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踏青
第31章 踏青
轉眼間, 春色翩然而至,安平又迎來一年新生。
季檀珠先前磨了許久,才得了長公主與靖安候首肯, 帶着鯉奴一同外出踏青。
這會兒真出了門, 卻一直悶悶不樂。
鯉奴還以為她是不願乘坐馬車, 想了一路,也沒想好怎麽開口安慰她。
季檀珠今日穿了竊藍色繡花錦裙和水紅織錦兔絨短襖,因車內熱,她抱着湯婆子,把月白色的鬥篷搭在腿上, 歪着腦袋看窗外的景色。
鮮豔明媚,可她的臉色并不算好看。
迎風就會咳,她自己慣會忍耐裝傻, 人前半點風聲不露, 連府醫也看不出什麽。
大概是身體像是四面漏風的破屋,旁人只盼着沒有轟然倒塌便好,一些小災小病反倒不易察覺。
鯉奴幾次想提議回去。
可看着她整日望着院子裏被圍得四四方方的天空, 連路過的鳥雀都要取個別稱的可憐樣,終究還是不忍阻止。
尤其這兩日, 他夢中常見一女子的背影, 策馬揚鞭,彎弓搭箭, 潇灑至極。
夢裏看不清臉, 鯉奴卻覺得這應該是檀珠。
本該康健自在的檀珠。
正想着, 鯉奴看見季檀珠擰着眉, 把臉埋進帕子裏使勁咳了幾聲。
半晌,卻漸漸沒了動靜。
鯉奴聽着, 越發心慌。
不會是把自己捂暈過去了吧?
鯉奴也不顧得和不合乎規矩,湊近了去探查季檀珠的狀況。
手剛抓住季檀珠臉側垂落的帕子,卻被季檀珠喝了一聲。
“哈!”季檀珠仰起頭沖他做了個鬼臉,“被吓到了吧!”
鯉奴視線裏全是她那張因缺氧而紅撲撲的臉,她的鼻尖嬌俏挺拔,就要與他的鼻子擦過。
“無聊。”鯉奴往後坐,拉開二人的距離。
帕子還在挂在他手上,被他丢給季檀珠,他又重複一遍,欲蓋彌彰道:“無聊。”
鯉奴環着胸,臉色沉沉,拳下心跳卻按也按不住,震耳欲聾。
幸而這種喧鬧只有他能聽到,季檀珠還在沒心沒肺的說:“怎麽可能,難不成是這招用了太多次?”
季檀珠這段時間酷愛這樣捉弄他,看他驚慌失措,看他原本如幹淨宣紙般的臉龐出現裂痕,寫上另類情緒。
這種惡趣味于她而言是樂趣,可每一次都會把鯉奴吓到。
他意識到自己總會在同一陷阱處中招,氣她總拿自己生死開玩笑。
可季檀珠卻以為他是被自己的鬼臉吓到,甚至會洋洋自得。
鯉奴非常無語。
他在胤瑞宮的十餘年光景裏,見過絕望吊死在殿內的宮妃,聽過夜裏比鬼哭狼嚎還可怖的風吼。
若世界上真有鬼,他早就被吓死或者吸幹了精氣,哪裏還能活到現在。
季檀珠這張臉就算再怎麽擺弄都不夠猙獰。
鯉奴見過真正的死人,舌頭垂着,大小便失禁,活着無人在意,死後滿身腌臜,連太監都不願費心處理屍體。
晾在那裏,過幾日就會散發出令人作嘔的臭味。
季檀珠身上永遠有一種很淡的香味,即便不熏香,鯉奴也能聞到。
不是花香,不是果香,是透出皮膚血肉的一種淡香。
即便脆弱,季檀珠的雙眼也是充滿生機的。
她與他見過的衆生皆不同。
鯉奴無奈道:“你為什麽又不開心了。”
季檀珠挑起裝飾的穗子,用手指勾着,讓絲線纏繞指間。
她沉思良久,道:“你說,如果一個原本殷勤示好的人,突然冷待你,這是為何?”
正要為她倒水的鯉奴手上動作一頓,他回答:“可能是那人三心二意,心生厭倦。”
茶水傾瀉而下,升起袅袅熱煙。
“不像啊。”
鯉奴把水遞到季檀珠手邊,她接過就喝。
然後就因為沒留神溫度,被熱水燙到。
“小心。”鯉奴說。
這次,他接過杯子,準備把茶水晾好再遞過去。
季檀珠還在思考剛剛的問題。
“哎,我以為我們至少是心意相通的。”
她話音很輕,随之而吐出的嘆息幾乎要随風消散。
鯉奴聞聲擡眼,顫聲問她:“是崔奉初嗎?”
季檀珠回答的很坦蕩:“不然還能是誰。”
這般光明磊落,這般理所當然,讓鯉奴胸中蓬勃跳動的一簇火苗随之熄滅。
不過他什麽都沒表現出來,他本就是冬日見不得光的檐上冰雪,遇春日而散,不敢對旁人的垂憐有任何期待。
所以他只是把還溫着的茶水遞給季檀珠:“好了。”
季檀珠喝了一口水潤潤嗓子,接着思量她的少女愁緒。
說是踏青,但長公主派出了不少侍衛和婢女跟随,季檀珠與鯉奴只能在劃定好範圍內活動。
凡他們可抵達處,都被清查排除,鯉奴看着季檀珠興致缺缺的模樣,心中有種難言的情緒。
就像是念她心中所想,感她胸中情思一般。
這裏一片平坦,別說大片的春日繁花,連片茂盛點的野草都看不到,季檀珠沒過多久就看倦了景色。
她悄悄拽過鯉奴,附在他耳邊,給他出了個主意:“你想不想騎馬?”
鯉奴猶豫:“我騎術不好。”
季檀珠啧了一聲:“你只說想不想?”
鯉奴其實不想,他對包括人在內的,任何鼻子能出氣的生物都盡量敬而遠之。
他餘光看見季檀珠眼中的狡黠亮光,知道她心中定然打着自己的小算盤。
鯉奴拒絕的話到了嘴邊,變成了:“想。”
“那你就去孟侍衛那兒牽一匹馬。”季檀珠指着不遠處的那個侍衛,“看見了嗎?那匹馬我熟悉,你騎着它過來,到時候咱們就……”
鯉奴算是聽出來了,季檀珠這是要光明正大離開這裏。
“這樣真的好嗎?”鯉奴不禁發問。
“怎麽不好?”季檀珠摟過他的肩膀,“姐姐什麽時候害過我們小鯉奴?你乖乖照做就是了。”
鯉奴還想掙紮一番:“這樣不合規矩……”
“唉!”季檀珠按下他,“咱倆還是不是天下第一好了?這點事兒都不敢,那我以後不帶你玩了。”
這樣無賴的做法,鯉奴只能答應:“好吧。”
季檀珠笑得燦爛,催促他:“快去吧,我打聽過了,附近有一片山坡花海,到時候我帶你去看花。”
說完,她拍了鯉奴屁股一下。
鯉奴急得面紅耳赤:“你做什麽。”
季檀珠學着流氓腔調:“屁大點的毛孩子,還害羞上了。”
鯉奴此時快要與她一般高,他第無數次強調:“我不是小孩子了。”
見他不再挪動步子,季檀珠又是道歉又是哄人:“錯了錯了,都怪我口不擇言,你別生氣,趕緊去牽馬,不然太耽誤時間了。”
不說還好,越說鯉奴越覺得她根本沒把自己的話放在心上。
“你自己去吧。”鯉奴悶聲悶氣的說。
季檀珠扶額苦笑,要不是這麽多雙眼睛盯着,她可以直接抱着鯉奴大腿繼續糾纏。
看來踏青還是影響了她的發揮。
深藏實力的季檀珠只能另辟他路,繼續用嘴皮子功夫打動鯉奴:“好鯉奴,好阿弟,好哥哥,鯉奴哥哥!我叫你鯉奴哥哥總行了吧,求你快去,你就忍心看我浪費這寶貴的外出機會嗎?”
鯉奴在她一聲聲不倫不類的稱呼中紅了臉,他背過身,咳了一聲,裝作不耐煩:“行了,我馬上回來,你自己瞅準機會,要是搞砸了,我可不會再回過t頭接你。”
季檀珠用雙手推着鯉奴後背:“知道啦,快去快去。”
鯉奴感覺到後背有一道灼熱的視線直勾勾盯着他,不用回頭,他也知道那人是誰。
一抹極淺的笑意染上鯉奴唇角,将他原本如霜般冷肅的面孔浸染出三分暖意。
侍衛見他心情好,知道他身份呢貴重不凡,自然想順勢恭維幾句,鯉奴耐着性子胡亂嗯了兩聲,才開口:“我想借馬匹一用。”
“好說。”侍衛摸了摸白馬的鬃毛,“這是碎冰,性格溫順,您試試?”
鯉奴摸了摸碎冰,它眨了眨眼,并沒有顯出分毫不耐煩。
在鯉奴上馬後,它甚至也沒有因他是生人而暴躁反抗。
鯉奴拽着缰繩,小心駕着馬往季檀珠方向走過去。
此時春意正濃,和煦的風繞過季檀珠鬓邊垂落的發絲,鯉奴能看到她眼中的期待和興奮。
是關于他的。
鯉奴心口處流淌過一片濕潤溫熱,方才的不愉快也統統忘記,他側身垂手,很輕易就摸到季檀珠早就躍躍欲試的手。
柔軟的、輕盈的。
季檀珠借力,如蝴蝶一般翩跹而至,落在他身後。
随後,在一片侍從和丫鬟的呼喊中,季檀珠的雙手包裹住鯉奴的手,她說:“想不想感受風的速度?”
說完,也不顧鯉奴的回答是什麽,她雙腿夾住馬腹兩側:“駕——”
抛開身後衆人時,季檀珠大笑,笑聲比耳邊的風聲還嚣張:“幹得漂亮,小鯉奴。”
鯉奴在前方灌了滿嘴的風,可也顧不得挑剔了,随着季檀珠笑,像是要讓風把這種喜悅定格在臉上。
不知随着流雲出逃多久,他們終于在一處山坡處停下。
馬蹄漸慢,鯉奴問身後人:“是這裏嗎?”
季檀珠勒住缰繩,先行下馬,她回答:“管他呢,咱們願意停在哪就停在哪。”
鯉奴喜歡她口中的“咱們”。
兩人把碎冰拴在附近一棵小樹邊,它乖乖在旁邊吃草休息。
季檀珠一身錦衣,可她渾然不在意,盤腿就坐在花叢中,然後突發奇想拽了幾棵花草來編花環。
編了一會兒,她踹了鯉奴一腳:“你去幫我找幾枝柳條,要長一點的。”
鯉奴眺望四周,發現山坡下有一條溪流,溪流對面的山中有柳樹。
看着不願,但一來一回總要費些功夫。
他叮囑季檀珠:“你不要亂跑,我馬上就回來。”
季檀珠正在搭配花朵顏色,随口答應:“知道了,知道了,你快去吧。”
鯉奴這才離開。
他心中還是記挂着季檀珠,怕她偶然遇見蟲子蜘蛛,或者山間不長眼的野豬,所以趕緊摘了柳條往回趕。
上坡容易下坡難,等他滿頭大汗,廢盡力氣回到山坡上,卻看見有個身影正與季檀珠挨得正近。
鯉奴咬緊了牙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