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063.
第63章 063.
濃重的陰雨天, 天際線被灰色抹了一層接着一層,遠處高樓聳立,鳥雀從電線杆中飛過, 被框進教學樓的窗景中。
季殊坐在倒數第二排的靠窗位置,轉着手中的筆, 教室裏一片昏昏欲睡的萎靡氛圍。
戴着啤酒瓶底厚鏡片的老師在講臺上操着口音講着課,手中的書頁時不時響起嘩啦啦的聲響。
她來到這個新的地方一月有餘。
她所新生的這具身體, 也叫做“季殊”。這本來也不是什麽獨特的名字。
身體的主人無父無母, 是一名孤兒,寄住在遠房姑媽家。她從小不怎麽被待見,被姑媽家的堂哥欺負, 在學校裏更是被群體孤立,自卑敏感, 過得如履薄冰。某天她忽然失去全部活下去的念頭, 割開手腕,死在了浴缸裏。
于是季殊來到了這所位于東部歐盟小國鎮子,取代了她,繼續活在這具身體中。
此刻的時間線距離她離開蘭頓那天, 已經過去了三個多月。
這個名叫羅萊拉的國家經濟較為落後,位置落在歐陸東北部方向上,因為領土面積狹小,人口較少, 就業機會稀少,季殊所在的小鎮更是難以見到很多年輕人。
羅萊拉的首都都柏林的經濟條件更加先進,教學資源也更豐富, 境內唯一一所能擠進世界QS前一百排名的都柏林理工大學也在那裏。
原主現在已經是高中三年級,申請大學成績單上的科目除了理科學科外, 其餘必須的歷史、羅萊拉語等課程她都沒怎麽學過。加上這所小鎮學校落後的教育水平,她拿到國外大學的錄取的可能不大,目前的目标只能定在都柏林理工大學。
不久,下課鈴聲響起。
季殊收拾書包起身,很快,年級主任來她班級門口,叫她過去一趟。
她的面容簡直和藹可親得可怕。不停地慰問季殊最近的家庭情況以及學習上是否有困難,甚至提出,如果季殊有需求,學校可以資助她這個學期生活費和學費。
季殊沒有異議。她在主任的辦公室填寫完了困難生的補助金申請後出門,恰好在走廊裏遇上了以前喜歡抱團排擠學校裏學生的“三人組”。
往日裏總要對她進行冷嘲熱諷的三個人今天見了她居然沒有絲毫反應。她們甚至在擦肩而過時對她笑了一下,盡管那笑容因為太過不情不願看起來有些詭異。
季殊感覺莫名其妙,直到來到學校一樓張貼欄才明白是怎麽回事。
歐盟針對歐陸成員國推出未成年人身心健康保護法案,其中最新添加的一條青少年反霸淩條款受到整個社會的廣泛關注。
此法案三個月前由蘭頓公益組織提出,在民主黨的競選獲勝後直接施行到社會。公益組織的團體容量一步步擴大,最終引起歐盟組織的注意,經過整理後有步驟地宣傳推廣,最終實現将條款推行到全部成員國。
這個效率讓季殊有些瞠目結舌。
張貼欄上是反霸淩公益組織的宣傳海報,熟悉的手捧淚滴logo讓季殊有些微眼眶發熱的沖動。下面還标注了組織的聯系方式、籌款地址和款項去向。
羅萊拉的教育機關也得到了一筆不菲的公益組織資金捐助,被要求用來幫助那些家庭條件困難、在學校裏不受關注的邊緣學生群體。
而得到新生的季殊,恰好是這其中之一。
她記下組織的聯系方式後回家。姑父還在工地,姑媽已經在廚房做飯了。飯菜的香氣絲絲縷縷飄進客廳,和老房子的潮濕木屑氣味混雜在一起。
姑媽家的房子朝海,每天都能聽到海浪拍打岸邊和海鷗鳴叫的聲音,因為濕度很高,所以白天都會一直将家裏的門窗開了透氣。
季殊在客廳寫作業,沒多久,姑媽的兒子也放學回來了。
靳銘澤留着寸頭,身材高大,一臉兇相,一進門看見季殊,瞪了她一眼,一聲不吭回了自己的房間。
吃飯的時候,他也沒怎麽給過季殊好臉色。
只是在吃完飯之後,很強硬地扯過季殊的左手手腕,撸起她的袖子,看了眼她手腕上疤痕的愈合情況。
她當時在浴缸割腕就是他第一個發現的。從那以後,他在家裏就不怎麽跟季殊說重話了,只是對她的态度也沒好到哪裏去。
季殊将手腕從他手裏猛地扯回。
她也不想給靳銘澤好顏色看,沒像原主一樣成天低眉順眼,可把對方給氣得夠嗆。
他嘀咕一句:“怎麽沒幹脆死在浴缸裏。”
季殊快速把盤子裏的西蘭花吃幹淨,然後把餐具放進水池裏,冷冷嗆聲:“我肯定會死在你後頭。”
這一句話把他臉都氣得漲紅了,他攥着拳頭,盯了她一會兒,飯都沒吃完,摔門進了自己的房間。
晚上季殊吃過晚飯、複習功課的時候,姑媽敲門進了她的房間。
她在季殊的床尾坐下,看了季殊很久,才拉過她的肩膀,抱了抱她。
姑媽是這個家裏唯一對她态度還算好的人。她的丈夫一天到晚泡在工地,見不到幾回面,她需要負責照顧兩個孩子的日常生活,因為信教,她還得在規定日期去教堂祈禱。
她把季殊摟在懷裏,用手掌摩挲着她手腕的傷疤,熱意一點點漫上,她的眼眶不知不覺濕潤了,嘆了一聲又一聲的氣。
“小殊,”她低聲道,“銘澤今天從學校回來,說看見你填的預選志願了,你想去都柏林嗎?”
季殊嗯了聲。她說完以後就沒再說話,正以為姑媽肯定說些什麽反對的話的時候,對方卻只是撫了撫她的脊背,聲音柔和堅定。
“好,”她又念叨了幾遍,“好。”
她塞給了季殊張銀行卡,裏面存了些生活費。都是她和她丈夫一起攢下來的,準備給她上大學用。
“銘澤的成績去不了太好的學校,他自己也說了想去綜合大學學汽修專業,半工半讀,這樣從大一開始就能跟公司簽訂實習合約,減輕家裏負擔。”
她知道季殊的成績不錯,自從她上次自傷被救回來後,成績更是躍進幾個臺階,現在每個月的成績張貼欄最上面一行都是她的名字,還拿了幾次獎學金,不久學校的補助金也要發下來。
那些錢都被她存進了銀行卡裏。
“銘澤也報了都柏林的綜合大學,到時候有困難就找他,沒錢用了也管他要,他會照顧你的。”姑媽說,“不要擔心錢的事,之前是我們沒能照顧好你,你一直受委屈我們也沒關心過……”
她說着說着眼眶濕潤,後面的話讓季殊有些發怔。
原來姑媽一家不是她的姑媽。她從小被領養回家的時候,姑媽為了不和她太過生分便故意謊稱自己一家是她的親戚。過些年羅萊拉經濟逐漸蕭條,工作越來越難找,大批裁員後,她的丈夫也成了下崗的員工之一,家庭條件越發困難,被領養的孩子變成了負擔。
但大家都沒提要把她送走的事,咬咬牙将她一直養了下來。只是因為生活的負擔,也再難以對她維持太好的臉t色,這麽多年來,導致她不知不覺形成了自卑的心理。
“銘澤也是不久之前才知道這件事的。你被帶回家的時候,他也才幾歲,沒什麽記憶。他以前對你的态度是很差,但是你差點出事那回把他吓壞了,他也不敢再激你。”姑媽摸着她的頭發說,“總之你有事就使喚他,就當是他在贖罪了。”
季殊應聲。
六月的畢業季,她順利申上了首都的都柏林理工大學的計算機科學與信息系統專業,并拿到了60%的學費免除額。
家裏每個月都會給她打錢,靳銘澤也會時不時一聲不吭就給她轉一筆費用。除此之外,季殊自己在校外打工、做家教、代寫論文和作業也攢了不少的錢。
她仔細查看過現在這個世界的信息。小說世界和真實世界融合後,除卻當時蘭頓境內頻頻發生的一些災難,世界版圖和局勢也發生了些微妙的變化。世界各地的情況不再像從前那樣和平,仿若只圍着蘭頓轉一般,随着一屆屆經濟形勢的下行,全球人口的人員流動數量增加,移民熱潮也在逐步興起。
蘭頓随着民主黨的上臺,移民政策的開放,也成為近期大熱移民候選地之一。大批投資資金和新興産業湧入的同時,偷渡客和難民也成批而至。
資金大量流向教育和科技行業,留學生數量增加,季殊系裏的同學也有不少蘭頓國人。
因為蘭頓語和羅萊拉語屬于同語系,所以留學生和本國人交流起來沒多大障礙。而她們都對季殊尤其感興趣。
名叫路源清的女孩翻出維基百科上季殊的詞條,展示給她看:“這可是當年弗蘭德學院的榮譽校友呢!你跟她名字居然相同——你知道反霸淩組織和青少年身心健康保護法案嗎?當初就是她先在校內提出,然後被學生組織領袖提到議會通過的!”
她滿眼崇拜,眼睛閃閃發亮:“我也是弗蘭德的學生,可惜晚了屆,沒見到這位首席學姐的風姿……”
季殊頓了頓,問她:“她後來呢?”
“去年蘭頓國內因為黨争和民衆游行混亂異常,學姐不幸卷入一場火災事故,預警了其他民衆,但自己在地下一層卻沒來得及逃跑,遇難了,”那女孩垂淚道,“火勢本來不算大,但地下一層煙霧難以散去,聽說學姐窒息而死了……她那時該多痛苦啊。”
季殊默了默。她拍拍路源清的肩膀,安慰她道:“大概、或許她先一步失去意識了,沒那麽痛苦呢?節哀。”
路源清又想起那時候的傷心事,趴在她肩膀上哭,哭着哭着就疑惑道:“對了,季殊,你蘭頓語說得真好。你去過蘭頓嗎?你今天在課上做pre說話的語氣也跟學姐好像啊。我可以把你當學姐代餐嗎?”
季殊知道她在開玩笑。她有點哭笑不得,拍拍她的頭:“好吧,我同意了。你先別哭了,再不去食堂等會沒飯了。”
兩個人在食堂打了飯,季殊問路源清:“你交換留學結束後回國嗎?還是留在都柏林?”
路源清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應該是回國吧。我爸媽都在蘭頓,他們也只是想放我出來歷練一下,回國之後我大概會去我媽的律所裏實習。你呢?”
季殊說:“我想接着讀書。”她說着,垂眸挑着盤子裏的面條,聲音低下去,“……我想申請塞弗林的碩士項目。”
“——塞弗林理工!!”路源清瞪大了眼睛,差點噴飯,“怪不得你才一年級就天天忙得飛起,又是卷績點又是打比賽的……”
上輩子季殊好不容易申上了塞弗林理工,卻沒能去成,這成了她心底最大的遺憾之一。塞弗林的碩士項目比本科項目更炙手可熱,她又不像上輩子那樣能找前首相拿推薦信,不從一年級開始努力的話,她拿到全獎的希望太渺茫了。
路源清用膜拜的眼神看着她,又想起了什麽似的,蹭到她身邊:“你知道嗎,學姐曾經也申上了塞弗林呢。你跟她一個名字,借點光,說不定她會降下學習之神保佑你。到時候等你申上塞弗林了,我也跟你去萊伊斯玩一趟。”
季殊哭笑不得地答應了她:“好。”
她回寝室後,用自己從前的學號登上論壇,看見了首頁的帖子。頂貼數最多的一條精華帖是她的悼念帖子。
從她離世的消息被公布那天開始,一直有人來悼念她。有人堅持每天打卡紀念,有人甚至把這條帖子當作分享日常、傾訴心聲的地方,配上圖片,at她早已不再使用的論壇賬號。
陸陸續續,帖子被頂了九千多樓。
季殊的line關注數也漲到了幾十萬,主頁留言板功能收到了無數悼念和表白,好像等她死了,那些心裏話才終于有地方說了似的。但她的好友動态裏永遠只有弗蘭德入學時的那一條,此後再也沒有更新過。
她永遠不會再出現。所有從前關于那個季殊的一切都變成了密封在罐子裏的東西,沉下深海,此後再也不會被打開。
不知不覺到了大三。
蘭頓冬奧會在即,季殊的碩士申請也進入了緊鑼密鼓的準備之中。
路源清的交換留學結束,正好要回蘭頓準備畢業論文。
恰好季殊準備去看冬奧會,她為這次冬奧會攢了很久的錢。路源清便很熱情地邀請她借住她家,說是給她節省塞弗林的學費,堅決不給黑心的愛彼迎商家多賺一分錢。
臨走之前,靳銘澤來見了一趟她。
兩人這幾年之間沒見過多少次,每次都是假期臨近開學他來給季殊送行李。
他依舊留着寸頭,穿着背心和夾克,肌肉比橄榄球隊的QB還鮮明,身材高大,面上表情很兇悍痞氣,但在車邊站一會抽煙的功夫就有好些女生主動來加他的聯系方式,都被他不耐煩地無視。
他給季殊遞了張銀行卡。
季殊問:“這是什麽?”
“工資卡。”他把煙頭摁滅,“這幾年攢的錢都在這裏,公司裏每個月的工資也會打過去,你去了蘭頓先用着這張卡。不夠到時候再說。”
季殊說:“我就去看半個月冬奧會,又不是去上學。”
“讓你拿着就拿着,廢話那麽多。”靳銘澤這幾年耐心沒好多少,跟她講兩句話就忍不住暴躁,仿佛很厭煩她似的,“那狗地方物價高得要命,難民又多,開個奧運會地鐵還漲了價,你別到時身上沒錢了流落街頭。”
季殊覺得他把那一句“客死他鄉”咽了回去。
他說話依舊難聽,身上淺淺的煙味和汽油味混雜在一起,包裹得季殊有些不舒服,但這幾年他确實對她有求必應,季殊便也逐漸不再對他橫眉冷對。
“對了,你室友說你前幾天在寝室暈倒了。”靳銘澤走之前叮囑,“別熬夜、多吃點,家裏又不是沒錢給你用。你那破身板我單手一折就斷了。”
“知道了,煩死了。”季殊嘟囔了句。
“在學校裏別談戀愛,好好學習。”他上車前又轉頭說,“但也別學太拼命。塞弗林不是非得去。”
“啰嗦。”
路源清收拾好行李興沖沖趕來,恰好看見靳銘澤離開的背影。她低聲罵了句髒話,眼神發燙地問季殊:“那誰?你男朋友?身材真辣。”
“我堂哥。”季殊沒什麽解釋的興趣,“你要是想要聯系方式就免了,我幾個室友大一就要了他的line,到現在也沒泡上他。說不定他對女人壓根沒興趣。”
路源清可惜地啧啧兩聲。
兩個人在傍晚坐上了去往蘭頓的飛機。
原本路源清準備坐商務艙,但是為了陪她,兩個人買了挨在一起的經濟艙座位。颠簸了三四個小時,在半夜時分終于落地了蘭頓。
季殊在飛機上查了女子田徑和網球賽事的比賽時間,這兩個不是大熱賽事,票價不算太貴。
下飛機後,她去洗手間洗了把臉清醒。鏡子裏映出那張和原本的她完全不同的臉,黑發也不再披着,而是紮成低馬尾束在腦後、垂在頸側。
相同的大概只有從一而終都疏冷黑沉的眼神,和唇角下撇的弧度。
過去了好幾年,但和岑萱與楚佳宜的最後那場對話一直清晰地刻在她的腦海裏。
那時她沒想好如何去道別、去面對。但過去那麽久,她發現自己心底還是依舊想履行她們之間的約定。
即使她們不再認識她,她也得去看看她們的近況。
機場的落地窗外是黑色的天幕,高樓大廈和霓虹燈猶如閃耀的星星一般點綴在這張t繁榮民主的版圖上,絡繹的商賈和政界人員在T3航站樓來來往往。
在再次踏上這片土地之前,季殊一直以為自己會沒什麽特別的感覺。
但聽到人們用熟悉的語言交談時,她的內心還是禁不住湧起複雜的惆悵。
她和路源清拖着行李箱往航站樓外走,機場大廳的廣播還在播報着半夜的值機提醒。
機場電視上的播放着蘭頓首都弗蘭德冬奧會的參賽服裝。由蘭頓頂奢品牌Lotus與皇室聯名贊助賽事,服裝也由Lotus設計師親自操刀,主題色為深绀色、酒紅色和白色。
小公爵在電視上接受國際記者采訪,介紹蘭頓運動員參賽服裝設計理念。
陸明熙在她離世後三個月從床上醒來。現在據那時過去三年了,他黑色的頭發再沒染粉過,像是在哀悼誰。五官出落得更加明豔,棱角分明,電視上的每一幀都像是雜志寫真一樣無死角的完美,連眉眼中的戾氣都被洗去不少,變得越發穩重。
他沉着呼吸,面上帶着禮節性的微笑,在鏡頭前背着講稿。
季殊的眼神擦過鏡頭中他的臉,沒什麽情緒起伏地移回來。
倒是路源清對着電視感嘆了幾聲:“以前都說小公爵行事荒唐,白瞎了一副好皮囊,沒想到現在他倒是幹起了正事。幾年前Lotus的COB去世,他從病床上醒來後也不再整天瞎玩,接手了程家的事業,去年還和皇子公主們去了皇室進修,變了個人似的潔身自好,再沒傳出過任何緋聞……”
她說着,推着行李追上季殊,“你怎麽走那麽快?等等我!”
季殊不想聽她說皇室八卦,便加快步伐,但路源清的聲音卻源源不斷擋不住地傳進她的耳朵。
“社交圈裏一直傳他心有所屬,所以遲遲拖着不訂婚。但皇室那邊壓力很大,估計他也撐不了多久,等他大學畢業可能就要被女王指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