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055.
第55章 055.
季殊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境是一片黑暗, 像一片深不見底的泥沼一般,将她緊緊地纏住,無法脫身。她只能站在原地, 看着遠處的一點光亮像是碎片一般從天際漫天飛來。
自己的過去在面前一幕幕上演。
……那是‘季殊’的初中。
正是最孤立無援的年紀。
母親去世,哥哥出國, 父親忙于生意,常年不着家。
年幼的季殊像是校園中的影子一樣。她孤僻、冷漠、內向, 既不擅長交際, 也拒絕對任何人示好。
孤立和欺淩是家常便飯,勒索與施暴更在那群上位者人眼中視而不見。
她變得越來越沉默。沉默地憤怒,沉默地絕望。
可是某一天, 學校裏來了一名轉校生。
轉校生活潑開朗,性格大方又講義氣, 很快和班級裏的同學們打成一片。
只是校園裏的霸淩團體逐漸看不慣轉校生高調的行為, 便使出了自己的慣用手段。
孤立、栽贓,然後順理成章地霸淩。
轉校生家境貧寒,因此當那袋錢在自己的書包裏被發現時她有口難辯。就這樣,她一夜之間被所有人排擠, 從人群的中央跌到了邊緣。
這時,轉校生才發現,原來在人群的最邊緣,早就有了一個影子一般沉默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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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喜歡結交朋友, 害怕孤單,便主動對那個沉默的孩子示好。
一日接一日,那孩子終于也不再冷漠, 對她卸下心防,兩個人出入成雙, 成為了抱團取暖的邊緣人朋友。
那個孩子雖然孤僻,家裏卻是個暴發戶,身上的零花錢不少。她被勒索時總會沒什麽困難地掏出錢,免除一頓毒打。兩人成為朋友後,她也會幫貧寒的轉校生交“贖金”。
至少那個時候,兩人都是真心相交的朋友。
‘有了朋友之後,即使是地獄好像也不那麽難熬。’
一起挨打,一起罰站,一起被勒索,一起做清掃值日,一起在昏暗的器材室睡着。
縱然痛苦,卻不孤單。
然而這樣的日子只維持了不過半個學期。
三年級那年,校霸小團體換血。走了幾人,又來了幾人,新的領頭羊對轉校生很感興趣,覺得她性格開朗大方,擅長交際又講義氣,便想拉攏她來自己的團體中。
“別跟那個暴發戶家孤僻的大小姐在一起了,日子久了,你也會變成邊緣人的。”她抛出橄榄枝,聲音裏帶着令人無法抗拒的誘惑,
“加入我們吧?你會知道正常人的日子是多麽美好的。”
‘你會重新走到人群中央,你會交很多朋友,你的身邊會圍繞越來越多的人,你會重新變回那個受歡迎的轉校生。’
轉校生心動了。
人是社交性動物。她喜歡交朋友,喜歡熱鬧的感覺。和那個孤僻的孩子在一起抱團取暖的日子雖是真心,但她實在太渴望正常人的生活。
她無法拒絕橄榄枝。
于是在某天,轉校生抛下自己曾經唯一的朋友,回到了陽光之下。
被背叛的孩子似乎很痛苦。她變得比以往更沉默,但是什麽也沒說。只是偶爾在接受欺淩的時候,會不自覺用求助的眼神望向她。
轉校生于心不忍,跟校霸群體提過幾次,但都被拒絕了。
“她可是有錢人家的小姐。”領頭羊女生笑着聳肩,“你家裏那麽缺錢,那時候就沒想過找她要錢嗎?現在我們每周固定從她手裏拿錢,可以分你點兒補貼家裏。相應的,你最好也少管她的事,我們帶你玩可不是讓你來當爛好人的。”
盡管校霸們收保護費,打架,不學無術,但是群體內部對待自己人講義氣又真摯,具有欺騙性的溫暖讓轉校生不舍得離開這個溫巢。
她只能假裝看不見。
只是她偶爾會懷念和那個孩子在一起抱團取暖的過去。她知道對方一個人的時候會偷偷跑去廢棄圖書館的後室躲起來。那裏曾經是她的秘密基地。
後來她邀請轉校生去過那裏,那裏成了兩個邊緣人的小天地。
轉校生在某天偷偷跑去看她的時候,被校霸發現。她們嬉笑着肆無忌憚占據并破壞了這個地方,驅逐了原本的主人。她們用卷發棒的夾板燙傷了女生,并拿走了她身上不菲的生活費,當着她的面将生活費分給了轉校生。
轉校生第一次看見那個孩子憤怒可怕的眼神。她掙脫了幾個人的鉗制,像一條瘋狗一樣沖上前來對着她揮拳,撕咬。
“為什麽要背叛我!?合群對你來說就那麽重要嗎?讓你不惜踐踏我們之間的友情,也要得到世俗意義上所有人的喜歡!?”
“我不是,我沒有背叛……”轉校生被打懵了,她抹着火辣辣的臉,不敢置信地看着對面。
盡管她一直心存愧疚,但那些愧疚被一巴掌打散了大半。只剩下委屈。她想盡量展現自己的不在意和善良,希望兩個人能重新好好談談,甚至想勸說校霸團體讓她加入。
但那孩子憤怒而冷漠地拒絕。她的眼神又黑又沉,不帶任何情感,當場打傷了好幾個人,被帶去了老師辦公室,她回國的哥哥來了趟學校将她領走。
轉校生後來打着繃帶再去找過她。
但她不再正眼看她。
她像一個影子,一個幽靈或是一條死去的蟲子屍體。
她說:“我知道這個世界不歡迎內向孤僻的人,但是總會有人站在陰影下。阮思安,你喜歡交朋友就盡管去,只是我們不會再是朋友了。”
她不肯接受她的好意,甚至不肯對打了她一事道歉。
轉校生脾氣再好也忍不住惱羞成怒。她們之間逐漸從朋友變成泾渭分明的陌生人。轉校生甚至偶爾半夜想起她會覺得羞恥——她會讓自己想起從前被孤立過的那段恥辱歲月。
終于。
她們畢業了。那天,轉校生頭一次在她的臉上看見了笑容,她大概以為自己真的能擺脫這個地獄。
轉校生也以為她們從此不會再見面,但命運像個惡作劇一樣捉弄她們。她們進了同一所貴族高中。
而季殊真正的噩夢也才剛剛開始。
……
書頁嘩啦啦從季殊的面前翻過,閃着令人眩目的亮光。她的雙腳被污泥緊緊纏在原地,無法動彈,但書頁上的字卻看得很清晰。那是“季殊”的過往,在書上被兩行潦草的字概括。
“季殊從小性格陰郁孤僻,在季存出國後變本加厲地陰沉。她處處針對陽光開朗的阮思安,就像是渾身污泥的人嫉恨着溫暖的太陽一般。”
“太陽照到的地方,影子就會消失。季殊在SAT考前一晚跳樓自殺。”
這就是‘季殊’短暫的一生。
“為什麽……為什麽給我看這些?”
季殊的頭劇烈地痛起來。她抱着腦袋蹲下,窒息感一陣陣淹上來,她不得動彈,幾乎被溺斃。
在她的周圍,系統彈窗像是bug一樣跳出成百上千個,環繞在她的周圍,“登登”的彈窗提示音吵得她的耳朵幾乎轟鳴。
她的腦海裏忽然閃過了很多碎片。記憶碎片擠壓着紛湧而來,湧進她記憶的阻隔閥裏。痛苦和清醒像是鐘一樣“嗡”的一聲敲響。
“咚!”
四周忽然安靜下來。
她看着系統上的文字。
【-system-】
【劇情進度:89%】
啊!她終于反應過來了。這确實是一t本書,只是她不是穿越進來的人物,她是書中本來的人物“季殊”。在得知這個消息的那天,她因為荒謬的信息遭受打擊,難以接受自己最後的命運。
她只能将自己剝離。
‘我不是季殊,我只是一個外來者。這個可憐女孩兒的命運與我無關。’
她的靈魂好像飄出身體,高高在上、以第三者的視角看着季殊的一切。
“我是真實存在的嗎?劇情進度走完後,我會怎樣?”
季殊問身邊的無數個彈窗。但system沒有回答她。
然而忽然有一種想法,猛地撞了一下她的大腦。
劇情進度是她的生命進度,劇情走完後,她就會像書中所說的那樣死去。
不管是意外還是其他原因,都無法阻擋劇情的力量。
季殊忽然想起了最近來勢洶洶的蘭頓各種意外和恐怖襲擊事件。都是她改變了原本劇情的一系列蝴蝶效應嗎?
季殊笑起來。她覺得有些荒謬,又有些無能為力,便幹脆翻起了面前這本名為《女主的品格》的貴族校園小說。
小說的最後,女主角排除萬難,和校霸陸明熙在一起,陸明熙的先天性心髒病也在故事的最後被先進的科技治愈,兩人在畢業後訂婚,成就一段令人羨慕的佳話。
看完書後,所有的書頁便化作光點一般飛散,從季殊手中消失。
她閉了閉眼,再睜眼時是醫院光潔的天花板。
她扶着痛得要命的額頭坐起身,嗓子幹得連呼吸一下都疼如刀割。
她深手去夠床頭櫃上的水杯。發出的響動驚擾了病房外的男人。他匆匆推開門走進來,在原地定定看了她一會兒,猛地大步走上前,緊緊抱住了她。
季殊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背。
對方卻抱得越來越緊,像是想把她揉進有着相同血脈的身體裏一樣,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季殊咳了兩聲,季存才放開她。他拿過她手裏的水杯。
“我給你換杯熱的。”季存說。
季殊才注意到身邊堆得滿滿的果籃和便利貼。據季存說,在她昏迷期間裏有不少同學曾經來看過她。
她拿過床頭一只削得圓潤的蘋果,旁邊堆着一卷連成一條線的果皮。蘋果表面微微泛黃,看起來那兩個女孩剛走不久。
季殊咬了口蘋果。她打開手機,鋪天蓋地的信息跳出來。季殊一條條翻下去,幾乎line上加過的同學們都在關心地慰問她。
她打開論壇,風向與她想象中不一樣。
沒有成片對她的譴責和惡意,大部分同學竟然無條件選擇信任她,她們貼出她從前見義勇為的行為視頻,尤其是她之前在實驗樓幫助過的女生,連開好幾貼,為她據理力争。
《與校外勒索犯混混實驗樓火并始末》帖子又被翻出來,被大家合力頂了一千多樓,甚至把對校內給她下毒男生的處理結果帖子熱度壓了下去。
熱度第二的是學生會會長發的對競選演講視頻播放錯誤的調查貼。他将背後的有心之人已經盡數抓出,公開了犯事人員名單,除了下毒男生需要刑事處理以外,其餘人均作退學處分。
【那視頻我做過技術鑒定,是真的,但是人聲都被技術手段抹掉了,肯定有隐情。】
【季學姐不可能會是那種校園霸淩的人,從她的演講和人品就能看出來。】
【我和季殊是一個班的,從前我經常問她題目,她講得又好又有耐心。一定是有人看不慣她抹黑她!】
【建議嚴查這屆首席競選選手。這種下三濫手段都用得出來?學姐在醫院現在還沒醒呢!!】
【還用得着查嗎?幕後是誰都明擺着了,只能說對方明目張膽手眼通天,根本不在怕我們這些屁民的。】
【不過說起來,真沒想到那個特招生也和學姐以前有過淵源啊,以前還看見過學姐給她無償補習功課呢。】
當然也有不少質疑她的回複,但是都被淹沒在茫茫回帖中。
此外,他還貼了YT上自己初中班主任的澄清視頻。視頻中解釋了她和阮思安過往的矛盾,做了對演講時錄像斷章取義的判定。
總的來說,季殊的名譽不僅沒有受到很大的影響,甚至因此而上升了一波。
弗蘭德高中投毒案是很大的事件,一些頗有名氣的報紙也報道了,無數社會人士關注這起案子。
她的演講前半部分也被制作成視頻,投放到社交平臺上,開始有很多人自發地呼籲社會各界關注青少年身心健康,甚至在衆籌組成青少年反霸淩基金會。
安純那群人這招反倒有些弄巧成拙。
只是季殊已經很疲憊了。她的內心甚至對此生不起什麽報複澄清的暢快。
季存給她拿來了藥品,又收走她的手機。
“別看了,”他說,“沒什麽好看的。”
季殊坐在病床上,乖乖地唔了聲。她低頭吃藥,熱水蒸騰出的霧氣熏得她的眼睫濕漉漉的。
她轉過頭去,正是午後西曬,陽光照在雪的漫反射上,波光粼粼的水紋在灰色的窗簾上晃蕩。
手機鈴聲響起。季存看了一眼來電顯示人臉色就陰沉下來,但還是勉強遞給了妹妹。
謝周霖的電話。上面顯示他的未接來電已經有三十多個。季殊沒接電話,鈴聲響了很久後自動挂斷。
她又翻開line。看見對方很多關切慰問的話,甚至昨天半夜三點多還在發消息。他無法進入明華,又不知道她什麽時候會醒,于是每隔半個小時就發幾條信息。
季殊知道他為了她的事很辛苦,忙前忙後。她沒醒的時間裏,他也沒睡過。
澄清視頻是他做的,那群人的處分也是他下的,學校和媒體都是他負責對接的,大概反霸淩基金會的組織人名單上也有他的名字。
甚至學校首席票選系統仍舊在開放中,她的票數遙遙領先。
他一直在為她的蘇醒做好準備。
他把她列入了人生全方位的計劃之中。
他一步步實踐着自己說過的那句話“我會像我的父親愛母親一般愛你”。
只是她沒法再給他什麽回應了。
她看着面前的系統。
【-system-】
【劇情進度:89%】
撥通了謝周霖的電話。
那邊秒接起。先是一陣不敢置信的急促呼吸聲,然後是欣喜若狂、幾乎帶着顫音的小心呼喚。
“小殊,你醒了——”
季殊打斷了他的撫慰與溫存。
她垂眸看着手裏的水杯,水面映出她沒什麽情緒的雙眸,像深井一般。
“會長,”她的聲音很輕,一粒塵埃落在地上,
“我們分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