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夜談

第06章 夜談

孔思弗向蕭桓衍闡明其中厲害:“殿下,雖說我們不得過問明州政事,可市舶司是在殿下手中變得繁榮如斯,明州無論是官吏還是百姓皆從中得利,甚至駐守明州的幾個衛所都被養的兵強馬壯,無不感念殿下恩德,若是我們真的将市舶司拱手相讓,王府斷了財源進項不說,過去這些年的苦心經營可就白費了。”

蕭桓衍看着孔思弗,面容沉靜,雙眸漆黑如墨,似有淩厲的寒光閃過,開口依然是那不緊不慢的語調:“什麽苦心經營?”蕭桓衍沉下語氣,“孔先生,慎言。”

蕭桓衍說話的時候沒有什麽表情,孔思弗卻感受到了一股無形的威懾力。

孔思弗心中一悸,一時不适應剛才還和他說笑的容王說翻臉就翻臉。

容王為人端雅內斂,平時馭下溫和,但也有時會喜怒無常,只是孔思弗遇到的時候不多,他一時不敢開口。

蕭桓衍繼續道:“自我朝列藩以來,朝廷多次削藩,到了如今藩王已是分封而不錫土,列爵而不臨民,食祿而不治事。明州是本王的封地,本王不忍看明州受倭寇侵擾,劫掠百姓以致民生凋敝,故向明州将官提議一二,再利用賦稅恢複民生,除此以外,再無其他,孔長史,聽明白了嗎?!”蕭桓衍說道後面聲音已非常嚴厲。

孔思弗慌忙跪地:“是……是臣失言,請殿下責罰……”

偌大的寝殿一時無聲,只于燭火燃燒時發出的“哔啵”聲。

孔思弗才覺得有些熱,背上不知何時起了一層細密的汗。

這時他也反映過來了,他們這些人在明州待久了,在自己的地盤上自如慣了,說話行事逐漸有些失分寸,忘了這裏是京城。錦衣衛可是無孔不入,專門替皇帝刺探臣僚私下言行,容王的身份更是皇帝的最忌憚的,自己方才那番話若是傳入皇帝耳中,豈不做實了容王有不臣之心!

孔思弗是先皇長子恭敏親王的幕僚,若非先帝被蘇貴妃迷得昏了頭,哪怕皇長子沉疴已久,若是早日被封為太子,即便病逝容王也是名正言順的太孫,甚至是天命所歸的……

不甘心,所有追随過恭敏親王的t舊人都不甘心就這樣将那位置拱手相讓,更遑論恭敏親王的嫡長子。

他和其他追随容王的臣僚都以為容王比他們更加心有不甘。

容王到了封地以後大肆鼓勵海外貿易,不僅說動衛所參将擊退倭寇,讓商船在明州海域暢通無阻,還以極低的關稅吸引各地的商賈來明州交易,所得的賦稅又大半用來恩恤官兵和百姓。

臣下都以為這是容王收買人心之舉,為以後做打算。

所以他和手下的府僚們私底下小動作不斷,收買官員,拉攏衛所将官,暗中培植勢力,行事日漸張狂,卻忘了遠在京城的慶和帝。

恭敏親王生前曾贊過他多智善謀,如今看來卻是謀算太過露了行跡,不僅殿下知道,朝廷也知道,明州恐怕早就成了朝廷的眼中釘。

孔思弗只覺冷汗更甚,心神俱顫,若是真因他行事不慎連累了容王,他就是十死也難辭其罪,更不用說什麽報答恭敏親王的知遇之恩了。

孔思弗将頭重重磕在玉石般光潔古樸的青石地磚上,連聲告罪:“是臣之過,連累殿下,請殿下責罰!”

夜色濃重,窗外一片漆黑,夏蟲早就被侍從粘個幹淨,此時更顯出夜的寂靜來。

蕭桓衍見孔思弗知曉厲害,便緩下神色,又變回溫潤如玉的容王殿下,他溫聲道:“起來吧……先生是聰明人,能明白就好,當年本王出面讓明州水師抗倭時,朝廷就盯上咱們了,現今所為也不過是小打小鬧,朝廷暫時不會拿本王怎麽樣。陛下削藩,打算先從明州下手,我們為人臣子的,自然應當遵旨。”

蕭桓衍的語氣似諷非諷:“可若是本王露出一絲不情願,那麽謀逆之罪,不想背也得背了,至于市舶司,本就隸屬朝廷,要就給吧,他們能拿走,也是他們的本事。你讓下面的人今後收斂些,安分一段日子。”

孔思弗欲言又止。

蕭桓衍見狀道:“你是想問,既然知道皇帝忌憚本王,為何還敢在明州弄出那麽大陣仗?”

孔思弗再次被說中心思,嘆服之餘正準備洗耳恭聽,又聽容王問他:“先生以為,當今聖上是個什麽樣的人?”

孔思弗思索片刻,坦然答道:“聖上剛果善斷,能決大謀,最擅韬晦隐跡,然則生性多疑,反複無常,無論是朝臣、将官還是藩王都難以得其信任。”

慶和帝在做皇子的時候,前有皇後生的嫡長子,後有寵妃蘇貴妃生的兩個兒子,在前朝後宮都不怎麽顯眼,甚至說沒什麽存在感。然而上天似乎對這位二皇子有所眷顧,先是嫡長子薨逝,後又貴妃二子夭折。向來不顯山不露水的二皇子開始在朝堂上展現出過人的才智和賢能,不僅獲得了大批朝臣的擁趸,還得到了貴妃的支持,這是他能奪得儲位的關鍵。

孔思弗早年跟在恭敏親王身邊,與二皇子多有接觸,彼時只覺得穆王性情開朗,為人随和,對兄長恭親,對幼弟愛護。誰料這樣的人會在兄長和幼弟先後離世後迅速掌控局勢,還能夠獲得剛剛經歷喪子之痛的貴妃的信任。

孔思弗猜測,應是穆王與貴妃達成了什麽協議,穆王許諾登基後保住蘇家榮華富貴之類,更有甚者,最開始蘇貴妃意欲聯姻的人應該穆王,以圖穆王登基後讓蘇家更上一層樓。畢竟穆王可是有兩個兒子,至于為什麽最後貴妃突然病急亂投醫似得将婚事強加于殿下身上,無非是因為與虎謀皮,終被反噬罷了。

穆王既然得到了儲位,先帝又病日篤,貴妃就是有再大的能耐也無濟于事,穆王自然沒必要再犧牲一個兒子的婚事來和蘇家綁在一起,這樣做其實得不償失。

如此看來,當年穆王被立為太子後迅速給兩個兒子婚配,大概就是出爾反爾,翻臉不認人了。

只是可惜了自家殿下,攤上這樣一門親事。

蕭桓衍對孔思弗的評斷并無意外,他的二皇叔,當年對誰都是一副和顏悅色的模樣,對兒時的他更是關懷備至,照顧有加,俨然一個真心疼愛侄子的好叔父。

可見人都有看走眼的時候,用“韬晦隐跡”來形容今上倒也沒錯。

蕭桓衍又問:“那麽先生看來,本王是什麽樣的人?”

孔思弗一滞,是不是上司都喜歡問下屬這樣的問題?

恭敏親王體弱多病,年近而立才得了蕭桓衍這麽一個兒子。

皇孫甫一出生,其母就難産而亡,沒多久生父也病逝了。

是故蕭桓衍自幼養在親祖母沈皇後膝下,沈皇後親自挑選大儒名臣為其啓蒙。

孔思弗留在恭敏親王府邸,不時能聽到宮中傳出來的關于皇孫早慧的傳聞,據說教過皇孫的師傅們對其贊不絕口,甚至脫口而出“大寧後繼有人”之類的話。

孔思弗只在皇孫還在襁褓中時見過一次,等再次見到皇孫時,皇孫已經六歲了。那個粉妝玉琢的孩童,白嫩的小臉上有着一雙與年齡不符的黑眸,沉靜,幽深,你看不透它們,它們卻仿佛能穿透人心,莫名地令人發憷。

宮中貴妃一人只手遮天,連沈皇後都逼得退居別宮,皇孫養在沈皇後身邊,雖說身份貴重,實則舉步維艱,究竟是個什麽心性,孔思弗不敢斷言。

景元二十四年,先帝為十二歲的皇孫賜婚,同年封皇孫為容王。

景元二十六年,先帝駕崩,皇孫離宮開府,為先帝守孝。孔思弗正式輔佐容王,那一年蕭桓衍十四歲。

少年時期的容王比起孩童時期要更加的沉靜內斂,或者說深不可測。迄今為止,孔思弗跟在容王身邊也有八年了,這位主子給他的感覺很……撕裂。

容王大部分時候溫和有禮,是正統禮教下教導長成的皇子,很多時候孔思弗都猜不透這位主子的心思,這也倒罷了。

近幾年跟在容王身邊,觀其治理明州的手段,對外知人善任,推誠待下,賞信必罰。至于對內,雖然容王已經十分克制,孔思弗還是察覺到,容王行事時隐隐透漏出幾分專橫酷戾,尤其是面對倭寇時的殺伐血腥之氣,總讓他有幾分心驚膽戰。

好在明州經過容王之手愈發繁盛。

孔思弗留心過明州的官吏和王府的屬臣,發現除了他、衛成和自幼服侍容王的內侍劉如意外沒人知道容王的不同尋常,悄悄松口氣之餘又提心吊膽,心中默默祈禱容王能一直這樣僞裝下去。

是以比起高做明堂的天子,他更加忌憚自家主子。

孔思弗這次的回答要謹慎許多:“殿下自幼聰慧過人,昔日教導過殿下的師傅們無不誇贊殿下天資高絕。”

他自己的揣摩不能說,慶和帝還在,再多的話也不能說。

蕭桓衍哼笑一聲,孔思弗的心跟着跳了一下。

蕭桓衍道:“所以,若是本王到了封地反而碌碌無為,你覺得皇帝會信嗎?”

孔思弗到底是個謀士,蕭桓衍稍一點撥,他便了然。

當年沈皇後望孫成龍,皇孫早慧的名聲傳的宮內外皆知,今上不傻,相反很精明,若是容王在封地表現出與以前截然相反的性情和能力,更加讓人懷疑其別有所圖。

孔思弗暗嘆,不愧是容王殿下,雖然年輕,這等洞察人心的城府和謀算,連他都自嘆弗如。

不止如此。

慶和帝要削藩,挑了他們先下手,成了,世人都将知道連先帝嫡孫都乖乖臣服于他,其他藩王也就不敢輕舉妄動。不成,容王人在京城,如甕中之鼈,輕易處置了,就是殺雞儆猴給諸王看。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