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章
第 21 章
共創會在一個相當豪華的酒店舉行。
會議室裏面聚集了游戲部的中層管理者,遲航原本以為會有很多人跟自己一樣厭惡周末加班。沒想到周末開會不但沒有澆滅衆人的熱情,相反,這些人各個精神昂揚,雞血比平時打的還要足。
李飛拿着咖啡在人群中侃侃而談,遲航走過去跟他打招呼,“你怎麽這麽興奮?”
李飛呷了一口咖啡,惬意地說:“你不懂躲開家庭重任的男人的喜悅。”
遲航諷刺道:“原來你們家是喪父式育兒。”
李飛指了指人群堆裏的一片兒人,“喏,他們都是。”
遲航想,人間的悲歡确實不相通,彼之蜜糖我之砒霜。
會議的主題是游戲部需要什麽樣的文化。
一個外表幹瘦、戴着眼鏡的男人将帶領會議室的十幾號人一起共創。據說他是業界鼎鼎大名的導師,專門為企業家們提供文化建設指導,公司花了一大筆錢才請到他。言下之意是,在場的各位都要格外珍惜本次機會,讨論出有價值的東西。
遲航心不在焉地聽着同侪們眉飛色舞、各抒己見,發表針對文化的種種暢享。他在想,一個只看結果、把人當做機器的公司為什麽還要執意讨論文化?讨論出一套虛無缥缈的口號之後,難道真的會有人去實踐嗎?企業文化無疑是自欺欺人的東西,它一直被讨論,不斷被談起,但從未被落實。
遲航的思緒四處飄蕩,對正在讨論的話題絲毫不感興趣,以至于被導師點名的時候他都沒聽清楚問題是什麽。
好在邊上的人幫他解了圍,他轉頭一看,似乎是游戲設計部的人,印象中開過一兩次會,但沒怎麽直接接觸過。
“剛謝謝你。” 中場休息的時候遲航對邊上的人說。
“舉手之勞,我叫夏塵寧,游戲設計部的。” 那人伸出手。
“幸會,我遲航,研發組的,之前貌似一起開過一次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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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塵寧說:“嗯,有點印象。”
遲航拿了兩塊茶歇的蛋糕,把其中一塊遞給夏塵寧,算是用跑腿報答下他剛才的舉動。
“你剛才在想什麽那麽出神?” 夏塵寧好奇地問。
遲航指了指手上的蛋糕,開玩笑道:“在想茶歇吃什麽。”
夏塵寧忍不住笑了,托腮看着他,說:“終于在這個會議室看見活人了。”
因為這句話,遲航不由得多看了對方幾眼。夏塵寧紮着一根馬尾辮,皮膚曬成健康的小麥色,看得出來應該有戶外運動的習慣,他的五官立體,濃眉大眼,感覺不像南方人。一番閑聊下來,果然他是山西人,大學之後就來上海了。
他對游戲懷有極大的熱忱,以為遲航也是個游戲控,所以談起新游戲時洋洋灑發表了一大串頗有見地的想法,遲航是個絕佳的聆聽者,他适時提問,适時肯定,夏塵寧他鄉遇故知,聊天的熱情像旺盛的火苗,熊熊燃燒着。
其實遲航壓根兒不喜歡游戲,也很少玩游戲。因為在游戲部工作的緣故,他嘗試過很多次試圖讓自己喜歡上游戲,但他發現怎麽也不能從游戲中獲得任何一點快感,後來便放棄了。不過他從不對別人說自己的真實想法,因為這無疑只會引來同事咋咋呼呼驚訝的目光。
好在茶歇時間不是很長,在遲航面露倦意之前對話被導師的手勢中止了,遲航對幹瘦如柴的導師升起了一絲感激,在下半場的讨論中勉強打起精神配合。
為期兩天的共創結束,意料之中,毫無收獲可言,遲航心想或許這是自己的問題,他可能根本不适合當一個管理者。他崇尚自由,厭惡集體主義,蔑視權威,讨厭操控,也不喜歡被掌控。他的理想去處應該是做一個自由職業者,而不是坐在毫無生氣的格子間為不認同的人和事賣命。
這時他又想起最近在看的《人生的枷鎖》,菲利普聽憑自己的心意從高中肄業,去德國學習語言和哲學,又在巴黎學畫畫,與一群落魄的畫家、詩人和作家厮混在一起,過着物質貧窮、精神富足的生活,這樣的逍遙灑脫讓遲航心生羨慕。
他承認自己是軟弱的人,心裏有反骨,有自己的主張,但最終也只能随波逐流、活在一種被社會認同的主流價值觀裏面,從名校畢業,到名企工作,一路晉升,混一個不大不小的職級,領一份永遠不會讓你財務自由但可以誘惑你一直賣命的薪水。
自從共創會之後,夏塵寧便會經常約遲航和李飛一起吃午飯。李飛和夏塵寧原先就比較熟,過去偶爾也會碰在一起吃飯,只是頻次沒有那麽高。李飛感到莫名其妙,怎麽共創會之後,三個人的關系突飛猛進,飯搭子二人組擴編到三人。
遲航從濟州島回來之後就變得很敏銳,夏塵寧似乎對自己有超乎尋常的興趣,總是有意無意地試探自己。不過每次他都會選擇裝聾作啞。
一個讓人昏昏欲睡的下午,遲航被蔣輝叫到了一間會議室。本以為蔣輝是要提前告訴他新的人事任命,但看到蔣輝微皺的眉頭,他料到不是什麽好事。
蔣輝身高跟遲航相近,此刻正靠在窗邊,雙手交叉,左手戴着勞力士的綠水鬼,他有一張國字臉,皮膚質量很糟糕,長得不算好看,總是板着一張撲克牌似的臉,神情嚴肅,因此看起來很有些威嚴,外表與實際年齡嚴重不符。
“都是自己人,我就不拐彎抹角了,”蔣輝說,“你的下屬周子傑被投訴了。”
遲航有些意外,“誰投訴的?”
蔣輝說:“市場營銷部負責人文濤。他說你們接需求總是推三阻四的,研發産能跟不上他們的節奏,耽誤游戲推廣售賣了。”
遲航冷笑:“這個季度收入不及預期,是想把鍋甩給我們吧。”
蔣輝說:“嗯,看得出來。不光我們,他把上下游各方都指責了一遍,大家都被拖下水。只有他自己,倒是撇得幹幹淨淨的。”
遲航思索了片刻,他們承接需求或拒絕需求有一套公司內部共識的流程和評估标準,嚴格意義上來說,他們本身并沒有做錯什麽。他們有諸多需求方,每天總有無數人火急火燎地提需,好像不給他們快馬加鞭地幹活,明天這個世界就會停止運轉、公司就會一敗塗地。從過去的經驗來看,一時頭腦發熱拍出來的需求在浩浩蕩蕩地消耗多方人馬的精力之後大多就無疾而終了。很多時候,拒絕,和接受一樣,對他們來說同等重要。
“老板,我們現在産能有限,不可能所有需求都接,這你是了解的。”
蔣輝說:“我理解我們現在人手有限,但有時候做事還是要委婉一點,別那麽直接就說‘NO’,容易被人捏住把柄。”
蔣輝這是借題發揮,說他們态度不行,遲航說:“那我需要做什麽?”
蔣輝挑挑眉,仿佛在嘲笑他的遲鈍,“多跟他們建聯建聯,搞搞關系,面子工程還是要做的。現實點說,以後你晉升,文濤手裏還有投票權呢。”
蔣輝說的一點也沒錯。
遲航以前覺得‘理性’這個詞語泛着聖潔的光輝,工作之後這個詞語的純潔性就打了折扣。蔣輝自我評價是一個‘理性’的人,在遲航看來他的理性等同于精明的現實主義者,等同于算計。他可以無動于衷地接受一切對自己前途有好處的人和事情。
遲航有點清高,內心嗤之以鼻,但不能否認,他這麽做一點也沒錯。
為了消除業務間的隔閡,他依照蔣輝的建議參加了市場營銷部的團建聚餐。
聚餐倒是蠻接地氣的,不是什麽昂貴的料理,而是一家重慶江湖菜。服務員搬來好幾箱啤酒,又一盤一盤上着蓋着紅辣椒的炒菜。
也知道是不是存心要捉弄遲航,這頓聚餐又要吃辣,又要喝酒,于他而言,完全是一場死局。
遲航不得不戴上一張自己不那麽熟悉的面具,微笑着和餐桌上的人聊天。好在互聯網公司都是年輕人,又是市場營銷部,同事們性格活潑,開朗健談,有說有笑,氣氛也算不錯。
文濤坐在餐桌的上座,他是一個表面和善,笑容可掬的人,說話斯斯文文,和和氣氣的,這樣的人你永遠猜不出他會在背地裏興風作浪,有時還會狠狠捅別人一刀。
遲航其實蠻怕跟這種人打交道的,但是今天的飯局他硬撐着頭皮也要打開話匣子。他看見自己谄媚地笑着,客氣地點頭,附和着說話。
文濤的态度淡淡的,也沒非要他喝酒,倒是他的下屬們,各個似嗅覺靈敏的警犬,接二連三、花樣百出來勸酒。
遲航一開始說自己酒精過敏,一杯就醉,但是沒有人肯信,說他不喝就是不給營銷部面子,就是不把他們當自己人,一頓上綱上線。反正酒桌文化嘛,就是一種威權的施壓,你非要拉着臉不喝酒,那就是對威權的挑戰。
遲航不是來挑戰的,他是來臣服的。
于是他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說:“這樣吧,我酒量真的不行,就喝一杯,敬一下文濤總,後面多多合作。”
文濤笑起來:“遲老師,我今天可是得了夫人的命令,要滴酒不沾的。你看這麽多同學排着隊要和你喝酒呢,你跟他們喝呀。”
遲航有點尴尬,勸酒是個技術活兒,他可真心不熟練。
其他人也慫恿,“遲老師,你只給文濤總面子,一點也不給我們面子哦。”
遲航說:“那我喝兩杯,一杯酒敬文濤總,另一杯敬大家。我酒量确實不行,喝一杯馬上就會上臉。”
邊上的人說:“遲老師,這酒量練練就有了,你剛才還只能喝一杯,現在就能喝兩杯了。你跟我們喝一圈,保準你的酒量‘蹭蹭’上去。”
遲航實在說不過他們,也懶得再解釋,索性豁出去了,“那我先敬文濤總一杯,文濤總您給個面子。”
文濤這才慢悠悠地站起來,不輕不重跟他碰了一杯,“遲老師,你今天可得喝滿,不醉不歸哦。”
遲航仰頭幹了一杯,周圍的人齊齊鼓掌,紛紛遞上下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