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飛機在上海前往濟州島的高空中劇烈颠簸,客艙裏的乘客發出一陣慌亂的騷/動,有小孩尖銳地哭叫起來,緊接着廣播裏傳來機長冷靜的安撫聲,“目前飛機受氣流影響産生強烈的颠簸,請各位乘客系好安全帶,不必驚慌,我們會帶大家安全着陸。”
遲航剛要沉睡的意識一下子又被喚醒了,他揉了揉眼睛,轉頭把臉貼近機窗的玻璃,外面是一片茫茫的灰色迷霧,飛機的側翼若隐若現,在強氣流裏劇烈地颠簸震顫,像一只穿越黑森林的蝴蝶,脆弱、不堪一擊,随時會折翼。
随着頭頂的警示燈又一陣急促的嗡鳴,他的心髒被抛起又墜落,失重的感覺讓他倍感不适,左眼皮“突突”跳起來,雙手不由自主地捏緊座椅。
他閉上眼睛,自嘲一笑,原來自己還是怕死的。
就這樣胡思亂想着,再睜開眼的時候,飛機已經搖搖晃晃地在濟州國際機場着陸。
彼此陌生的乘客在經歷了剛才那一陣驚慌之後相互露出寬慰安心的微笑,起身拿行李的時候更是多了一份禮節。
遲航的左眼皮還是突突”跳着,他有些疲憊地按着眼皮,跟着出關的人流一路向前。
這時同行的人中間爆發出一陣雀躍的驚呼,“哇,快看!下雪啦!”
航站樓的自動門打開,冷冽冰涼的空氣鋪面而來,遲航想呼吸幾口新鮮的空氣,便冒着冷意走出了航站樓,他擡頭朝前看去,還沒來得及欣賞飄揚的雪花,黑框眼鏡上已經蒙上一層薄薄的水霧,模糊了視線。
他近視度數并不高,摘掉眼鏡也可以看清天空洋洋灑灑飄落的雪,還有馬路正對面的棕榈樹間“HELLO JEJU”幾個大字。
寒風裹挾着雪花吹到他的臉上,他不禁打了一個冷顫,很快又退回到航站樓內。
他的目的地在西歸浦,位于濟州島的南面,距離機場40-50公裏。西歸浦離市區有些遠,也沒有特別出名的景觀,很少游客會全程把住宿訂在那裏。遲航一開始是被民宿韓式古建築的外觀吸引,等他臨近出行再細細查了攻略,才發現民宿的地點有點偏,再想退款已經來不及了。
濟州島很小,住哪裏都一樣,何況他這次有的是時間,每天環島跑一圈也不是什麽問題,他這麽想着,便說服了自己。
從機場到西歸浦,打車要好幾百人民幣,遲航舍不得花這筆錢,決定坐公交過去。反正,還是那句話,他有的是時間。
他在綠色的巴士後座找了個臨窗的位置,巴士很空,只有幾個老人零零散散地坐着,面無表情地望着前方。
Advertisement
和表情呆滞的老人不同,遲航畢竟第一次來濟州島,島上的一切都是新鮮的。他托着下巴,饒有興趣地打量窗外掠過去的風景。
一開始是頻繁出現的咖啡店和加油站、美式建築風格的快餐連鎖店、家庭便利店、樸素的民居,接着人氣越來越少,開始出現大片的田地,這個季節的田地裏什麽也沒有,光禿禿的很荒蕪。鉛灰色的大海卷起白色的浪花,撞在海邊黑色的岩石上,像漫出酒杯的啤酒花,海面上盤旋着無數只烏鴉。
窗外的景色越來越單調,雪絲毫沒有停止的跡象,反而越下越大,從輕薄的雪花粒慢慢變得如鵝毛般厚重,密密匝匝地落下來。車上空調的暖氣明顯不足,寒氣從車外漫延進來,遲航冷得哆嗦了一下,他下意識裹緊自己的外套,又看了看表,才只開了一半不到的路程,于是他閉上眼,任由自己迷迷蒙蒙地睡了過去。
“航航,大過年的,你為什麽要跑那麽遠?” 方曉萍聽到遲航過年的出行計劃,皺起了眉頭。
“媽,濟州島很近,坐飛機不到兩個小時。” 遲航解釋道。
“你每次坐飛機,我都提心吊膽的,大過年的就應該安安生生地在家待着,別讓我們擔心。”方曉萍不滿地搖頭。
“是啊,航航,聽你媽媽的,就待在上海吧。況且過年還要走親戚,你不在,這怎麽辦?” 遲建州喝着啤酒,也附和方曉萍。
“爸,你們去就行,我跟他們見了面也沒什麽話題……”
遲建州重重啧了一聲,“就因為你都不走動,跟親戚才會越來越疏遠,你們年輕一輩也該多聯系聯系,不要總是一個人悶在屋裏。”
遲航不說話了,默默地吃飯,三個人的飯桌又陷入跟往常一樣的沉默。
遲航最終還是違背父母的意願,執拗地登上飛往濟州島的飛機。
飛機跑出跑道,像火箭一般直沖雲霄,遲航感覺自己在機艙內三百六十度地翻轉,奇怪的是周圍聽不到孩童的哭叫,乘客的尖叫,偌大的機艙內竟然只有他一個乘客,安靜地像一座空中墳墓。他有些慌亂,莫名還有一些悲傷,還沒來得及多想,眼前就有一團烈焰膨脹開來,烈焰像一只兇猛的火龍,張開巨大的嘴巴,一下子把他吞噬了。他沒有感覺到痛,只是聽到耳邊一陣悲戚又絕望地呼叫。
“航航!”
那是方曉萍的聲音。
一陣緊急的剎車聲響起,遲航的身體被車子的慣性帶得往前一傾,頭不輕不重地磕在了前面冷冰冰的座椅上。他揉了揉眼睛,才發覺眼角是濕潤的。等他從夢境中緩過來,又有點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過了幾秒,他才徹底清醒過來。
他穿着一雙單薄的球鞋,腳底的冷意不斷往上蹿,車裏的溫度比之前更低了,窗外的路面上覆蓋着厚厚一層雪。
前面的韓國老奶奶探出身子,“司機師傅,為什麽停車了啊?”
司機抱歉地說:“車子突然熄火了,我下去看看。抱歉啊,請您先在座位上等候。”
因為工作的緣故,遲航學過韓語,他學習能力很強,聽說讀寫都不賴,因此聽得懂前面的對話。
他看了看地圖,松了口氣,離目的地很近,只剩不到兩公裏的路程了。于是他耐心地坐在車子上等,外面的雪景百無聊賴,他便打開公司的APP,查看工作的消息。
離春節放假只剩一個禮拜,但工作節奏完全沒有因為假期來臨而有絲毫放緩的意思,工作群裏仍然如火如荼地在拉會、開會、争論、對齊。遲航心裏生出一絲厭惡,但身為一個五人團隊的研發經理,他無法置身事外,果斷地在一個需求對接群裏拍掉了業務方不合理的要求。
“老大,為你點贊~你休假還看消息呢?” 組裏的下屬周子傑私下敲他。
“時刻待機。” 遲航發了一個嘲弄的微笑表情。
遲航不喜歡搞那一套上下有別,為人也很随和,自己團隊的氛圍很好,和下屬的對話沒那麽嚴肅正板。
“老大,你好好休息吧!這個項目的事情我會處理的,有問題随時向你同步。” 周子傑是組裏一個相對資深的研發人員,做事靠譜,向上溝通的能力也不錯。
遲航回他:“嗯,我們的産能有限,判斷好事情的重要性和優先級,不要把時間耗費在價值不高的事情上。”
周子傑:“收到,老大~!”
遲航再看了一圈對話框,把當下能回複解決的問題一一都清理掉了,他呼了一口氣,才注意到這巴士仍然還是紋絲不動。
他按捺不住,起身往前走,這時一直在車外忙活的司機大叔也回到車裏,他身上落滿了雪,抱着雙臂,一副被凍得夠嗆的樣子。
遲航開口道:“大叔,請問車子什麽時候可以發動呀?”
司機大叔搖了搖頭,“車子壞了,目前找不到原因,要等公司派人過來維修。”
後面的老人家們聽到司機這麽說,都紛紛站起來,走到前面,“哎呀,這下可怎麽好呢,我們要等多久呢?”
司機大叔抱歉地鞠了個躬,“難說啊,大雪天的,聽說過來的路上還發生了幾起追尾的事故,交警把有些路段圍起來不讓通行了。”
老人家們嚷嚷起來,“這可怎麽好啊!”
司機大叔也很為難,“您看看,如果家裏有人的話讓他們過來接您一趟。”
老人家們嘀嘀咕咕一陣,然後紛紛拿起手機往家裏打電話。
遲航打開叫車軟件,發現附近一輛車也沒有。
兩公裏,撐死二十分鐘也就走到了,于是他選擇下車,自己一路走過去。
地面上的雪積得很厚,行李箱才拖了幾步路輪子上便滾滿了雪,往前挪動變得異常艱難。而此刻寒風還在呼嘯着,像刀子一般掠過遲航的臉頰,明明周身那麽冷,臉上卻是火辣辣地疼。他感覺累極了,雙腳沉重不堪,仿佛有什麽鎖鏈拴住了他。
他望着白茫茫的世界,忍不住嘆了一口氣,如果再給他一次機會,他一定選擇聽媽媽的話,絕不在冰天雪地來這個無人問津的小島受罪。
如果再給他一次選擇,他一定不選擇省錢,坐上那輛四處漏風的公交巴士。
要是從機場出來就打車,他興許現在已經坐在熱烘烘的房間裏喝着熱茶看着電視。
可是沒有如果,一切都是他自找的,眼下他只能狠狠咬住下颚,慢吞吞地在風雪裏挪動。
走了好久好久,在遲航覺得自己即将倒在雪堆之際,他終于看到了那幾個字。
“濟州四季”。
一行中文繁體字,一行韓文,還有一行英文字母,刻在金木上,在幽黃色的壁燈下散發出迷人的優雅和隽永之味。
遲航看着這幾個字,差點熱淚盈眶,他想到了八個字,叫做“循此苦旅,以達天際”。他剛才在走的道路,宛如一條朝聖之路,充滿波折、坎坷和艱辛。
他迫不及待地丢下行李,跨步向前,用力按住門前的門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