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

第 9 章

巳時一刻,縣衙門外擠滿了圍觀的百姓。

縣衙門內,顧啓章身穿藍色官府,頭戴黑色官帽,板正地坐在公案上,右手虛搭着驚堂木。

喬嶼一身白衣,安靜地立在一旁。

公案兩邊擺了五張椅子,依次坐着鄭總督、孫巡撫、趙知府和吳知縣,以及聞訊趕來的鹽道使王心誠。

公堂之下,戴着手铐的何智青等秀才被官兵押着跪在地上。

何智青的阿婆和小妹也在縣衙裏,但是由一排官兵隔着,她們只能從縫隙裏勉力辨認裏面的情形。

太陽西移,明亮的陽光灑滿了半張公案,照亮了喬嶼半張側臉。

堂內長久地寂靜,一座的上司都沒有發話。吳知縣在趙知府的示意下,笑着起身:“部堂大人,撫臺大人,道臺大人,顧大人,巳時已過,這案子是不是該開始審了?”

孫巡撫看向鄭總督:“部堂大人,您看呢?”

鄭總督仰靠在椅子上,輕阖的雙眼慢慢睜開,語氣平淡地反問:“朝廷讓顧大人審案,我怎麽看重要嗎?”

孫巡撫颔首,仿佛沒有聽出他話語裏的敵意,面色如常地轉向顧啓章:“既然部堂大人沒有意見,顧大人,請開始吧。”

“是。”大佬打嘴仗,還是不要摻和的好。

顧啓章将眼神落在堂下的王志遠身上,“王志遠,那日在牢中,你說一個月前爾等大鬧孔廟、控訴此次秋闱上榜的鹽商子弟賄賂考官,全是同鄉舉子何智青教唆指使的話,可有半句虛言?本官将醜化說在前頭,當着諸位大人的面,你要是敢撒謊,本官就要重重地治你的罪。”

王志遠有些瑟縮,跪在地上沒敢擡頭,“回大人,學生不敢撒謊,也沒有撒謊。我要是撒謊,李之東他們為什麽不揭穿我,反而順着我的話說?”

“你放屁!”何智青一聽,頓時雙眼噴火。

一個月前,他們幾十個舉子打砸孔廟的事分明是自發的行為。是他們不滿7名平日裏文理不通、只知道花天酒地的鹽商子弟莫名其妙越過一衆埋頭苦學的學子們上榜,所以說好了一起抗議。他從來沒有挑唆過任何人,也從沒說過拉人下榜讓自己上榜的話。

他不知道為什麽王志遠這四個人突然把一切全都扣到自己頭上,還要致自己于死地。

憤怒像澆了油的火,何智青氣紅了眼,掙紮着要爬過去打人,被身後的官兵眼疾手快地按了回去。他不甘地垂下頭,困獸般低吼:“大人,他們聯合起來誣陷我。我從沒有說過那些話,請大人明鑒。”

堂上的吳知縣聽得連連冷笑:“何智青,虧你還是個有功名在身的秀才,居然敢做不敢當。跟你同處一室的人揭發你,你說別人誣陷你。那要是那些跟你一起大鬧孔廟的秀才,都招認了一樣的說辭呢?”

顧啓章搭着驚堂木的手一頓,看了吳知縣一眼。

“不可能!”何智青劈着嗓子高喊。

“不見棺材不落淚!”吳知縣冷酷地看他一眼,“來人,把人都押上來!”

一陣“叮叮咚咚”的鐵鏈聲響過後,一群披頭散發的秀才被幾個衙役押着,從後堂輪番走了出來。

他們挨在一起,在衙役的呵斥下跪倒在地,向顧啓章等人行禮。

吳知縣不等顧啓章開口,疾言厲色喝道:“你們在後堂都聽到何智青是怎麽狡辯的了。把你們剛才在後堂跟我和部堂大人說的話,給諸位大人再說一遍。”

顧啓章微怔,一直眼觀鼻鼻觀心的孫巡撫也擡起眼皮,望了鄭總督一眼。

鄭總督神色如常,專注地看着堂下的秀才們。

衆秀才七嘴八舌地揭露何智青的惡行,說來說去就是何智青不滿秋闱落榜,挑唆他們打鬧孔廟,好使得自己上榜的話。

此起彼伏的聲音,鬧哄哄地炸開了鍋。

等聲音暫歇,跪在最前面的一個藍衫的秀才“砰砰砰”磕了幾個響頭,聲淚俱下:“我、我也是鬼迷了心竅,聽信了何智青的讒言。各位大人看在我實話實說的份上,饒了我吧。”

這個秀才的話說完,堂上便聽一疊可憐巴巴的求饒聲,久久不散,吵得人腦瓜子“嗡嗡”的。

“啪——”顧啓章只得用勁一拍驚堂木,高聲喝道: “都安靜點,公堂之上不得大聲喧嘩!”

衆秀才這才安靜下來,哆嗦地跪在地上。

公堂又重新陷入沉寂。

顧啓章捏緊了手中的驚堂木,眼睛直直地看着滿地的學子。他心裏其實是偏向何智青的,他對何智青的第一印象不錯,覺得是個有氣節的秀才。

可如今形勢急轉而下,這麽多人都指認何智青妒忌上榜的鹽商子弟,謀劃了一場打砸孔廟的鬧劇。他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

觀眼前情景,直接判何智青有罪似乎十分在理,可是這麽多人突然衆口一詞揭露何智青的惡行,實在太過蹊跷。

顧啓章拿不定主意,一直端坐在公椅子之上,沒有出聲。

一直沒有開口的趙知府終于坐不住了。他轉頭先看向鄭總督,語氣謙卑:“部堂大人,這案子現在看來已經很明了了。皆系夢都村舉子何智青技不如人,早知自己會落榜,便教唆同村和隔壁幾個村子的秀才大鬧孔廟,為的就是能以這種不光彩的手段拉真正有才學的考生下榜,讓自己登榜。”

王心誠觑着鄭總督和孫巡撫的神色,點頭應和:“卑職也是一樣的看法。像何智青這種沒有才學,不思好好做文章,只想着投機取巧的秀才,應當嚴懲。”

鄭總督深不置可否,睨了一眼孫巡撫,“孫大人怎麽不說話?”

孫巡撫正襟危坐,“部堂大人剛才不是說了,負責審理此案的是顧大人,該怎麽判,下官都聽顧大人的。”

鄭總督被他的話嗆住,眼裏寒光一閃而過,卻沒再說什麽,看向顧啓章時已經收斂了全部的怒意,“那還請顧大人繼續審案吧,只是別拖太久了。聖上和京裏的各位大人都關注着這起案子的結果呢。”

“是。”顧啓章恭謹地颔首,看着堂下的何智青。

何智青在聽完一衆秀才的供詞後,臉色灰敗,又聽了趙知府和王心誠幾乎判他死罪的言論,整個人像被打怕了一樣,軟趴趴地伏在地上微微發抖,大腦一片空白。

直到被身後的士兵架起胳膊,他渙散的神志才逐漸回籠,視線遲緩地集中到前方那座公案之上。

“何智青,你還有什麽話要說?”

他看着高坐在公案上的人嘴巴一張一合,還從公案上走下來,在他面前站定,關切地低頭看着他,終于如夢初醒

“大人明鑒,我絕不是那種落榜之後嫉妒上榜同學的人。”他鼻子發酸,“砰砰“磕了幾個響頭,有些哽咽,“懇請大人招來上榜的幾個鹽商子弟,親自考教他們的學識便知學生所言不虛了。”

“好。”顧啓章颔首,“來人,将那幾個榜上有名的鹽商子弟找來。”

“是。”那幾個守在外面的官兵聞言就要行動。

“慢着!”王心誠一下子站了起來,他深深地看着顧啓章,“顧大人,剛才那麽多秀才說的話,我和趙知府和部堂大人說的話,顧大人都沒有聽進去嗎?怎麽這個何智青一句話,顧大人就要照辦呢?”

聽出他話裏的狠意。

顧啓章心理一凜,笑着打哈哈:“道臺大人言重了,你們的話我都仔仔細細放在心裏呢,怎麽會沒聽見去。要是一會招來的鹽商子弟堂上對答沒有問題,我一定嚴懲這個鬧事的何智青,盡快将這案子結了,呈報朝廷,讓聖上安心。”

王心誠冷下臉,還要說什麽,坐在他對面的鄭總督突然慢悠悠地開口,“既然要盡快結案,讓聖上安心。顧大人就不應該将無辜之人牽扯進來。現在案情這麽明了,顧大人為何不判?莫非顧大人收了這個何智青什麽好處不成?”

他的眼睛像一把利刃,掃向踮着腳尖正探頭探腦的何家祖孫二人。

這話就誅心了。

顧啓章面上惶恐地不知如何安放手腳,腦子裏飛快地閃過無數想法,想着如何應答。

喬嶼立在公堂桌案上将一切看在眼裏,悄悄握緊了藏在袖子的雙手。

“何家祖孫身上都是粗布麻衣,哪來的好處孝敬顧大人?”

滿座寂然之中,一直沒有開口說話的孫巡撫忽然出聲。

“部堂大人想要盡快将案子查明,為聖上分憂的心,下官拍馬難及。只是這審案子,不能聽信一面之詞。已經是千夫所指的局面了,這個何智青還不俯首認罪,可見還是不服氣。将那些上榜的鹽商子弟叫來問一問,一來不耽誤事,二來也能讓這個嘴硬的秀才心服口服,何樂而不為呢?”

他的話說完,鄭總督終于維持不住臉上的客氣。他一拍椅子站起來,面色猙獰:“孫陽甫,你以為你在跟誰說話呢?別忘了,坐在這兩江總督位置的是我,不是你!”

孫巡撫坐在椅子上,八風不動:“部堂大人确實官高下官一階,下官從不敢忘。但下官做事向來對事不對人。部堂大人在一開始不是說了,這個案子一切由顧大人主審麽,怎麽這會突然插手要管了?”

鄭總督方才說這個話是要駁他的面子,如今才知道這話有點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他氣得嘴唇嚅嗫半響,扶着椅子坐下:“好,好!那本部堂就在這裏看着,由着你們将更多無辜的人牽扯進來,我看你們就是要搞出個震驚朝野的冤假錯案來才肯罷休。”

這話可不聽不得。顧啓章假裝聽不到,趁事情還沒有更多異變前,喝令堂下的官兵去将那群上榜的鹽商子弟帶來。

王心誠看着官兵離開的背影,慢慢垂下眼皮,眼睛裏浮上了一層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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