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粉紅海(完)
第58章 粉紅海(完)
“小輝很認真地告訴我們,他和那位朋友在海灘上遇見,他說朋友受了傷,他就把他帶到家裏,用自己平時生病治療的各類藥物胡亂幫他療傷,竟真的治好了他,随後,他就和朋友道別了。”
“當然,我和他媽媽都只當那是小輝想象中的故事,是他編的而已……”孔國明粗糙的指節磨蹭着下巴,“畢竟他小時候常常住院,沒什麽好朋友,幻想自己有個神秘的朋友,也不算奇怪,只是那空水桶确實離奇,我也就記到了現在。”
裝了海水的“空桶”嗎……
“也許孔輝并沒有騙您。”齊沅停下腳步。
斯科莫德是會隐形的。
即使現在它因為和霍光徹底結合,貌似失去了這一部分功能,但在齊沅被拖入海底的時候,它确實是個透明的,無法被窺見的龐然大物。
“那桶裏裝着的,也許真的是他的朋友。”
一只幼年期的,受傷的斯科莫德。
“邪獸和人類的友誼嗎……”宋以辭的單片眼鏡閃爍一下,說道:“我還是頭一次聽說這樣的事情。”
“我以為它們只知道寄生在魇境裏,讓人們恐懼,通過邪氣滋養自己。”陸準眯着眼睛看了看外面後甲板上時不時激起的閃光,抓了抓被水打濕的頭發,“沒想到它們之中還有這樣通人性的存在,真奇怪。”
“你們是什麽意思?什麽叫小輝他沒有騙我?”孔國明跟在三人身後,聽了他們的對話,有些摸不着頭腦,“難道說,小輝真的有一個被裝在水桶裏的朋友?那也太——”
“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宋以辭朝孔國明笑了一下,止住他的感嘆,“你們已經接受了所在之處只是幻境,還有什麽不能相信呢?”
孔國明被他一席話說得有些猶豫,他思索了一下,又擡起頭問道:“聽你們的意思,小輝所說的那個朋友,和現在的事态相關?”
“沒錯。”
齊沅眼睫顫動了一下,帶着一行人走到靠近後甲板的出口,周圍一片狼藉,碎裂的玻璃和桌椅、瓷磚散落滿地,到處都是煙塵,潮濕的水跡順着被觸手破壞的牆體往下淌,順着室內瓷磚的紋路蜿蜒至齊沅腳邊。
“您一會兒出去就知道了。其餘的人去下層等等吧,保護好自己。”
靠近船底的位置一旦受到攻擊便會導致銀月號沉沒,霍光在這一點上一直顯得格外小心,并沒有一絲往下面攻擊的意思。如今看似最危險的,離大海最近的船底卻是最安全的藏身之處。
宋以辭把剩餘的乘客們帶進負一樓,齊沅鄭重直視孔國明的眼睛。
“現在我來告訴您關于孔輝的事。”
魇境崩壞帶給齊沅身體不小的壓力,他的臉色仍然是蒼白的,但一雙桃花眼目光灼灼之中蘊含着讓人無法忽視的力量,令孔國明一顆焦躁不安又懊悔的心逐漸變得穩定,他竟然在小海員裝束的漂亮青年面前收斂了脾氣,耐心站着等待他的下文。
“孔輝當年在銀星號上離開救生艇後,跟着沉沒的郵輪一起墜入海底,但他并沒有死,他被救下了——就是被您提到過的,他兒時救助過的好朋友。”
“什麽?”對于這樣超出常理的事情,即使是做了心理準備的孔國明也大吃一驚。
因為魇境的反饋,他的皮膚也逐漸呈現出被海水泡久了的青白色,肢體也向他現實中那随銀月號一起沉入海底的僵硬狀态靠攏,但臉上震驚的神色依舊格外明顯,高大的身軀晃了晃,快要站不穩。
“他的朋友并不是人類。因此,他現在的模樣與常人有一定的距離。您做好去見他的準備了嗎?”
孔國明頹然點了點頭,雖然人扶着牆仍在大口喘息,目光中卻流露出堅定。
齊沅不再看他,率先踏入身側的積水裏,迎着風雨走出船艙,來到後甲板。
霍光仍然在離銀月號幾十米開外的海面上,他下身交織縱橫的觸手這會兒幾乎在海面上鋪成一張細細密密的大網,幾根猶為粗長的觸手透過網格的間隙從海底伸出,對準了甲板上空的人影,布滿血絲的眼球在觸手頂端再次出現,乍一看像是神話傳說中的九頭巨蛇。
被觸手所包圍的霍光臉部已經完全扭曲變形,只剩一雙眼睛還勉強具有人類的特征,他仍在發出嘶吼,目光中夾雜着些許猩紅。
謝臨長身玉立于甲板上空,他召喚出的六柄巨大金色光劍并沒有環繞着他,也沒有再束縛霍光,只是繞着船體斬去一切試圖從海面中突襲,入侵船艙帶走孔國明的觸手。
他答應過齊沅收着打,所以現在并沒有什麽攻擊的意圖,甚至安分的像個巨型閃光探照燈。
只是那些又粗又長的觸手晃在他眼前看得人心煩,他又有點擔心魇境持續的崩壞給齊沅身體帶來的負擔,在能看到齊沅的身影重新出現在甲板之前,他的臉色陰沉的可以直接帶着整艘船的人過冬。
奧利原本還沒心沒肺地在他肩膀上嬉皮笑臉,這會兒卻差點被他的眼刀飒飒幾下戳成一只小刺猬,看到齊沅竟然第一個沖過去撲進他懷裏求安慰。
齊沅被投懷送抱的黑貓撲得後退幾步,他冰冷的手指陷入貓咪毛茸茸的肚皮,溫暖柔軟的觸感傳來,因為魇境崩壞産生的不适正好被貓咪帶來的溫度驅散了一些。于是他強打精神再次喚出被收回的紙片,手指律動間,白色的巨鳥展翅出現在後甲板。
霍光明顯也注意到了甲板上的人影,他不再徒勞地盯着似乎永遠也不會熄滅光芒的謝臨,視線移到甲板上,卻在看到神志清醒的孔國明帶着一臉不安的神色走至齊沅身邊時發出難以置信的嘶吼。
“父親……?不!”
“別過來!”
他全身的血液都躁動起來,束縛着船體的觸手也開始大幅度震顫,粗長腕足上的眼球在血肉的劇烈收縮間退回肌肉內部,面對清醒的父親,他似乎想要盡力消去身上一切不屬于人的特征,卻顯然無濟于事。
他早已和斯科莫德融為一體。
“那是小輝?”
隔着遙遙的粉海,孔國明的視線在踏上甲板的瞬間也牢牢鎖定了霍光。他的嘴唇微微顫抖,似乎無法接受朝思暮想的兒子成了這幅怪物模樣。
“小輝……”他雙腿一軟就要跪倒在地,一旁的陸準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駕着他的肩膀把他扶起來。
“上來吧。”
白鳥收攏翅膀,降落在齊沅身邊,他一個跨步坐上白鳥的脊背,朝孔國明伸出蒼白的手掌,“我帶您去見孔輝。”
孔國明怔怔看着他,神情比周遭的風雨還要凄怆,确并無猶豫之意,迅速握住齊沅的手,在他的幫助下乘上靈力紙片形成的大鳥,朝霍光的方向快速飛去。
霍光意識到孔國明的接近,倉皇無措地發出尖銳的吼叫,他身下所有能夠驅使的觸手在這一刻全被收回身側,呈現出極度緊繃的狀态,無序地在身前舞動,全力抗拒着空中白色巨鳥的接近。
他甚至想拍起浪花,潛入粉海之中,但是謝臨沒有給他這個機會,濃烈的藍色在他眼中亮起,澄金的靈力猶如無形的鐵索将它束縛在原地,只剩下那瀕臨崩潰的尾音飄揚在風雨中。
霍光劇烈掙紮的間隙,齊沅載着孔國明疾馳向他觸手之上已然失去人型的本體。
離霍光距離不過幾米的時候,剛才還展現出萬分疲憊以及迷茫的老船長瞬間仿佛變了一個人,他從折紙形成的鳥背上撐手站起來,縱身一躍,張開雙臂撲向還在掙紮的霍光。
仿佛永不會停息的風雨裏,他的眼角有大顆的水珠混着雨滴一同從他蒼老堅毅的臉側斜斜飛起,他的聲音抖的厲害,手上的擁抱卻異常用力。
霍光的身形劇烈顫栗,似乎想擺脫他的懷抱,他卻一點沒有松手的意思。手臂上的肌肉被霍光背部凸起的鱗片狀皮膚劃破,鮮紅的血流順着手臂的線條往下淌,但他仿佛感覺不到痛。
“小輝……”
孔國明的聲音沙啞而悲戚,顫抖的問句裏充斥着的卻并不是霍光預想中的驚疑不定。
“變成這個樣子,很痛苦吧?”
是深刻的思念,隐忍的愛意,以及遲遲未曾說出口的悔恨。
霍光明顯也聽出了父親的情緒,于是他不再掙紮,身體如同被施了定身術一般僵在原地。
許久,他累極了一般垂下眼皮,已經看不出原本輪廓的黑紫色裂唇中發出異常低沉,顫抖的,小獸一般的嗚咽。
“爸爸……”
因為和斯科莫德高度同化,他已不再擁有屬于人類的雙手,并不能夠完成這個遲到了十餘年的擁抱。
但就在他被孔國明摟進懷裏的瞬間,連接着他上半身的細小觸手開始無聲地消融。
起先是觸手末端的吸盤,然後是沾着粉色水跡的尖端,最後連同肩膀部分粗大的腕足根,抽絲剝繭一般,斯科莫德的觸手在他的痛哭聲中像蛻皮一樣從他的身上脫落,化為絲絲縷縷的紫色煙霧,融進周圍的水氣裏。
霍光的雙手重新出現了。
一同消融的還有他臉上交織的青紫血管,他的臉部五官重新回到原本那副清秀的青年模樣,口中的嗚咽逐漸變成呢喃。
“爸爸,我……”
“我好想你。”
他張開幹裂起皮的嘴唇,像是有很多話想要傾訴,最後卻只是輕輕吐出四個字。
他的聲音順着周圍的水霧飄散開來,并沒有什麽重量,被連綿的雨線輕而易舉地擊碎。魇境之內,粉海之上,昏暗的天空卻忽然被打開一道锃亮的口子。
“你變結實了,小輝。”孔國明看到他環上自己肩膀的手臂,目光柔和得仿佛是在和自己的兒子進行一場茶餘飯後的閑聊。
“也長高不少。”
只是這樣心平氣和,彼此之間不再有隔閡的聊天卻來的太遲太遲。
且持續不了多久。
齊沅沉默地注視着在雨夜中安靜相擁的這對父子,不由自主放緩了呼吸。
斯科莫德能夠提供給霍光的時間有限,它本就是強弩之末,現在霍光本人也失去了維系執念的意志,魇境裏的邪氣正在以一個極快的速度衰落下去。
孔國明也察覺到了這一點,因為他的四肢變得愈發僵硬且透明,往昔銳利的雙目也跟着快要潰散的軀殼一點一點變得渾濁,說出的一字一句都顯得艱難而晦澀。
“你已經成了一名足夠優秀的水手。”
他們錯過了彼此那麽久,最後真正能說上話的時間,卻只有一分鐘。
“我一直,都為有你這樣的兒子而感到驕傲。”
霍光的眼瞳劇烈收縮了一下,肩膀無法克制地顫抖起來,就像終于能卸下十幾年間積壓在心頭的重量。他的呼吸在瞬間變得輕快,眼中堆積的血色也逐漸褪去,手臂卻在孔國明變得愈發僵硬的脊背上收得越來越緊。
過了這麽多年,也許他等待的,只是這樣一句未能聽到的話。
是他真正未了的遺憾。
“我很抱歉,兒子。”
天空中碎裂的縫隙裏有溫暖輕柔的陽光照下來,令人感到恐懼的黑夜不再濃重,缭繞的紫氣也逐漸消散,銀月號在蒙蒙的黎明天光中卻逐漸變得灰暗下去。
那道光直直打在粉海中央的那對父子身上,随後以他們為中心擴散開來,照出孔國明逐漸透明的手臂和霍光臉上晶瑩的淚光,空氣中有細小的塵埃在兩人身側飛舞。
“我愛你。”
霍光的眼角滑落一滴淚。
那顆淚珠帶着溫熱的水汽一路向下,映着銀月號被縮成一個小點的倒影,無聲落進不再泛起漣漪的粉海。
太陽自海的另一端升起。
魇境寂靜地傾塌。
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