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09章 第9章

席憬把她撐着門扉的手一根一根地掰開。

她睜着那樣無辜的眼,絲毫不知就在剛剛,他再次經歷了一遭多麽詭異的事情。

他把自己泡在浴桶,頭皮倏地一陣發麻,仿佛是有人在無形中捋着他的每一根發絲。

他披衣起身,耳邊卻模糊想起妙辭的聲音,“哥哥壞,哥哥不壞……”

又像上一次那樣!又一次莫名感受到她的氣息,她的聲音。

令他深夜到訪的明明是她!

他勢必要将此種詭異事搞明白。

“我有話要問你。”

最終,兄妹之間的戰争,以席憬強勢進屋告終。

妙辭耷拉着眉,指指自己,再指指他,“都已洗漱完畢,怎麽突然就要問事情,明日再說,不好麽。”

“不好,等不了。”

席憬大眼往屋裏一掃,直覺告訴他,屋裏多了件外來的東西。

那東西,只能是妙辭從師府帶來的。

與那個神秘的“志清哥哥”有關,與她獨自出入師府竹林有關。

也許她體溫升高,也是因為那個東西。

也許在師府,她獨自進竹林,就是在見那位冒名頂替的“志清哥哥”。

那人是誰。

席憬此番前來,正是想問這件事。

夜裏有夜裏的好處。黑夜是一座天然的審訊屋,自帶的壓迫感不允許有任何謊言存在。

席憬坐在椅裏,将妙辭的焦灼盡收眼底。

“哥,你能先出去一趟嗎?屋裏有些亂,我想先收拾一下。你等會兒再進來,好嗎?”

妙辭在妝奁臺前打轉,“或者,我們出去說,怎樣?夜黑風高的,若被旁人看見,定又要捏造‘不清白之事’,就像你出征前一晚那樣。”

“就像那一晚”,席憬接話道,“你對旁人解釋,我酗酒作亂,實則你我都清楚,那一晚,我滴酒未沾。”

“就像那一晚,我進屋戳破你的謊言,你矢口否認。後來你我争執,鬧到彼此衣衫不整的地步,是嗎?”

席憬指節叩着桌面,“外面傳,你的外衣披在我身上,我的銙帶落在你腳邊,以為你我二人夜行不堪之事。實則,是吵架吵紅了眼,一時扭打成一片,像小時候那樣。”

他把淩厲的目光射向妙辭,“還記得那次你撒了什麽慌嗎?你遵循你祖母的意思,相看了一位适齡男郎。雖沒看入眼,但好歹也是為以後的婚事做了些準備。”

“可當我問起的時候,你卻否認有過相看。為了一個野男人,你竟撒謊騙我。”

聽及此,妙辭才算明白席憬此番前來的目的。

“所以呢?那件事不是過去了麽,你還要來興師問罪?鬧出過一次‘不清白’,難道還要再鬧出一次?”

妙辭坐在妝奁臺前,背影鎮定,可被銅鏡照出的那一抹下巴颏,卻是在顫抖着。

席憬把她的謊言無情戳破,直問道:“所以我來問你,今日你去師府竹林見的那位‘志清哥哥’,到底是誰?”

他甚至都不問她有沒有去見人,而是直接問,見的到底是誰。

原來,他一早就知道她的全部行蹤!

他什麽都知道,卻總是裝作假惺惺!

妙辭把篦子往桌上一拍,“席越崖,你太過分!”

過往情緒一洩而出,她站起身,走到他身旁。

“你能肆無忌憚地監視我,那我也能保持沉默。不是喜歡暗地裏查麽,那你幹脆把那個人的身份查出來,反正你總能查到。我說不說,有什麽要緊。”

明明是一句很平靜的話,可妙辭說完,眼圈卻紅了。

席憬眼裏閃過一絲錯愕,“為了一個男人,你生我的氣。”

他站起,把她逼得連連後退。

“妙妙,你見別的男人,為何要瞞着我?”

妙辭說他不懂,“我已及笄,你懂及笄的意思嗎?及笄後,就該為将來的婚事做準備。我總是要成婚的,你懂嗎?成婚就是要與另一個男人待在一起。”

她說席憬自私,“你從沒想過你的婚事,難道就不允許我為自己的婚事做準備?我見哪個男人還要跟你報備,難道我沒有腦子,不會自己分辨?”

她越說越委屈,聲音顫抖。

她以為席憬能懂她的意思,可席憬卻執拗于“見男人”這件事。

“我不允許。”席憬的食指隐隐發痛。

他親自割爛的食指,傷口那樣深,足已見骨。

為了讓她心疼,他從不吝啬身體上的痛苦。白天她看起來是真的心疼他,恨不能替他痛。可她短暫地心疼完,竟是欣喜地去與旁的男人會面。

“不t允許你對別人比對我更好。”席憬聲音低啞,“不允許你因旁人欺騙我。”

“不允許你不經我的允許,就兀自相看成婚。”他把嘴唇抿得極緊,“統統不允許。”

心裏是怎麽了。

像掉進發酵的腌菜桶,酸氣在腔子裏亂流。血液是酸的,心跳是酸的,每一縷呼吸都是酸的。

這就是親情的威力麽,世上所有的兄妹都是如此麽。

可是從前數年,他都沒有酸過。為什麽妹妹長大了,眼見一切都要變好了,他卻獨自朝腐爛的方向發展。

為什麽她不懂,哪怕他解釋得如此清楚,她都不懂。

她只是臉白着,跌坐在床。明明她無處可退,可他為何還覺得,她是只即将斷線的紙鳶,哪怕離得這樣近,他還是抓不緊她。

妙辭委屈得渾身發顫。

好一個不允許!

他就這麽把她的一部分自由給剝奪了!

妙辭不想再做糾纏,“出去,我們都需要冷靜。”

席憬巋然不動。

他又是這麽冷靜自持,襯得她的抵抗顯得是那樣微不足道又莫名其妙。

他不會明白,一個寄人籬下的孤女要過得多麽謹慎艱難,才能夠勉強不惹旁人非議。

明明她只想安分過好自己的日子,為何到頭來,還是要在一些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事上花費那麽多徒勞的心思!

妙辭手臂一揮,把除了木偶娃娃以外的木偶玩具,全都揮落在地。心裏太氣,一時口不擇言:  “滾!”

又跟那一夜一樣!

拉扯間,他們的衣裳都已淩亂。她高聲喊滾,而他會被掃到屋外。

不清白的事,又無端多了一件!

喊完,妙辭随即意識到自己的失态,于是連連改口:“走,快走!啊——”

忽地咬到舌尖,緩了須臾,舌尖總算是不痛了,可她的牙又痛起來。

下邊右排最裏頭的那個牙在痛。

一時妙辭再沒心思吵架,捂着臉,進退不得。

席憬的身影晃了晃,等她擡起眼,只見席憬正慢條斯理地給右手中指戴指套。

“食指還傷着,只能用中指。你忍一忍,很快就好。”

指套前端嵌有一個小小的磨牙片。

從前她這顆牙犯疼的時候,都是他來給她磨牙。不過自打及笄,她的牙便再沒疼過。

這顆可惡的牙,怎麽偏偏在今晚叫嚣着存在感。

還是在倆人吵架的時候。

“中指那麽長,可別把我的嘴戳破。”

妙辭不豫地瞥過頭,卻被他掰正。

她盤腿坐在床邊,而席憬擡起她的下巴,糾結要從哪個角度磨牙。

彎腰給她磨牙,姿勢不太雅觀。他想了想,決定把一條腿彎在床榻,另一條腿朝前傾。

離得太近。

妙辭不适地偏頭,誰知鼻梁恰好劃過席憬緊實的大腿。

“你在做什麽?”席憬不解,“吵架暫停,耍脾氣暫停,任何小心思都暫停。沒有允許,不許擅自解除。”

“現在,張嘴。”

妙辭緊阖雙眼,心裏亂七八糟的。

有一根指節分明的手指抻來,包傷口的細布從牙側擦過。

鐵鏽味,是哥哥受傷的血液味。

“磕嚓——磕嚓——”

妙辭稍稍擡頭,唇瓣張開了些。

那樣近。

仿佛是窩在哥哥的血液裏,等他呼吸的時候再呼吸一次。

“嘴巴那麽幹,渴了?”席憬垂眸問。

“被你氣的。”她口齒不清地回。被可惡的、總想控制她的哥哥氣的。

“想讓它濕的時候,告訴我。”

席憬把指腹摁在她的牙齒上,慢慢磨去令她不适的那份尖銳。

“好了,說出你的感受。”

他摘掉指套,讓她睜眼。

“不疼了。”

可心裏還是抽線般地疼,密密麻麻的疼痛。

因為他,全都是因為他!

妙辭猛地把他一推,自己解開绛紗床幔,歪倒在床上。淚水再止不住閥,抽抽搭搭地湧出來。

她把臉埋在木偶娃娃裏,忽然發現,娃娃脖子上挂的那個小玉球不見了。

連一個小小的玉球,她都護不住。

似乎總是這樣,在席憬面前,自己的控制能力總是斷了崖地下滑!

原本是一裏地的委屈,在他問後,總能漲成一萬裏地的委屈!

她的懦弱,膽怯,恐懼,明明在外人面前藏得那樣好,為何總在他面前露餡!

悲傷襲來時,便只能顧着悲傷。席憬的反應,沒吵完的架,沒解決的隔閡,她都不再顧念。

妙辭怎麽躺都不舒服,不斷調整姿勢。扁青的袖管朝上卷起,露出一截華澤的小臂,像白生生的酪酥從青瓷盞裏潑出,未幾潑得哪裏都是——她的胳膊翻來覆去,把平整的褥子揉得稀绉。

不一時竟哭睡過去,也許是白天太累了。

可就連做夢都不得安生,竟夢見她與席憬鬧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不,她不要像夢裏那樣,拿匕首狠刺席憬!

那是她的哥哥,她怎麽會……

妙辭驚醒。睜開眼,先感受到身下一片幹.爽規整。

她知道,是席憬趁她睡着,把褥子換了一套。

小時候哭濕褥子,是哥哥收拾好的。長大後哭濕褥子,還是哥哥給她收拾的。

可睡前他們還在吵架,如今又算怎麽一回事。

屋裏清寂,從床幔往外看,仿佛只剩冷冷清清的月牙兒影子還在陪伴她。

席憬走了?

妙辭翻身,仔細一看——

不,席憬還待在這裏,不知靜靜陪了她多久。

妙辭把床幔一層層地掀開,見席憬正在收拾方才被她扔了一地的木偶玩具。

他給玩具擦臉擦手,一一檢查,确信每個玩具都沒有壞掉。随後,找出一個專門放置廢棄物件的箱籠,把她扔掉的玩具摞到裏面。

也許他以為,她已厭棄那些全都由他送給她的玩具,只肯留下一個新鮮的木偶娃娃。

也許他以為,喜新厭舊是她一貫以來的脾氣。

衣櫃裏有一摞長褙子疊得不夠整齊,他把每一件都抻開又疊起,直到把褙子疊成豆腐塊,才肯将其重新放進衣櫃。

妙辭擦掉淚,心情已然平複不少。這時不急着出聲,反倒支起腦袋看席憬。

一個人做事的動作怎能放得那樣輕,輕到令妙辭覺得,他所有的辛勤操勞,都還不如她的翻身聲大。

他成了瘾,把更多衣裳鋪在氈毛毯上面,一件接一件地疊着。

妙辭抱着木偶娃娃下床,在地上摞出來的衣裳堆裏坐下。夜裏黑,因此她沒看見,就在她走來的時候,席憬不動聲色地把一個東西藏進袖裏。

她兀自坐着,席憬卻不看她。

下一件要疊的衣裳被妙辭壓着,他拽住一點衣角,試圖将其拽走。

卻拽不動,因為他不肯用力,那樣會将妙辭掀翻。因為妙辭知道他不肯用力,所以把衣裳坐得更實。

忽地,他感到一種溫暖的感覺爬到身上。

妙辭拽住他的手腕。

“哥哥,我們不吵架了,好不好。什麽男人女人的,我們都暫且不論。我們不要鬧冷戰,先和好,好嗎?”

妙辭誠懇道。

席憬冷峻的神情松動了一點。

他說好。

妙辭把手撤走,“我的本意不是不讓你管,是讓你少管。再者,有什麽事不能商量着來,對不對。”

可席憬是絕不肯放手的人。必要時,他也不會想着先商量。

他說:“妙妙,我要你大大方方地站在我一眼就能望見的地方。”

即使對峙也不帶仇恨,即便和好也不肯讓步。

這就是她與他。

所以這次和好并未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竹林裏的那個不知名男人,她還在隐瞞,他還在介意,彼此心照不宣。

只是這方面的事,她絕不肯再提。

席憬也轉變話題,問:“牙還疼嗎?”

妙辭被他的話帶走思緒。想到方才,他用戴好指套的手指撬開她的嘴,把她的腔.壁攪得涎.液連連。

“不疼了。”

可她卻對這種接觸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小時候他也給她磨過牙,可今晚的這次,當事後回味,她竟有點抵觸。明明他是一樣的動作,可……

妙辭心裏糾結,無意掐緊木偶娃娃的臉,卻聽席憬痛“嘶”一聲。

“怎麽?”妙辭擡眼,見席憬緊緊盯着她懷裏的木偶娃娃。

那是一種侵略的目光,不允許有任何模棱兩可的答案存在。

席憬忽然揪走木偶娃娃,試驗一般,拽了拽娃娃的頭發,搓了搓娃娃的臉,捶了捶娃娃的肚子。

跟他莫名其妙的動作一起進行着的,是他接連發出的幾道痛哼。

一一對應上了。

他這一番不算輕柔的動作把妙辭惹惱,她伸手,想把娃娃奪來。

“你掐我的娃娃作甚!還自顧自地給娃娃配着聲音!你,你是不是故意在娃娃身上撒氣!”

席憬把手擡得更高,一面把娃娃的肚子掐得死緊。

他的臉色一下白了,因為就在他掐娃娃的同時,他的肚子也像突然被一種強勁的力道箍得生疼。

妙辭的話語更是有了回聲,一道接一道地在他耳邊響個不停。

原來如此,竟是如此……

之前耳邊時不時出現的妙辭的聲音,身上時不時出現的溫柔撫摸,一次又一次的古怪事件,這次終t于驗證成功。

他竟跟這個詭異的娃娃在共享感觀!

妙辭見娃娃快被他掰成兩段,心裏急得要死。

這是她能守護着的為數不多的物件,她不允許這物件被任何人欺負。

哪怕那人是席憬!

妙辭伸胳膊一奪,“給我!”

“有什麽不滿,沖我來!哪有你這樣的,娃娃是你給的,結果到頭來,‘虐待’娃娃的也是你!”

妙辭把娃娃壓在胸前,拍着它的後.臀輕聲哄:“妹妹乖,不怕不怕,我保護你。”

席憬只覺鼻腔裏撲來一陣幽香,四面八方的軟融融悶着他的臉。

這感覺,是她的……

他尾椎處的觸感,也是她在……

此娃娃斷不可留!

席憬眸色一冷,“拿來,即刻扔掉。”

妙辭的逆反心理倏地竄得八丈高,“不給,不扔,要麽你直接把我扔掉,否則想都別想。”

每多說一個字,她便多看席憬一眼。

他的臉色白裏帶青,是被她給氣的。可他的耳廓卻紅着,或許,也是被氣的……

妙辭心裏油然而生一種輕巧的自滿。

原來她有這麽顯能耐的能力,總算能夠當家做主,把高高在上的哥哥好好氣一回。

她感到自己扳回一局,因此不僅不松手,反而把身子往後縮,死死抱住木偶娃娃。

她給了木偶娃娃一個前所未有的緊實的擁抱。

席憬把眼睛狠狠一凜,語氣也是前所未有的強硬。

“妹妹,聽話,給哥哥。”

他又在拿“哥哥”的稱呼壓她。

妙辭生厭,決定當面讓席憬看一看她守護木偶娃娃的決心。

她“啪叽”親了下娃娃的臉蛋,聲音很響。

還嫌不夠,于是她在娃娃的心口,鄭重地親了親。

“就、不、給。”

妙辭把這一夜記得格外清晰。

第一次見席憬的顴骨上面迅速爬上紅暈,第一次見他氣得整個人都快要熟了。

第一次聽他大喊她的全名,用一種氣到發顫的語氣。

“秦!妙!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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