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兜轉(三合一)

第54章 兜轉(三合一)

揚州在明州和松江的北邊, 蘇蘊雪隐約覺得,明州以南的沿海恐怕都已經在蕭桓衍的掌控之中,所以往北走反而安全些。

那士兵仔細地檢查令牌, 辨認真僞後才對她稍加辭色:“揚州的船已經停了幾日了, 你既然要去揚州,走陸路豈不方便很多?”

沒了!

蘇蘊雪心中大急,面上卻不敢顯露半分,只裝作憂心的模樣:“我原想着走水路會快很多,這樣就可以早日見到母親……”

那士兵見狀, 許是憐她一片孝心, 便告訴蘇蘊雪:“一會兒會有一艘剛卸完辎重的官船要返回松江, 你既是容王府的人, 我特準你搭這艘船先到松江, 從松江去揚州要更容易一些,到那你自己再想辦法吧。”

蘇蘊雪的心情可謂是大起大落,原以為水路已經不可能了, 她制的迷香至多能支撐兩個時辰,而王府巡邏的侍衛走到醉蔭亭,發現不對追過來大概也就這麽長時間, 時間都是算好的,若是無法從水路逃脫,走陸路一定會被抓到。

蘇蘊雪甚至做好了去哪個無人的山林中躲一陣子的t打算了,沒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

她知道蕭桓衍經營明州多年,明州衛所的士兵和蕭桓衍有着非比尋常的關系, 所以才敢拿出沈十三的令牌, 沒想到竟有此收獲。

蘇蘊雪道:“如此真是太好了,不知大人如何稱呼, 小的回來以後定當和沈禀報沈大人,答謝大人的恩惠。”

言下之意是要替他引薦給沈十三的意思。

這兵士自然聽出了蘇蘊雪的意思,心中暗喜,若是能得了沈大人的青眼,讓他在容王面前挂個名也不是不可能,不過是給這小厮行個方便,就能有此際遇,何樂而不為。

于是兵士笑道:“我姓李,是定海衛的總旗,你喚我李總旗便是。”

“原來是李總旗,不知這船還要多久才能出發?”

“船只剛卸完貨正在休整,大概還要一刻鐘的時間,你先在碼頭邊等等,要啓程的時候我派人送你上船。”

一刻鐘……蘇蘊雪暗暗盤算着,還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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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環顧四周,發現碼頭還有零星幾個酒樓茶鋪開着,裏面坐的都是些軍士或将官,蘇蘊雪不想進去,她一個人站在岸邊又太顯眼。

蘇蘊雪看了看,然後走到不遠處的個巷子口,巷子裏漆黑無光,仍能看到盡頭是拐角還有一條路,若是有什麽不對,從這逃跑也能拖延一二。

時間一點點過去,也許過了很久,也許沒過多久。

蘇蘊雪心中越來越焦急,她不時望向來時的路,發現總覺得下一秒就會湧出大量追兵來抓她。

“這位小兄弟!”

突如其來的聲音吓了蘇蘊雪一大跳,她險些驚呼出聲,轉身一看,見喊她的是李總旗,才稍稍鎮定下來。

李總旗只喊了一聲這小厮,就見吓得對方六神無主,還以為是自己出現得太突然,并未将蘇蘊雪的反應放在心上,他問:“可是還在憂心令堂?船要啓程了,你快上船吧!”

蘇蘊雪大大松了口氣,欣喜道:“太好了,多謝李總旗!”

蘇蘊雪連忙跟着李總旗上了一艘官船,盡管面上不想表現的那麽急切,可心中還是很慌,好在船很快就拔錨啓航。

夜間的水面異常平靜,只有船棹撥動水面的聲音。

蘇蘊雪回頭望向岸邊,碼頭上人影憧憧,燈火綽綽,随着船只的遠去,岸上的燈火和人影都逐漸變小,直至只剩點點亮光,而藏在偌大府城中的容王府,終于被她抛在身後。

沈十三自中了迷香就知道要遭,夫人今日之舉不知謀劃了多久,竟一氣連帶他和暗衛都不慎中了招,他趴伏在醉蔭亭前的石階上,等清醒過來,發現夫人早已消失不見,而他還渾身無力,動彈不得,沈十三使出渾身解數,奮力喊道:“來人……快來人!”

兩個暗衛有內力在身,也很快清醒過來,跟着沈十三一起喚人。

守在小路出口的守衛聽到聲音,跑過來一看,大驚失色:“沈大人!出了何事?!”

“雪夫人,雪夫人不見了!快帶人追!”

一時間花園一角湧來無數侍衛,有侍衛帶了太醫來,先解了衆人身上的迷香,沈十三甚至顧不得休整,坐在石階上就抓着兩個暗衛道:“此刻夫人恐怕早已出城,要封鎖城門已經來不及了,你們迅速各點一隊人馬,朝着出城的方向追,水路陸路都不要放過,尤其幾個碼頭,至于此事,我親自去雪夷山……向殿下禀報。”

兩個暗衛領命而去,沈十三接着吩咐:“将清漪夫人和她身邊的人都帶下去,待殿下回來聽候吩咐。”

沈十三急的滿頭汗,心知今日之事是他大意失職,他已經可以想象殿下得知夫人逃跑後會何等盛怒,但這是他必須要面對的,等稍稍恢複些力氣,沈十三不敢耽擱,連忙到外朝牽了快馬就往雪夷山方向趕去。

負責盯着蘇蘊雪的兩個暗衛,一人各帶一隊人馬從陸路和碼頭的方向追去,然而到碼頭時那艘官船已經起航,離岸邊已經隔了一段距離。

暗衛快步跑到岸邊,一手高舉令牌,對岸上之人高聲喊道:“傳容王府令!今夜所有船只,全部不許離岸!”

碼頭上的人都停下手中動作,看着狂奔而來的人馬,皆驚疑不定,不知發生了什麽事。

剛才來了一個拿着令牌的小厮說要坐船,現在又來一隊拿着令牌的侍衛不讓開船,李總旗再遲鈍此刻也察覺不對,忙上前道:“這位大人,剛才有一小厮打扮的人手持沈大人的令牌要坐船,此刻船剛出海不久,可是發生了什麽事?”

暗衛得到蘇蘊雪線索,卻不料人已離岸,心下大急,偏又不能說出真相,只能道:“此人趁殿下不在府內,盜取王府珍寶出逃,你竟讓她上了船?!還不傳令讓船停下!”

李總旗一聽也慌了,他方才不放在心上的種種情态此刻都成了那小厮的可疑之處,然而船此刻已經駛出港口,已無法讓其返航。

李總旗道:“啓禀大人,此時船已離開一炷香的時間,若是白天還好,可在岸上用旗語命船停下,然而此時天色黑盡,就算是打旗語,海上的船也看不見呀!”

暗衛只覺渾身發涼,他們能成為暗衛,皆經過層層嚴苛選拔,武功高強,偵查監視都是看家本領,本以為守着一個弱女子不在話下,心中難免大意,不料竟陰溝裏翻船,被一個內宅女子算計了,若是夫人找不回來,他們也別想活了。

“這艘船是去往何地?”

“松江。”

從明州去松江,若用輕騎八百裏加急,定會比船只先到達,介時一定可以在岸上守株待兔,找到夫人。

暗衛心下稍安,顧及周圍都是明州軍士,不敢透露太多,只留下一句:“多謝大人。”便帶着人離去,和來時一樣行色匆匆。

雪夷山別院。

蕭桓衍原本在倭患最嚴重的幾個港口暗中調度,接到消息後扔下軍務趕回來,就聽沈十三向他禀報他最不願意聽到的消息。

他穿一身玄色勁裝,腰配長刀,立于廊下,一身黑衣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語氣冰涼地問:“逃了?”

沈十三跪在院中,此時已是亥時,山中夜色寒涼,可他只覺滿身冷汗,他不敢擡頭看蕭桓衍的表情,只能深深叩首:“屬下護衛不利,一時大意中了迷香,讓夫人走失,請殿下責罰!”

蕭桓衍胸中怒氣翻滾,他一手握在刀柄上,因為太過用力而指節微微泛白,同時又有一種意料之內的荒謬感,總覺得這一刻遲早都會到來。

是以他沒有因為憤怒而過分失态,而是還算冷靜地問:“可派了人去追?”

沈十三連忙道:“十七和十九已經去追了,十九那邊傳來消息,夫人在明州碼頭上了一艘官船,船會在松江靠岸,他已經派了輕騎連夜趕往松江,明日寅時就能在船靠岸前到達松江碼頭。”

蕭桓衍冷冷晲着跪在院中的親衛:“沈十三,你作為本王的暗衛統領,無論哪一方面都能力超群,卻連帶你的兩個人都栽在一個女子手上,你的暗衛營是不是太無能了?”

沈十三額頭上盡是冷汗,偏殿下說的都是事實,刺探、暗殺、搜集情報都是他們最擅長的事,偏偏因為看輕一個女子,不慎栽在她的手上。

“屬下無能,請殿下降罪!”

“不必着急領罪,明日寅時,若是見不到本王的夫人……念在你多年來盡忠職守的份上,本王不殺你,你和你的手下都回暗衛營去吧。”

沈十三和其他暗衛都是從暗衛營裏九死一生才得以走到今日,如今讓他們再回去,無疑是要将他們當成棄子。

沈十三心知,此次是他們唯一可以将功贖罪的機會,他重重叩首:“謝殿下恩典!”

然而現實再次給了沈十三等人致命一擊,沈十三連夜帶人趕往松江府,在松江碼頭密布人手,然而船只靠岸的時候,他們上船搜遍每一個角落都沒有發現蘇蘊雪的身影。

沈十三快瘋了,他氣急敗壞地揪着船主問:“人呢,李總旗把人安排在你們船上,沿途也未停船,結果這會兒卻不見人影,你們怎麽搞的?!”

船主也一頭霧水,明明上岸的時候人還好好的,而且上船時李總t旗特地交代那小厮是容王府出來的,讓他好好招待,他還特意安排了一間廂房,誰知靠岸的時候廂房裏的人早就不見了蹤影。

他哆哆嗦嗦地對氣急敗壞的沈十三道:“小的,小的也不知道,明明上船的時候還好好的……”

沈十三一把推開船主,他這會兒是真的很慌,原本以為有了線索可以很快找到人,沒想到卻撲了個空,線索也斷了,從明州到松江,茫茫海域,經過數個州府,要想找人,無異于大海撈針。

沈十三深吸一口氣,勉強自己冷靜下來,此時忽然想起什麽,當初夫人突然得知孟家長子的死訊,殿下派人查出傳遞消息的是一個銀樓的管事娘子,而那家銀樓背後真正的主人竟然是孟家,雖然不知為何殿下沒有處置那二人,只是将人逐出明州,但此時在松江地界上,難免不由他多想。

沈十三道:“立刻派人去查寶慶樓的管事回了松江後住在何處,找到人後将他們帶來見我!一定要快!”

蘇蘊雪自上了官船就一路警醒,她廂房的窗口剛好朝着岸邊,便于一路觀察沿途所經之地。

她算了算時間,估摸着沈十三他們的迷香此刻差不多已經解了,只要追到碼頭一問就會知道她的行蹤,所以她并不打算和船一起靠岸,當船行出數十裏,依稀可以看見一個碼頭時,蘇蘊雪将身上的重要的東西用油紙包了再用腰帶綁在身上,又找到船上放着的救生水帶纏在手臂上,然後從窗戶偷偷滑入水裏,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雖是夏夜,但海水冰涼刺骨,好在蘇蘊雪游泳技術不錯,愣是撐着一口氣游到了岸邊。

此時天還未亮,蘇蘊雪游近的河岸位置偏僻,夜深人靜,蘇蘊雪貼在水下觀察一會兒,見岸上始終無人,才小心地從水裏爬出來。

在水裏游了快小半個時辰,她只覺渾身酸痛,精疲力盡,在水裏泡着還不覺得,等上岸後被冷空氣一激,冷得直哆嗦。

蘇蘊雪趴在地上緩了一會兒,等身上恢複了些許力氣,才搖搖晃晃地朝着城裏走去。

此時城門已将關閉,她自然進不了城,只能沿着河岸找開在城外可以落腳的客棧。

等好不容易找到一家還開着門的客棧時,蘇蘊雪身上的水已經半幹,她已經重新在臉上做了僞裝,戴上鬥笠,店家只随便看了一眼路引就給她開了一間普通廂房。

精疲力盡的蘇蘊雪也沒力氣挑剔客棧房間的衛生問題,花錢讓店家給她備了熱水泡了個熱水澡倒頭就睡。

睡過去前她還想,若是此時容王府的侍衛來抓她的話,很容易就可以把睡死過去的她擡走了。

第二天一早,蘇蘊雪醒來就發現自己生病了,具體症狀包括而不限于鼻塞耳鳴,頭疼腦熱,昨天夜裏在冷水裏游了那麽久,這具身體又那麽嬌弱,會生病真是一點不奇怪。

有小二端來早飯,蘇蘊雪啞着嗓子跟小二說話:“這位小哥,我昨夜着了涼,這會兒身體不大舒服,許是感染了風寒,不知這城中哪家醫館最好,勞您跑一趟,給我抓幾服藥來,”說着拿出兩顆碎銀子并一把銅錢遞給小二:“剩下的錢就給小哥買酒喝。”

小二笑眯眯地接過錢:“客官您放心,我是平湖本地人,哪裏醫館的藥最好,價格最公道,問我算是問對人了,不過您病成這樣,最好找個大夫來看看,也好對症下藥。”

原來這裏是嘉興府的平湖縣,在松江之南,與松江府只有一江之隔,乘船一個時辰可以來回,騎馬走陸路則更快,此地離松江如此之近,蘇蘊雪哪裏還敢找大夫來看,她拒絕道:“我因家中有事着急趕路,請個大夫一來一回耽擱時間,直接抓副藥就行了,不必那麽麻煩。”

小二聽罷不再堅持,滿臉堆笑地去了,蘇蘊雪昏昏沉沉地躺了一會兒,再醒來發現已是午時,身上已不似早上那般難受。

小二動作還挺快,竟已将藥買回來熬好和午飯一起送到房間了。

蘇蘊雪和衣起身,再次謝過小二,一邊吃飯,一邊貌似不經意地問:“我此次出門匆忙,想買幾身像樣的衣裳,順便再帶幾批時新的松江布回家,平湖可有專門賣松江布的鋪子?”

許是難得遇到一個如此平易近人又出手大方的住客,年輕的小二也樂得和蘇蘊雪聊天,他把抹布往肩上一搭,道:“平湖離松江近,賣松江布的鋪子多不勝數,離我們店近些的原本有三家,不過現在關了一家,另外兩家雖不如孟家商行種類豐富,倒也實惠。”

蘇蘊雪夾菜的筷子微微一頓,狀似随意道:“可是松江孟家商行,他們家的布我也常買,生意一直不錯,怎麽就忽然關門了?”

“嗨,做生意嘛,哪有一直一帆風順的,”小二一副過來人的口吻,“這不,孟家放着老本行不做,非要學人家做什麽海上生意,結果呢,船被倭寇擊沉了,聽說家中的長子也死了,血本無歸啊!”

蘇蘊雪低着頭,握緊了手中的筷子,原以為過了這麽長時間,她已經調整好心态,可當再次聽到孟家之事,小二所說的每一個字,都似一把尖刀,刺得她心痛難當。

一旁的小二正說到激動處,尚未察覺蘇蘊雪的反常,依舊喋喋不休:“孟家出事後孟老爺就一病不起,聽說也就這幾天的事兒了,雖說他們家還有個小兒子,但這小兒子從來只會讀書,哪懂怎麽做生意,為了填補虧空,只好将在外的産業都賣了……喲,客官你的臉色怎麽這麽差,快,快把藥喝了,我就說應該找個大夫來看看……”

蘇蘊雪擡起頭,有些虛弱地對小二道:“無事,只是有些累,”她端起藥一口飲盡,“我有些不舒服,想再歇會兒。”

小二見狀終于止住話茬,利落地将桌上的碗筷收拾幹淨:“那我就不打擾了,客官您先休息,有事叫我一聲就行。”

小二離開後,蘇蘊雪在桌前坐了許久,待心緒稍稍平複,才起身收拾東西準備離開,其實除了從容王府帶出來一些首飾和崔姨娘留給她的銀票,她也沒有什麽東西可收拾。

離開客棧後,蘇蘊雪反而沒有着急離開,她朝着平陽縣城裏走,直到看見一個還開着門的孟家商行,她走進去,一個掌櫃模樣的中年男子正在收拾東西,瞥了一蘇蘊雪後依然忙着手上的事:“我們不做生意了,這店要關了。”

蘇蘊雪換了身竹青色潞綢直裰,臉上依然做了僞裝,她問掌櫃:“敢問掌櫃,這店關了之後您是否要回松江?”

掌櫃頭也不回道:“是呀,我們都是從松江派來的管事,店關了,自然要回去。”

“那太好了,我在蘇州做生意時與貴府大少爺有過幾次往來,他曾托我為他的胞弟找幾本時下最盛行的策論集,誰知沒過多久就聽聞孟家噩耗,我此次恰巧到平湖做生意,本打算找個孟家的商鋪托人将東西帶到孟府,走了這麽久才發現你一家開着門。”

掌櫃的聞言,回頭打量了蘇蘊雪幾眼,略帶疑惑地接過包裹,因包裹用油紙包着,還封了蠟,掌櫃只能用手捏了捏,感覺的确是幾本書冊,便接過去,嘆了口氣道:“誰能想到主家忽然就遭了難呢,孟家在平湖縣的商鋪該關的都關了,這位公子放心,東西我會帶回孟府交到二少爺手上的。”

蘇蘊雪聞言微微松了口氣,她給自己留了一些路費後,将所有的積蓄都放在這個包裹裏了,她無法回松江,只能以這樣的方式将東西送給孟家,雖知道這不過是杯水車薪,但也比什麽都不做的好。

她朝掌櫃拱了拱手:“多謝掌櫃,告辭。”然後離開了鋪子。

無人的巷子裏,蘇蘊雪将孟行舟留給她的水陸程圖拿出來仔細端詳,最終目光定在圖上的一個地方,之後她将程圖小心折好塞進懷中,朝着街上走去。

松江。

蕭桓衍身着玄色常服,坐在酒樓的雅間,一手抵着眉心,神情喜怒不辨,他問跪在下首的沈十三:“一夜了,還沒找到?”

沈十三小心翼翼道:“整艘船都搜遍了,沒有發現夫人的蹤影,昨夜t屬下帶人暗中搜查松江府城,亦未發現可疑之人,屬下猜測,夫人應該在途中就悄悄下了船。”

沈十三擡頭觑了一眼眉頭越皺越緊的蕭桓衍,連忙道:“不過屬下查到,前些時日給夫人做首飾的寶慶樓,那個管事娘子和她的丈夫就在松江,屬下找到他們審問之後才得知他們曾經給過夫人一份新的路引和江南沿海一帶的水陸程圖。”

沈十三将蘇蘊雪那份路引和水陸程圖的複刻本呈給蕭桓衍。

蕭桓衍先掃了一眼路引上的身份,然後仔細研究起那份水陸程圖,片刻後吩咐道:“若她的确是中途下船,此刻應該走不遠,你立刻加派人手,暗中盯着明州到松江各個州府的城門,嚴查這一帶的碼頭,能出海的港口就這麽幾個,若是這次還沒有找到……”

沈十三立刻接話道:“屬下便自行回暗衛營受罰!”

沈十三走後,蕭桓衍将程圖和路引扔入燈罩中,原本安靜的火苗陡然竄高,跳動的火光在他冷白的臉上晃動,越發顯得他面目清寒,蕭桓衍凝視燭火,眼神幽冷。

蕭桓衍叫來衛成,問他:“這幾日倭寇可有異動?”

他本想在雪夷山等消息,最終卻還是按耐不住親自來了松江,連沿海的戰況都有些顧不上。

“明州和泉州的戰況分別有孔先生和張副使盯着,他們剛傳過信來,道一切都好。”

“孟家那邊呢,這幾日可有看到什麽可疑之人靠近?”

“啓禀殿下,并未發現可疑之人。”

“也是,”蕭桓衍低語,“她那麽謹慎,怎麽可能會再回到松江呢?”

“盯好孟家和東榮巷那對夫婦,不要打草驚蛇,若有可疑之人靠近立刻抓起來。”

“是!”

杭州府。

蘇蘊雪從平湖唯一的港口坐船來到杭州,打算從杭州走陸路繞過松江府北上。

她雇了一輛馬車跟在一隊商隊後面準備出城,然而靠近城門的時候,蘇蘊雪發現在離城門不遠處站着幾個身穿布衣的高大男子,骨節粗大,下盤穩健,一看就是習武之人,偏偏扮作普通百姓在城門口徘徊,他們犀利的目光掃過每一個出城的人,不放過任何可疑之處。

蘇蘊雪心砰砰直跳,她幾乎本能地意識到這是容王府的人,沒想到沈十三動作這麽快,短時間就在各個州府安插了人手堵她。

趁着人還沒發現她,蘇蘊雪當機立斷讓趕車的車夫掉頭。

車夫生怕到手的大生意跑了,有些不樂意:“怎麽小哥又不去應天府了?這都到城門口了,再折回去我也不好做下一單生意。”

蘇蘊雪心中着急,面上還算鎮定,她道:“不去了,勞煩您載我回剛才的地方,您放心,之前談好的錢我會一分不少地給你。”

車夫聞言才沒說什麽,架馬掉頭往回走。

剛才蘇蘊雪從杭州府的碼頭下船時尚未察覺異樣,不知道現在碼頭是否也布了人,她覺得此時的自己猶如釜底游魚、甕中之鼈,無論如何都逃不出蕭桓衍布下的天羅地網。

可若果她不想辦法逃走,待在城中被發現也是遲早的事。

蘇蘊雪一時想不到辦法,幹脆先回碼頭附近看能不能找到機會,畢竟只要瞞過監視之人的視線,上了船就暫時安全了。

于是蘇蘊雪又折回了下船時的碼頭,這樣一來一回折騰一番,等到碼頭時天色已晚,暮色沉沉,岸邊已經點起了燈籠,被風吹得搖搖晃晃。

蘇蘊雪沒急着去找船,而是先在暗處觀察了一會兒,因為倭寇的原因,幾個州府的港口往來的船只都不是很多,蘇蘊雪一眼就可以看見岸邊有些什麽人。

沒有發現類似于城門口的暗哨,蘇蘊雪稍稍放心,此時她見一艘船即将抽板起錨,沒有猶豫立刻就要趕過去,打算先上船再說。

驟然得見希望的喜悅讓蘇蘊雪放松了警惕,她剛往前走了幾步,身後忽然伸出一只手,悄無聲息地捂住她的嘴,同時迅速地将她的雙手扭到身後束縛住。

蘇蘊雪駭然掙紮,張嘴狠狠咬住那只手,那只手被咬得鮮血淋漓卻不曾松懈半分。

一抹高挑挺拔的身影慢慢自陰影中踱步而出,走到蘇蘊雪面前,來人穿着一件玄色直裰,頭束墨玉冠,幾乎與黑夜融為一體,只一張清冷玉白的臉在黑暗中微微泛光。

不是蕭桓衍還是誰。

他竟然親自追來了杭州,蘇蘊雪心中只覺無盡的悲涼,終究是逃不過嗎?

她頹然地洩了氣,任由身後的人轄制着她,放棄了掙紮。

蕭桓衍垂眸看她,眼神似冷似嘲。

他微微偏頭,示意制住蘇蘊雪的婆子壓着人往前走,來到稍微光亮處,他們所在的位置十分隐蔽,從這裏可以看見碼頭的行船,碼頭上的人卻看不到這裏。

只見岸邊一艘高大的福船上,船工抽板的抽板,拔錨的拔錨,陣陣吆喝聲中,船只開始緩緩向深水處移動。

這是可以給她自由的船,蘇蘊雪心中有個聲音告訴她。

原本放棄掙紮的蘇蘊雪,不知怎的,心髒泛起細密的痛,那種功虧一篑的悲哀和不甘再次湧上心頭,她開始瘋狂地掙紮扭打,轄制她的婆子因有所顧忌,一個不慎竟真讓蘇蘊雪掙脫往前跑了幾步。

婆子大驚之下生怕蕭桓衍降罪于她,連忙将蘇蘊雪撲倒在地,牢牢鉗着她的腰不讓她動彈分毫。

同時又撲上來兩個內侍牢牢按住蘇蘊雪雙臂。

蘇蘊雪快瘋了,不,她已經瘋了,她失控地大喊:“放開我!放開!讓我走,求求你了,讓我走好不好,求求你……”

她的聲音過于凄厲,碼頭處終于有人發現了這裏的異樣,然而天色暗沉,蕭桓衍身後數個暗衛人影憧憧,旁人看一眼就急忙收回目光,不敢多管閑事。

不遠處的碼頭上有幾個守衛發現不對趕來,蕭桓衍只朝身後遞了個眼神,就有暗衛上前交涉,不知暗衛說了什麽,那幾個守衛朝着蕭桓衍的方向拱手行了一禮,不再多看一眼,轉身就回到了各自的位置,對蘇蘊雪的處境視若無睹。

明明鬧出那麽大的動靜,周圍所有的人卻對蘇蘊雪失控發瘋的情狀視而不見,神色匆匆地從遠處走過。

蘇蘊雪滿眼淚水,她十指摳進滿是泥沙的地面,雙手指甲被掀翻了也不覺痛,眼睛死死地盯着逐漸遠去的船只,眼中逐漸被絕望浸染。

夜色終于将碼頭完全籠罩,岸邊升起的燈火映照在水面上,如點點星光,福船劃破滿床星河,漸漸遠去,最終消失在深寂的夜色中。

蘇蘊雪狼狽地趴在地上,淚水不可抑制地從眼角滑落,滴入泥土之中,消失不見。

蕭桓衍自始至終都不發一言,也不曾看蘇蘊雪一眼,他看着遠處深黑的海面,清冷深寂的鳳眼如覆着一層寒霜,眸中戾氣深重。

“好好看着”蕭桓衍語氣森寒,“你注定上不了任何一艘船,無論多少次,你都只能眼睜睜看着它們遠去,而你,”他終于瞥向她,“這輩子只能待在明州,待在本王身邊!”

蘇蘊雪怔怔看着船只離去的方向,一言不發。

蕭桓蹙眉,見不得她這幅半死不活的模樣:“把人弄起來。”

禁锢着蘇蘊雪的仆婦和內侍連忙松手,将蘇蘊雪扶起來。

蘇蘊雪搖晃了一下,站定,凄清的目光終于看向蕭桓衍:“你為什麽就是不肯放過我。”

蕭桓衍冷冷看着她,伸出一只手,攤開手掌。

那仆婦輕車熟路地從蘇蘊雪懷中摸出一個薄薄的包裹,裏面是孟行舟留給他的水路程圖和路引。

蘇蘊雪此刻的心情已經不能用震驚來形容了,她不可思議地看着蕭桓衍:“你……你都知道了……”

蕭桓衍神情輕慢地打開包裹,翻出裏面的路引和路程圖,緩緩道:“他對你還真是情至意盡……”

蕭桓衍聲音輕若幽冥,然其中的寒意如有實質,鑽入耳中,令蘇蘊雪生生打了個寒顫,心中生出一股難言的懼意。

這時有大隊人馬從遠處趕來,為首的正是沈十三,他身後的侍衛還壓着兩個人,其中一個正是寶慶樓的管事娘子。

蘇蘊雪見狀雙目睜大,驚恐萬分:“你……你要做什麽?”

蕭桓衍看了衛成一眼t,衛成向不遠處的守衛揮揮手,那些守衛沒有過問一句,帶着人馬幹淨利落地退出了碼頭,連零星幾艘船上的人都下船離開,一時碼頭只剩下容王府的人。

蘇蘊雪看着眼前的一幕,心中駭異,她知道蕭桓衍有不臣之心,但沒想到連杭州都在他的掌控之內,碼頭的士兵竟都聽從他的吩咐。

沈十三快步上前,單膝抱拳跪在蕭桓衍面前:“殿下,寶慶樓的東家已帶到。”

蕭桓衍揚手,将手中薄薄的幾張紙扔到水中。

“不!!!”蘇蘊雪嘶喊,她再次掙紮起來,徒勞地想要抓住孟行舟最後留給她的東西,卻被兩個內侍緊緊扼住雙臂,動彈不得。

蕭桓衍冷冷盯着幾近崩潰的蘇蘊雪,對沈十三道:“把人帶過來。”

立刻有人将抖如篩糠的管事娘子二人壓到近前。

蘇蘊雪滿眼哀求地看着蕭桓衍,她隐約知道蕭桓衍要做什麽,害怕的忍不住渾身顫抖。

“不……殿下……此事與他們無關……”

蕭桓衍走近蘇蘊雪,他微微偏頭,打量眼前狼狽的女子,因為一番掙紮,她身上的衣服破了,頭發散亂,臉上的僞裝因為淚水留下道道髒污的痕跡,偏偏一雙被淚水洗過的眼睛黑白分明,清亮中透着幾分堅韌,讓人忍不住想要摧折。

蕭桓衍摩挲着手指,壓下心中翻騰的怒氣,甚至對蘇蘊雪綻開一個溫柔的笑:“本王已經放過他們二人一次,不料他們竟還敢助你出逃,有幾分膽量……你說,本王該怎麽處置他們呢?”

管事娘子和她的丈夫早就吓癱在地,哆哆嗦嗦連求饒都不會了。

蘇蘊雪拼命搖頭哀求:“殿下,求您不要傷及無辜,一切都是我的錯,您要殺就殺我,放過他們好不好……”

蕭桓衍心想,他的确該殺了她的,殺了她,放在冰棺之中,放上防腐的藥材,藏在冰窖裏,這樣她永遠都不會從他身邊逃跑了。

蕭桓衍看着哭求的女子,動了動手,又放下。

他自嘲一笑,怎麽下得去手呢。

為了這個女人,蕭桓衍不惜在碼頭弄出這麽大的陣仗,若非皇帝的眼線都被他清理幹淨,恐怕不出幾日朝廷問罪的聖旨就要送到他面前了。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蕭桓衍清楚地意識道,他心裏有她,他舍不得她,既然如此,就要将之徹底地馴服,讓蘇蘊雪從此死了離開的心。

“還會再逃嗎?”

蕭桓衍問蘇蘊雪。

兩把鋒利的刀架在寶慶樓管事娘子和她丈夫的脖頸上。

掌櫃兩眼一翻被吓昏過去,管事娘子嗚咽淚流不止。

“不,不會了,殿下,妾知錯了,妾再也不會逃了,求殿下放過他們!”

蘇蘊雪不斷哭求,她的恐懼并不比這二人少,孟行舟已經因她而死,她明明不想再連累無辜,可到頭來還是害了管事娘子夫婦二人,她是真的後悔了,她不該接受路引和路程圖,她不該逃跑的。

蕭桓衍伸手抹去蘇蘊雪臉上的淚,他神情溫柔,說出的話卻令蘇蘊雪戰栗不止:“可是怎麽辦呢?你如此不安分,逃了太多次,本王都不知該不該相信你……殺了他們,懲一儆百,讓所有人知道,幫助你逃跑是個什麽下場。”

蘇蘊雪跪倒在地,用血肉模糊的雙手抓着蕭桓衍的袍角,雙眼滿是哀求:“是我自己要逃的,與他們無關,求求你了殿下,放過他們,我……妾真的不會再逃了,再也不會了!”

“是嗎?可是你說,你不願做妾。”蕭桓衍輕諷。

“妾願意,妾知錯了,妾願意!”

“你認命嗎?”蕭桓衍垂眸看着蘇蘊雪,聲音溫柔,如惡魔的低語,化作一根無形的繩索,緊緊勒住蘇蘊雪的脖頸。

蘇蘊雪幾乎喘不上氣,她閉上眼,淚水就從眼角滑落,她想起曾經穿着職業裝在寫字樓為工作忙前忙後的自己,加班累了就一個人去小吃街吃東西,周末休息的時候就挑一個城市短途旅行,掙的錢不多卻很自在。

可是這些仿佛是上輩子的事,如黃粱一夢,夢醒了,她是生在古代的卑賤庶女,身如浮萍,被人輕賤擺布。

她艱難地開口:“我……認命,妾……認命。”

她認命,真的……認命。

蕭桓衍彎腰将蘇蘊雪扶起來,将她攬入懷中,從懷中拿出一方柔軟的絲帕,動作溫柔地擦拭着蘇蘊雪哭的一塌糊塗的臉。

“認命便好。”蕭桓衍輕聲道。

他微涼的手在蘇蘊雪臉上摩挲着,從臉頰慢慢滑到脖頸,突然用狠厲的力道扣住蘇蘊雪的下颌,将她的臉轉向管事夫婦的方向。

與此同時侍衛猛地擡手,閃着寒光的刀毫不遲疑地朝着管事夫婦二人的頸項上砍去。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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