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08章 第8章

帷帽厚重,蓋在頭上像壓了頂泰山。視線也完全模糊了,一丁點光都看不到。視覺的感知消失後,觸覺和聽覺的感知喧嚣而上。

席憬摁住妙辭的手腕往前走,步伐不快不慢。

他不說話,連清冽的氣息都放得極輕,幾乎讓妙辭感知不到他的存在。

午後的風夾帶一種黏膩的燥熱,妙辭的心在風裏噗通噗通亂跳。

她的腳步慌了,“哥哥,理理我。”

她害怕這種不落實地的黑暗,因為不明白自己會被帶到哪裏,又會被捂着眼睛強逼着做什麽事。更害怕席憬的默不作聲,因為他的沉默令她搞不清,自己犯下的到底是不痛不癢的小錯,還是不可饒恕的大罪。

盡管她不認為自己釀成了大錯,但很顯然,目前的宣判權是在席憬手裏。

慌亂間,妙辭的身子朝前小小地跌了一下。

卻被一雙寬大有力的手,緊緊扶住。

妙辭急切地攀上那雙手,感受到手背的青筋向上彈她幾下。

原來席憬的心裏并非是毫無波瀾,妙辭趁機開口:“哥哥,理理我呀。”

不想那雙手在将她扶穩後,竟毫不拖泥帶水地抽走。

她以為這就是席憬所說的有關“教訓”的全部內容,卻沒想到,這僅僅是開了懲罰的頭,連盤開胃小菜都稱不上。

須臾,妙辭感到腳掌被一塊圓潤且剛韌的東西滑過。緊接着,是許許多多塊。

席憬帶她走上一段鋪滿鵝卵石的路,踩第一塊的時候,妙辭就開口拒絕:“哥哥,我不走這種路。”因為痛,因為會讓她一直想起,方才在圓桌底下,他用腳把她的腳“折磨”了個遍。

席憬腳步一頓,回頭看,妙辭簡直要被帷帽淹沒。頭重腳輕,惶惶不安的。

席憬問:“走不動了?”

妙辭回:“不是。不想走。”

她不下他給出的臺階。

席憬再次擡腳,“那就受着。”

說痛麽,其實不完全準确。更多的是在精神高度緊繃的狀态下,突然遭受外部襲擊的一種怪異感。

蒙着眼,她不禁把全部注意力都轉移到腳底下的襲擊。

鵝卵石被打磨得沒了尖銳,可畢竟是硬石頭,踏上去讓她驀地發現,原來她的鞋底是那麽薄,薄到能感受到每一塊鵝卵石的脾氣。鞋履不過是一份薄薄的體面,實則擋不住任何勢如破竹的懲罰。

忽然可怖地想,那在桌底,她豈不是在感知席憬彎起又繃直的腳趾!

妙辭膝蓋一軟,差點站不住。

卻再一次,被沉默的哥哥扶穩。

“在想什麽?”席憬疑惑道,“走路的時候瞎想有的沒的,難道是盼着摔倒?”

妙辭萬萬不敢說。

只是感到腳下的鵝卵石全都變成了席憬。她往左邁一步,踩到的鵝卵石是他的腳趾;往右邁一步,踢到的是他的腳踝。往前平移,碾過他的黑眼睛,接着碰到他的鼻梁、嘴唇、脖頸,一路向下……

走的這一段路,仿佛要将他的全身都感受一遍,仿佛是在被他身體的每個部分都緊緊監視着。

妙辭越發不自在,聲音軟趴趴地響起:“哥哥,不要了。”

話音剛落,只覺頭上一輕——席憬給她摘掉了帷帽。

“走不動了?”席憬垂眼看她,見她雙眼緊閉,眼睫抖瑟的頻率跟知了振翅有的一比。

妙辭低低地說是,“腳痛,實在走不動。”

這裏人跡稀疏,下t人不能及時趕來把她擡起。沒個車馬,又不能将她好生運走。

席憬沉聲道:“那哥哥背你。”

聽到“哥哥”這兩個字,妙辭的鼻腔倏地一酸。

她睜開眼,驀地發現自己離天空的距離近了點——原來她已經被席憬背了起來。

俯在席憬背上,連燥熱的風也感受不到了。他的後背是一成不變的安穩,總能讓她暫且放下心裏的小九九,追逐起挂在天上的那個小小的太陽。

原來不動腳就能走路的感覺是那樣美妙,妙辭打了個哈欠,想阖眼睡去。

只是還沒睡着,她就被背回院裏。

待落地,往前一看,徹底傻眼。

妙辭瞥過頭,只見席憬倚着廊柱,雙手抱臂,似笑非笑。

前頭嬷嬷站成兩排,每人手裏各拿一件按摩用具,火龍針、艾灸棒、竹滾板……

一件又一件,長的一樣獰厲。

席憬忍俊不禁,“走了那麽遠的路,腳又那麽痛。妙妙,好好享受吧。”

好啊,原來這也是“教訓”裏的一部分!

妙辭瞪向席憬,還不等開口抱怨,便被嬷嬷簇擁回屋,一時換鞋渥足,樣樣用具齊上陣。不多時,妙辭就龇牙咧嘴起來。

席憬在跟前時,她尚還要小姑娘的體面。眼下屋裏圍滿嬷嬷女使,她不再矜持,什麽精彩的表情都往臉上放。

外面,席憬照舊倚柱抱臂,只是面色已然冷掉。

他接過賴良子遞來的小簿子,一頁一頁地掀過。

“辰中,小娘子至師府,有師玉清并兩位嬷嬷接應。”

“辰時末,小娘子與師玉清至師府東處廊亭,遣散下人,對話如下:……”

“巳中,小娘子孤身入師府竹林,境遇不詳。”

“巳時末,小娘子打道回府。”

瞥及“境遇不詳”這四個字,席憬的面色冷得能把人活活凍死。

“巳中,侍衛跟丢了?”他問。

賴良子說是,“小娘子走的那條小路,侍衛并未提前探得。”

難怪把腳走得那樣痛,原來是偷溜去別的地方,也許還偷見別的人了。

席憬朝屋裏問:“妙妙,師小娘子原先說要跟你一起做竹葉茶,這次做好沒有?”

妙辭的聲音從屋裏闖了出來,“沒呢!師府沒種竹子,連個竹葉影兒都沒有!她也就是嘴上說說!”

瞧,她又在撒謊。

席憬把小簿子扔給賴良子,“處理幹淨。”

賴良子得令,擡腳就走。

“站住。”席憬把玩起蹀躞帶上挂着的一把小匕首,“讓今日出門看守的侍衛各領五杖。”

賴良子再次擡起腳。

“站住。”席憬說道,“告訴他們,領完五杖,收拾東西即刻滾去河東路充軍,往後不用再來京都做事。”

賴良子緩慢地擡腳,生怕席憬還有什麽吩咐。

“還不滾?”

一聲輕斥傳來。

賴良子不敢耽誤,麻溜沒了影兒。

席憬意味深長地朝妙辭那處望了望,沒再發問,默默走遠,離開她身邊。

下半晌,妙辭都沒再見席憬出現。問過侍衛方得知,席憬去了前園,跟鎮國公一道商量公事。

妙辭心裏一松,晃着被按摩到位的腳,心想席憬所說的“教訓”,倒也不過如此。

甚至與其說是“教訓”,不如說更像“獎勵”。

腳被按揉得當真舒服。

好吧,那就再原諒席憬一次。

妙辭歪倒在床,捧着木偶娃娃揉來揉去。

她數着木偶娃娃的頭發,一邊數,一邊念叨:“哥哥壞,哥哥不壞。哥哥不壞,哥哥壞……”

數得認真,所以敲門聲猛地響起時,她肩膀一聳,吓了一跳。

月影兒把屋裏的地磚照得碧清,妙辭趿着鞋,一路踩着月光,在門前站定。

伸手,推門。

門外是席憬。

他的神情異常肅重,就連一向清冽的氣息,也都變得厚重無比。

妙辭探出頭,“哥,大晚上的,你找我有什麽事?”

席憬直勾勾地看着她。須臾,把目光落在她的脖頸上面。

她的脖側已然嵌上幾個彎彎的紅月牙兒印,像一簇火在清水般的白綢上面燒出幾個灼熱的小點。

她在屋裏做了什麽能讓體溫升高的事?

席憬說:“哥哥想在你屋裏看月亮。”

聞言,妙辭望起天。

“可今晚沒有月亮,你瞧——”她伸出手指,“只有一抹小小的月牙兒。”

今晚的席憬真是古怪。

妙辭把頭縮回屋裏,“哥,我要歇息,你走吧。”

說着,妙辭撈起門扉,準備關門。

“嘎吱——”

席憬把腳抵住門,用着不容置喙的力度。

“妙妙,我要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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