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01章 第1章
晌午過了,太陽往南邊的階檐挪去。剩下的日光被格子窗整整齊齊地切割,再曬進屋裏,只化作幾道東歪西倒的消瘦的影兒,沒有一點該有的溫度。
壁龛裏的圓覺菩薩玉身像窄眉細眼,眼睛低垂,嘴角凍着一抹不會融化的微笑。
萬夫人用同樣的細眼睨着秦妙辭,只不過她的眼睛黑沉沉的,沒有生氣。此刻被光一照,黑瞳仁裏揉進細碎的金,像條豎起金瞳的黑紋蟒。
萬夫人盤着青釉瓷佛珠串,骨碌骨碌撚個不停。
屋裏萦繞的檀香也跟這佛珠串一樣,濛濛地飄着,不見停。
妙辭被檀香熏得腦袋發懵,顴骨發燙,漸漸跪不住了。那對細得仿佛一掰即斷的手腕也在發抖,帶動手裏端的夾瓷盞橫七豎八地搖晃,時而往東晃,時而往西晃,終于承受不住,開始往地磚上滴燭淚。
一滴,兩滴……
直到燭淚滴幹,夾瓷盞裏的燭苗徹底滅了,佛珠串才不情不願地撚停。
“那頭的桕燭滅了一盞,你去點上。”
放過佛珠串,萬夫人挑來把折扇,“嗖”地甩開。
萬夫人使喚人,使喚得流暢自然,連眼皮都不肯擡。
她舉起折扇,瞧着是将折扇搭在眼前欣賞,其實是透過扇罅,窺察扶膝起身的妙辭。
這道纖瘦的身影,知道跟前這位長輩不喜豔麗的色彩,因此翻箱倒櫃,總算踅摸出一件淡雅的蟹殼青外衫,囫囵披到身上,也不管合身不合身。
外衫将妙辭裹在裏頭,顯得她胸脯子以下都在空空蕩蕩地晃着,像是被衣裳淹沒,可偏又襯出一種天然的水秀。
萬夫人摩挲着扇柄,脆生的扇面碰上她隆起的顴骨,兩個硬頭相碰,磕托磕托響。
“這類螺钿為柄,紅羅為面的折扇,整個汴陵城攏共兩把,一把在大內,另一把由你兄長贈予你。誰道你那處的女使有個不長進的愚笨種子,箱籠裏掉出把稀貴折扇,竟都毫無察覺。若不是嬷嬷及時撿起交予我,那折扇白白丢了,豈不是暴殄天物?”
萬夫人明面責罵,心裏卻竊喜。家裏這對兄妹打小就親近,但凡有個好的就給對方留着。
萬夫人沒得到過親情方面的親近,連帶着也不待見兄妹倆親近。今下好容易挑個錯兒,其實折扇丢失事小,席家多的是稀貴物。要緊的是物件丢了,不免顯得妹妹是辜負兄長的好意在先。
那廂妙辭扶着軟酥酥的膝蓋起身,聽罷萬夫人這話,心裏迅速盤算起眼下的情況。
她跟萬夫人一貫在前後園分開住。後園裏掉把折扇,她尚一頭霧水,萬夫人卻能将前因後果琢磨得一清二楚,仿佛她周圍安插了萬夫人的無數雙眼睛!
“夫人您說的固然有理,我不能說我沒個不是,但也請您細詳我的理。”
萬夫人在故意尋她的晦氣,妙辭自有法子對付。邊想着怎麽把晦氣攪渾,邊朝刻花蓮燭臺踱去。
“論起後園裏那群年青女使,這個愛摸象牙牌犯懶,那個愛磕瓜子亂吐皮,細細看去,誰都沾點愚笨模樣。可論起整個園裏當奴才辦事的,比這幫女使更愚笨的并不少見。這個嬷嬷是千裏眼,那個媽媽是順風耳,焉知不是這類人‘監守自盜’?”
妙辭道:“再者,後園裏小到一品花草,大到幾家下人,無一不是兄長親自擇選,用着一直安生。今兒兀突突掉了扇,焉知不是旁人蠹居棊處?”
萬夫人心斥妙辭牙尖嘴利,字字諷她在後園安插眼線,自知吃虧,一時并不搭腔。
這頭才剛湊近燭臺,妙辭顴骨上的紅暈就被燙得更熟——
一盞盞桕燭端坐燭臺,晃着琳琅的火焰。越是湊近,越是使她熱得冒汗。
烏桕燭明蠟不如,桕燭焰光白寒,長焰熒煌,是時下貴胄最稀罕的照明物件。
萬夫人屋裏的桕燭更是上上品,不舍晝夜地燃燒。
往這搖曳的燭火裏一瞥,即刻能感受到灼熱的燭苗在朝胸口跌落。
妙辭眉頭一擰,說不清是在嫌檀香嗆鼻,還是嫌燭火在她眼前燒成了熱浪,令她難以忍受。
燭臺上面的确滅了盞桕燭。可這盞桕燭,燭芯短歪,本不會燃多長時候。何況面前的燭芯只剩半個指甲大,這點大小,哪裏還能夠複燃。
妙辭剔掉剩下的小半撮燭芯,忽地發覺自己脊背上爬上一道試探的目光。
萬夫人正盯着她,帶着t一種不經意的倨傲,不覺得她會直言挑明來自長輩的刻意刁難。
妙辭折過身,見萬夫人已将折扇阖緊,拿扇柄有一下沒一下地擊着椅子扶手,配上夫人略揚的下巴颏,很有審訊的味道。
“桕燭不燃,想是下人一時犯了忘性兒,拿來個殘次品濫竽充數。想着我們夫人心廣,不愛管底下的事。可夫人您,又不是對誰都有好脾氣——”
妙辭拖着意猶未盡的長腔,搬來條杌凳,偎到萬夫人身旁。
“夫人真真是位水晶心肝玻璃人兒,在您跟前,我不敢賣弄,只敢說真話。”
萬夫人先前被諷,再是被扣了頂高帽,一時拿不準這小姑娘的想法,便端起盞茶來呷。慢悠悠地呷了半盅,薄薄的耳廓和嘴唇都抖了抖,耳朵想聽得更清楚,嘴唇卻泡在茶水裏,佯裝不經意。
“當初大散關一役,爹娘領軍帶外家親戚,與西夏賊子浴血厮殺,拼去大家的命,才将西安州保下。至今,爹娘連帶外家親戚的靈柩,仍留在異鄉,未歸故土。爹娘故去前托孤,我因此以‘席家養女’、‘兄長義妹’的身份寄養在夫人膝下。”
說到動情處,妙辭不禁把身俯了俯。
“這些年,我受兄長照料撫養。雖親近,仍不免有‘求全之毀、不虞之隙’的時候。待及笄方遲遲發覺,原來夫人也默默關懷着我。兄長的悉心教導,令我長了不少智慧。您是兄長的母親,母子同心,誰說我腦裏的智慧,不是學了您的智慧的十之二三?倘或能夠,我願意來您跟前侍奉。我的真話不好跟外人說,寄人籬下的孤女,懇求來懇求去的,豈不惹人煩?可悶在肚裏,又覺不能夠。思來想去,到底還是願意跟您說。”
妙辭知道,萬夫人是嫌兄長有了妹妹忘了娘,即便母子關系疏遠是板上釘釘的現實。她唱這一出,是在揣摩一個母親對孩子的微妙心理——沒哪個母親不願被贊“母子同心”!
果然萬夫人的眉頭舒展了些,“你願意跟我傾訴,願意來我跟前侍奉。你是願意了,可卻沒想你兄長願意不願意!今兒我拿你來,明兒甭管外面的仗打得如何,你兄長準得快馬趕回家,冷冷斥我:‘少管我們的事!’你當他沒說過?哼,你跟他成了‘我們’,我這個親娘,反倒成了愛管閑事的外人!”
萬夫人峭窄的身軀朝妙辭傾了傾。
“你是個雌懦膽怯的主兒,一有異動就縮到屋裏不肯出來。你沒親眼瞧過,你兄長能為了你,跟我這個親娘鬧得多厲害!兜臉徹腮、恫疑虛喝的,你真該瞧瞧他那模樣!”
妙辭湊嘴附和:“可不是,兄長這古怪脾氣,難為夫人您忍他多年。可甭管他在外有多威風,回到家,到底還是您的孩子。他若碰上事,什麽話不跟您說?您若沒個轍,他什麽事不為您做?他是改不了壞性的扁豌豆,您卻是位持重的,總能使事情有轉圜的餘地。”
說着,指尖翹起,朝那頭滅掉的桕燭盞遙遙一指。
“您瞧,您心廣心善,尚且能容忍粗心下人辦粗心事,難道還不能容忍兄長——容忍您的孩子跟您鬧脾氣麽?”
萬夫人心裏清楚,那“粗心的下人”根本不存在。屋裏的桕燭都由她親自布置,從不假手他人。
斷芯的桕燭,是她故意給妙辭設下的圈套!哪曾想,這圈套竟是個連環套,反教她作繭自縛,站不住腳!
萬夫人重新在圈椅裏款好身,“我能容忍他一回,可他分明欺負我上百回!要我回回容忍,終究算個什麽主意?他一貫給我耍脾氣,這豈是掀篇就能過的事?”
妙辭心想掀不過篇才好,要是輕松掀了篇,萬夫人的矛頭又要重新指向她。
她在心裏給遠方的兄長道了聲保重:倘若回來挨萬夫人的罵,別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妙辭恬然道:“兄長行事冒犯,您不掀篇,我這裏自然也不肯掀篇。我留在您身邊,他惹您生氣,我就用孝行把這氣火擦得一毛不剩。我想,好好地、慢慢地孝敬您。”
萬夫人睨着妙辭。
她原想再敲打試探一番,可惜這小姑娘鐵了心地要跟她繞話到底。
萬夫人幹脆将那些沒來得及使出的計謀擱置,接回妙辭的話:“孝敬不孝敬的,還是日久見人心。”
這就是收下了妙辭的讨好話,願意暫且賣個人情,給彼此臺階下。
妙辭揚唇笑得燦爛,說那是自然。她只顧笑着,絲毫未發現萬夫人眼裏那一閃而過的算計。
等再回神,只聽萬夫人問:“你兄長出征前一晚,可有特意遣走院裏的人,只身一人進你屋裏?”
妙辭怔住,笑得久了,一時嘴皮子都黏在牙仁上頭,緩了半晌才重新抿緊。
“他可有對你說過什麽狂悖話?不然随後,你倆怎會發生争執?一個高聲喊‘滾’,那可是平常最關愛兄長的妹妹。另一個則更甚,竟還能被他親手養大的妹妹趕出屋去!”
“這些下人不能在,只能阖緊門說的秘密話,究竟是有多狂悖,才會令素來性情平和的妹妹,在軟枕上面哭出個碗大的濕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