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曼哈頓的初冬飄起了薄雪。
柳時序讓司機在第五大道的一個酒店門口停車。
“晚上不用來接我。” 柳時序吩咐了一句起身下車。
酒店的門童早就侯在一邊,殷勤地拉開車門,恭敬地問好,“晚上好,柳少爺。”
柳時序鑽出車門的時候微微打了個寒顫,天空晦暗陰沉,溫度比他想的還要冷一點。來之前他問李殊哲,為什麽偏偏選這種鬼天氣喝酒。
李殊哲回他,“入冬之後天天這種鬼天氣,還不如選一個初雪的日子慶祝。”
柳時序呵呵一笑,“你倒是挺有浪漫細胞的嘛,無腦韓劇看多了吧。”
李殊哲認真想了一會兒,“哎,要是酒店有炸雞和啤酒那就完美了。”
沒想到在這種鬼天氣搞活動的人竟然不少,酒店大堂比平日還擁擠,柳時序微微皺眉,打量着大堂邊上一排排活動地點指引的小展牌。
“傅君柏,你為什麽選這個酒店,人多的跟菜市場一樣。”柳時序一邊往電梯走去,一邊發着消息。
傅君柏無情地拆穿他:“說的你去過菜市場似的。”
李殊哲:“別BB了大少爺,趕緊上來吧,我都快餓瘋了。”
電梯合上的那一刻,一個熟悉的人影閃過,柳時序心頭一跳,但他來不及确認,電梯已經飛速地上升,在酒店頂樓穩穩停了下來。
“抱歉,我來晚了。” 柳時序在發小中間坐下,解釋道,“路上有個交通事故,中間堵了一會兒。”
李殊哲說:“來的正是時候,酒給你倒滿了,菜也上齊了。你來說幾句祝酒詞,咱就開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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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時序給了他一個眼神,“自個兒兄弟還那麽客套?”
李殊哲聳聳肩,“總得有點兒儀式感吧。”
柳時序沒理他,舉起酒杯,“謝謝兩位兄弟,今天很開心,cheers!”
三個人的紅酒杯碰在一起,發出清脆的聲響,然後紛紛仰頭喝了第一大口。
傅君柏穿着一套非常正式的西裝三件套,袖扣閃閃發光,領帶和口袋巾一絲不茍,金色的頭發抹了很多發膠,往後疏成一個大背頭,這身打扮比今晚飯局的主角嚴謹端莊了好幾個檔次。
“傅總,你該不會禮拜日還在談生意吧?” 柳時序一邊切着法國小羊腿,一邊饒有興趣地打量着他,“還是說,今天去相親了?”
聽完,李殊哲悶悶地笑起來,“你傅總還需要相親啊,他現在招招手,前仆後繼的人恐怕要排到酒店門口。”
傅君柏取得正兒八經的中文名字,但單從那副白人面孔壓根兒看不出他跟中國有半點兒關系。他是個混血兒,母親是中國人,除了那一口流利的漢語,中國人的基因一點沒繼承。
“中午有個基金會的慈善午宴,剛結束來不及換衣服就來了。”
李殊哲感嘆:“大忙人啊,要不是今天給時序慶祝,一個月估計也見不到你一回。”
傅君柏反駁道:“得了吧,約我還不是随時就能出來,你自己天天花天酒地,沉淪美色,哪願意浪費時間在我們身上。”
柳時序附和着點頭。
“對了,你畢業後什麽打算?” 兩個人都很關心這個問題。
柳時序挑挑眉:“給老爺子打工咯。”
李殊哲笑吟吟地調侃道:“少爺,是時候回家奪回屬于你的一切了。”
柳時序白了他一眼,“哥,你少插科打诨。”
傅君柏認真地問:“柳爺爺找你聊了?”
柳時序說:“下周讓我去公司找他。”
傅君柏一本正經地分析:“當初你想跟着我倆學計算機,柳爺爺建議你讀商學院,說明他早就為你規劃好未來了。不過你叔叔跟姑姑在公司矛盾這麽大,進去之後會比較心累。”
柳家經營咖啡豆的生意,是美東大部分咖啡店的重要供應商,最近幾年也開始向下游拓展,做了好幾個咖啡連鎖品牌。柳時序的爺爺柳仁勇一手創辦了這家公司,柳家子女也大都在公司裏面工作,當前柳時序的叔叔和姑姑是除柳爺爺之外重要的決策人。
柳時序幹掉杯子裏的紅酒,嘆了口氣,“都說家醜不可外揚,我家那點事兒是不是人盡皆知了?”
傅君柏搖搖頭,“那倒沒有,主要是我媽那人,天生就是特愛八卦,還什麽事兒都要跟我講,我原本就知道不少。”
李殊哲卻愛添亂:“別騙自己了,曼哈頓沒有秘密,兄弟們。更何況,上個月的華爾街日報說柳家的收購案被董事會否決,那記者只差把‘柳家兄妹不合,家族內讧’這幾個字打在标題上了。”
柳時序無奈地搖搖頭,“沒想到我們家這種小公司,也能上華爾街日報。”
李殊哲沒心沒肺地笑起來,“多少能上個本地新聞。”
柳時序說:“我要是混不下去,就投靠你們了。”
李殊哲大學的時候就開始創業了,現在經營一家小型科技公司。傅君柏雖是工科出身,但畢業去了家族的投資公司專門做信息産業的投資。他們兩個都是目标很明确的人,只有柳時序,別人總也猜不準他想做什麽。
李殊哲拍了拍他的肩膀:“別說這種喪氣話,柳公子!別忘了,今天是來happy的。”
酒足飯飽,柳時序懶洋洋地靠在天鵝絨的椅背上,眼神來了勁兒,“什麽樂子,快說說。”
李殊哲看傅君柏一眼,“老游戲,新挑戰。你傅總把酒店選在這兒可是用心良苦喲。”
三個人每隔一段時間便會玩一個叫‘獵豔’的游戲,他們會随意挑選城中一個喧鬧的酒吧,花整個晚上的時間在裏面尋找‘獵物’,誰從‘獵物’身上要到的電話號碼越多,誰就是贏家,而輸的人要滿足贏家提出的一個需求。
過去在學校,傅君柏那張金發碧眼的英俊白人臉向來是他們三個人中最吃香的,塞在他櫃子裏的情書和小禮物層出不窮,柳時序和李殊哲只能認命地搖搖頭,羨慕地看着哥們兒被拉拉隊的女孩子們圍得團團轉。
第一次不知道是誰起的頭,他們玩起了這個游戲。結果出人意料,柳時序竟然拿了最多的電話號碼。這之後,柳時序對這個游戲的興趣大增,總是隔三差五纏着他們一起玩。
“這家酒店有什麽特別嗎?”
李殊哲說:“今天有個律所恰巧在樓下的酒吧搞活動,你也知道那群女律師最難搞,怎麽樣?從她們手裏拿號碼,很有意思對不對?”
晚餐過後,他們一起去了酒吧,時間剛剛好,駐點的樂隊正調好琴弦,開口吟唱今晚第一首曲子。
酒吧主打一個氛圍感,昏天暗地,只有舞臺和吧臺上方有幽幽的光線落下來。這個時候客人很多,從他們的表情和打扮來看,确實自帶精英範兒。
“我打賭今晚我們将顆粒無收。” 李殊哲悻悻地說。
跟他喪氣的狀态相反,柳時序卻很相當興奮,故意諷刺他:“你這是有創傷了。”
李殊哲的母親就是城中大名鼎鼎的律師,平時作風雷厲風行,李殊哲從小少不得被打壓,對母親又是敬又是畏。長大後交得女朋友都是小鳥依人型的,見到強勢的女人選擇繞道走。今兒為了柳時序,他只能硬着頭皮強上了。
傅君柏說,“我看未必,大家都是來玩兒的,誰有興致給你背憲法。”
柳時序覺得傅君柏說得很對,他靠在吧臺才喝完第二杯威士忌,口袋裏已經有三個女人的電話。他正在垂涎李殊哲手上絕版的賽車模型,傅君柏珍藏的網球拍,過了今晚,他們都得拱手相讓。一想到這裏,他就愉快地跟着駐唱哼起了調子。
這時一個甜美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一杯莫吉托,謝謝。” 身邊剛入座的女人朝酒保點了一杯酒。
柳時序假裝不經意地朝她看過去,是一個亞裔,年齡應該比口袋裏的三個都要小,她穿着得體的粉色長裙,介于職業和休閑之間,柳時序不确定她是不是這票人的同事。
“你的耳環很漂亮。” 這是柳時序慣用的開場技巧,先從誇贊對方的打扮開始。
女人撩了一下耳邊的碎發,腼腆一笑,“謝謝。”
“這裏的威士忌很棒。” 柳時序湊過去,壓低聲音,悄悄地抛出個差評,“但是莫吉托就差了點。”
女人略微驚訝地捂着嘴,也低低地說,“這可怎麽辦?我都點了。”
柳時序聞到了女人身上桃子味香水清新的氣息,他把自己面前那杯剛上的酒推過去,“嘗嘗,還沒喝過。”
女人有些害羞地擺擺手,“這怎麽好意思。”
柳時序用含情脈脈地眼神看着她,“沒事,我剛才喝了兩杯了。”
“那謝謝啦,我嘗一口看看。” 女人端起酒杯,柳時序注意到她精心修飾的指甲也是桃色的,甲片上還有花瓣的圖案。
“你的指甲和香水很配,有一種渾然天成的美,在你身上我仿佛看到了春天,在這種鬼天氣裏可太難得了。”
女人捂着嘴笑起來,“你很會說話,不會是一個作家吧?”
柳時序搖搖頭,面不改色地扯着慌,“不是,我只是個攝影師啦,所以比較會發掘周邊的美感。”
女人的臉頰不知道是因為酒精的緣故,還是因為被誇贊的緣故,慢慢地浮起一片淺霞,她捧着有點發燙的臉說:“嗯,這杯威士忌真的蠻好喝的,比我在別的地方喝過的都要好。”
柳時序說:“你也是來參加律師之夜的嗎?”
樂隊的聲音蓋過了柳時序的說話聲,女人靠過來問,“什麽?”
柳時序指了指邊上的一個小牌子,也朝女人進一步靠過去,對着女人的耳朵說:“今天有個律所在這裏有活動,你也是律師嗎?”
女人的臉似乎又紅了一層,俏皮地眨眨眼:“不是啦,我現在還不是律師,只是在律所裏做助理,今天是跟着老板一起來的。”
柳時序說:“那你老板人還不錯嘛,可以放你喝一杯酒。我朋友開律所,感覺他們每天都沒有停下來的時候呢。”
女人說:“嗯,我現在也幫不上太多忙啦,要相對輕松一些。曼哈頓不大,你朋友的律所在哪裏呀?興許我聽過哦。”
柳時序報出了李殊哲家的律所名字,立馬從女人的眼裏看到綻放的光芒,“哇,你竟然認識格蕾絲·李!” 格蕾絲正是李殊哲母親的英文名字。
柳時序說:“嗯,還蠻熟的。我對你們律師界不是很了解,怎麽,她很有名嗎?”
女人點點頭,“大名鼎鼎,是每個法學院女生的偶像。哇,如果有機會去他們律所那就好了。”
柳時序說,“你有興趣的話,我可以幫你引薦一下。”
女人的眼裏帶着星星,“我?可以嗎?”
柳時序溫柔地朝她笑起來,“嗯,當然可以啦。我覺得你很棒呢,格蕾絲應該會蠻喜歡你的。能告訴我你的號碼嗎?我下次約你出來。”
“當然可以。”女人崇拜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柳時序嘴角牽起一絲勝利的笑容,他起身準備離開,向其他兩個人彙報今晚的戰果,沒想到女人卻纏住了他,拉着他的手不放:“等會兒可以送我回去嗎?”
柳時序夾在兩個人的座椅中間,和女人靠得很近,女人纏上來之後,兩個人幾乎貼在一起了。
他有些不舒服地微微皺起了眉頭,剛想借機掙脫,就聽得後面一聲幹咳。
他扭頭一看,差點要吐血。
“爺…爺…”柳時序幹巴巴地喊了一聲。
果然之前在電梯門口看到的是自家老爺子,可是打死他也不相信刻板的老頭會來這種地方消遣。這個點,他應該在某個地方喝養生茶、按肩按腳才對。也不知道他在後面,自己剛才的行為被看去多少。他心虛地捏緊了桌上的酒杯。
“你好自為之吧。” 柳仁勇看了他一眼,不怒自威,轉頭就走掉了。
柳時序愣愣地站在那裏,直到傅君柏和李殊哲找過來才回神,“怎麽回事?”
“碰到我爺爺了。” 柳時序像水分揮發掉後迅速枯萎凋零的玫瑰,垂頭喪氣,剛才的昂揚壯志消失的無影無蹤。
兩個人吃驚地互望了一眼,“你爺爺怎麽會來這裏?”
柳時序搖搖頭,“可能也是參加這該死的律師之夜,搞不好這律所老板跟老爺子有什麽交情。哎小命不保,為我祈福吧。”
“不至于吧,我們又沒做什麽出格的事情。” 傅君柏說。
李殊哲冷笑起來,“我們沒做什麽,經不得別人添油加醋呀,他們家叔叔和姑姑早就把時序诋毀了個幾百上千遍了。這回被爺爺看見,簡直證據确鑿。”
傅君柏也沉默了。
這下誰都沒了興致,柳時序買完單各自散了。
一個周三的早晨,柳時序如約來到柳家在曼哈頓下城的總部。
公司的氛圍跟紐約其它地方沒什麽不同,都是節奏快得仿佛後面有只鯊魚在追殺你似的。
諷刺地是,柳時序記得他們新開的連鎖咖啡店廣告詞是‘享受慢生活’,他實在很難想象這群人能打造出什麽慢生活。
這個地方他來過很多次,因此熟門熟路徑直去了柳爺爺的辦公室。
辦公室門口的秘書看見柳時序,立馬露出熱情的笑容,“進去吧,董事長在等你。”
柳時序點點頭,深吸了一口氣推開門,他還在為周末的事情心虛,也不知道爺爺最終會拿他怎麽樣。
“爺爺,我來啦。”
柳仁勇從報紙裏探出頭,他摘掉眼鏡,起身走到會客的沙發邊上,示意孫子坐過來。
“早飯吃了沒?”
“嗯,在家裏吃了。”
“學校畢業典禮什麽時候?”
“下半年,現在成績單已經出來了,我的績點接近滿分。”
柳仁勇滿意地點點頭,“那最近都在忙什麽呢?”
“最近沒做什麽,就一直在跟同學們吃散夥飯。”
柳仁勇指了指桌上的盒子,“打開看看,給你的畢業禮物。”
“謝謝爺爺,您破費了。” 柳時序打開盒子,裏面是一本房産證,戶主寫着他的名字,是下城一所摩天大樓裏的大平層公寓,距離公司倒是不遠,老爺子應該是想方便自己上下班才買的這套公寓吧,柳時序借機便問,“爺爺,我什麽時候開始來公司上班呀?”
柳仁勇沒有回答,他站起來,拿起辦公桌上的一個信封遞給柳時序。
柳時序有點摸不準爺爺的意圖,他滿腹疑惑地打開信封,是一張單程機票,目的地是濟州島。
“爺爺,這是?” 柳時序心裏的疑惑更大了,而且伴随着隐隐的不安。
柳仁勇:“你先去濟州島待半年吧。”
“這是為什麽?”這突如其來的調遣讓柳時序手足無措,他有些控制不住地叫了出來。
柳仁勇瞪了他一眼,“這小子,從小教你喜怒不形于色,就這麽沒定力?”
“爺爺,您是為了上周日的事情懲罰我嗎?” 柳時序自我檢讨起來,“我只是去酒吧喝酒聊天,并未做什麽出格荒唐的事情。”
柳仁勇搖搖頭,“我還沒說你去濟州島做什麽呢,怎麽就是懲罰你?”
柳時序抱着柳仁勇的胳膊撒嬌:“爺爺,這地方太遠了,要不是我有一半是韓國血緣,學過點韓國歷史,否則壓根兒不會知道這個地方在哪裏。爺爺,我不想離您太遠,讓我待在您身邊吧。”
柳仁勇站在窗戶邊上,眺望着不遠處的哈德遜河,仿佛要穿越大西洋,一眼看到濟州島,“韓國最南邊的島嶼,那裏的柑橘是我吃過最甜的。人也好,風景也好,也都是我見過最美的。哎,這都多少年了,要不是我脫不開身,我也想自己過去一趟。”
柳時序仍然不死心,“爺爺,等您空下來,以後我陪您過去。”
柳仁勇轉過身,“時序啊,這次是爺爺拜托你。”
柳時序看着爺爺堅毅的臉龐露出少有的惆悵表情,心軟了下來,“爺爺,您要我過去做什麽呢?”
“爺爺有個戰友這小半年要來紐約養病,他不在的這段日子,需要請你幫他打理下生意。”
柳時序沒想到是這樣的事情,他的抵觸心理也沒那麽大了,“是什麽生意呢?”
柳仁勇指了指信封,“裏面有信息和地址。”
柳時序把信封裏的東西倒出來,他看到一張風格古樸的名片,名片上寫着FOUR SEASONS,濟州四季,“他是開酒店的?”
“嗯,這段時間你幫他打理下吧,回來正好拿畢業證書,我在公司已經給你留好位置。”
柳時序心裏還是不那麽情願,他從小在紐約長大,朋友都在這兒,習慣了紐約人聲鼎沸的歡鬧日子,去濟州島那種鳥不拉屎的地方,在古代無異于是被流放邊疆。況且他這輩子都還沒去過濟州島,人生地不熟的,多沒勁兒。
但是他知道他是違抗不了爺爺的命令的,更無法拒絕爺爺的請求。
于是硬着頭皮答應下來了。
他手裏捏着那張一個月後飛往濟州島的單程機票,心情複雜地走出公司大門。他仰起頭,看見公司的名字和LOGO在晨光下熠熠發光,大樓的玻璃面折射出璀璨的光暈。
與它比鄰的還有無數棟高高低低的摩天大樓,冷酷剛毅地矗立在那裏,沉默地見證這個城市男男女女的欲望、野心、夢想,還有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