章被她長久地注視着,也不躲閃,好整以暇地挺直身體。他來找喬嶼攤牌,就不怕她的打量。

原本他就問心無愧。

不過這喬姑娘半天不說話,端詳他的時間也有些太長了。

顧啓章挺得脊背有些發酸,忍不住想要再次開口時,只聽耳邊“咚——”一聲輕響。

坐在他對面的喬嶼,身體突然軟倒,頭直接砸到了桌面上。

顧啓章:“……”

原來是喝醉了。

東西兩邊都是牢房。

頭上是密密麻麻的鐵絲網,監獄裏靜悄悄的,能聽到的只有他們幾人走路的聲音。

喬嶼落在最後面,她的前面是昨天的一老一少。老的叫河婆,是何智青的奶奶;小的叫何智蕊,是何智青的妹妹。

再前面是吳知縣、顧啓章和兩個帶路的獄卒。

喬嶼看着顧啓章的背影,思索着他昨天那番推心置腹的話,一時還真判斷不出他說的是真是假。

她正想着,兩個獄卒走到東邊第二間牢房時,停住腳步,打開了牢門。

陽光一下照亮了昏暗的牢房,陰濕的酸臭味卻撲鼻而來。

狹小的牢房裏,只有一張夠一人橫躺的鋪蓋,卻蹲坐着五個蓬頭垢面、戴着手铐的男人。

五個人裏有四個人被刺目的光線晃了眼,擡手遮擋。

唯有角落裏,一個穿着一身粗布,粗布上打滿了補丁的男人縮着不動。他像是沒有聽到外邊的動靜似的,頭都不擡。

何婆子看到這個人,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智青啊——”她抖着聲音,差點站不穩。

喬嶼上前将人扶住。

何智青聽到何婆子的聲音,終于有了反應。他緩慢地轉身擡頭望過來,看到人群中的何婆子和小妹何智蕊,一瞬間坐直了身體,跌跌撞撞沖過來。

“大膽!見了知縣大人和欽差大人,還不跪拜。”兩個獄卒見狀,将他攔住,大聲呵斥。

牢裏拿手遮太陽的四個秀才都看過來,誠惶誠恐地跪下行禮。

何智青看着顧啓章,慢半拍地跪下。

“都起來吧。”顧啓章走過去,将人一一扶起,又親自牽着何智青的手,帶着人出了牢房。

出牢房之後,他就和喬嶼等人站到了一旁,由着祖孫三人抱在一起痛哭流涕。

靜谧的牢獄裏一時滿是哽咽的嗚咽聲。

喬嶼默默移開了視線。

吳知縣冷眼看着,忽然看向顧啓章:“顧大人怎麽會認識何智青的家人?”

顧啓章回頭,露出一個得意洋洋的笑意,湊到他耳邊:“這老太婆托人将二十兩銀子的棺材本送到我手裏,我不就認識了?”

吳知縣聽得眉心一跳。他下意識鄙夷顧啓章嗜錢如命,這種有損陰德的錢都收。可又覺得不對,揚州多的是富商大戶,只要他顧啓章一句話,誰還拿不出二十兩的孝敬。

不等他再問,何家祖孫三人的話已經說完了。獄卒押着何智青過來,詢問接下來要做什麽。

吳知縣看向顧啓章,顧啓章:“既然話說完了,就重新收監吧。”

“是。”

獄卒照辦,将何智青押回牢房,何家一老一少在門口看着,偷偷地抹眼淚。

何智青重新縮進角落裏。

牢房的門正要緩緩關上,原本蹲在地上的一個秀才突然起身沖了過來,噗通跪倒在顧啓章面前,一連聲道:“大人,欽差大人,小人王志遠。我、我實在是受不住了,求大人放我出去吧。我把何智青讓我們做的事都告訴大人。”

顧啓章一怔。

吳知縣卻反應極快,兩三步越過他,将地上的王志遠扶起來,語氣和藹:“王志遠,有什麽話你盡管說。顧大人和我都聽着,何智青讓你們做了什麽事?”

王志遠垂着頭,吞吞吐吐道:“秋闱放榜,我、我們本來沒想着鬧事的,是何智青撺掇我們,說只要鬧大了,我們就能上榜。”

他說完,其他三個秀才居然都依次跪下,連連附和。

何智青瞳孔驀然瞪大,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們,尖聲叫道:“你們,你們血口噴人!”

吳知縣沒有搭理他,看向顧啓章,“顧大人,你都聽到了。這何智青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唆使落榜學子打鬧孔廟,就是為了能将幾個榜首的學子拉下榜,讓自己登榜,簡直目無法紀。卑職以為這案子不能等了,得立刻呈報上司衙門。請求知府衙門、巡撫衙門、總督衙門共同審理此案!”

情況急轉直下,顧啓章額頭突突狂跳,他看着跪了一地的秀才,再看大喊着自己冤枉的何智青,最後看向直直盯着自己,毫不退讓的吳知縣。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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