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始

2022年12月11日。

倫敦,攝政公園,大雪。

地鐵停運。據說倫敦從未下過如此大雪。

在站臺的長椅上,坐着一位同樣長着東方面孔的亞裔女性。但與我不同,地鐵停運好像與她無關。她看起來在等待誰。

她那如同孤島隔絕世界般的模樣格外迷人,不知不覺我已經盯着她看了許久。直到她察覺到我的目光,朝我微笑:“地鐵停運了,再等下去也沒有車。”

我不知道她是通過什麽斷定我是華人,但聽到她的話語,心中的沖動已然按捺不住。

我想跟她說話。

“那你又是為什麽在等?是在等地鐵,還是在等誰?”

“我沒有在等,沒有在等地鐵,也沒有在等人。”她說,“我等的人不會來。”

她的眼裏閃爍着落寞的星星點點。

“為什麽?”——為什麽你還在等?

“妹妹,你願意跟我一起去喝一杯嗎?”她又意識到話風不對,“我不是想對你做什麽,只是太久沒能跟人好好聊聊,也從來都沒能跟人聊過。只是想找你陪我聊聊天,可以嗎?”

雖然都說獨自一人在外不要跟陌生人走,華人圈子裏國人騙國人的例子也屢見不鮮。但我無法拒絕她。不知是因為在她身上感受到莫名的信任,還是只想窺探那點落寞——我從她的唇上,讀出了那被咽下而未發出聲的短句——“你很像她。”

我想,她會在接下來的時間裏告訴我那個“她”是誰。

“現在十點半,那家酒吧周日營業到十二點,在梅費爾,從這裏走過去半小時。我們來得及。”

我們動身出發,這一路上其實很不好走,到處都是被行人踩實的冰層,踩在上面會摔跤。我們只能挑着人行道邊的積雪走,走在雪堆裏咯吱咯吱,雪灌進腳脖子裏冷得徹骨,但至少沒有滑倒之虞。

“姐姐,怎麽稱呼你?”

“趙奕楠。趙錢孫李的趙,重光奕休的奕,楠木的楠。我的父母想要男孩。我大姨取的名字,也算是救了我的命,不然我得叫易男。變易的易,男人的男。”

她如此直白,我不知道應當如何回答,若是随意回複顯得輕蔑,安慰過于膚淺。我只能愣在那裏,直到她又向我提問。

“你本科嗎?看起來就像今年剛來的學生妹妹。”

“對,我大一。但我不在倫敦,我學校在曼城。我過來旅游的。”

“你喜歡曼徹斯特嗎?”

“我不是自願去曼城的,沒有選擇,所以也談不上喜不喜歡。對我來說,它是一座工業革命老城。我也去過布拉德福德,可是相比之下感覺還是曼城的工業氣息更濃厚,可能是因為直到如今曼城還沒有完全衰敗。曼城的天空不是藍色,而是紅色的。有時候會感覺這種與國內截然不同的風景真好,有一種逃離的感覺,但有時又很讨厭這裏的天氣,特別是冬天。而且我住在市中心,治安不太好,晚上老是聽到酒鬼發瘋,聞到有人吸葉子煙。主要是離學校比較近,可以走路去,像我們這種專業每天都要去學校琴房練習,很方便。姐姐沒來過曼城嗎?”

“沒有。其實在英國我有好多地方想去,但都還沒來得及去。之前只想拿到學位,現在是為了在倫敦留下來。方便問一下你是學什麽專業嗎?”

“我是音樂生,鋼琴專業。”

“秋也是鋼琴專業。”

“‘秋’?”

“她的名字,秋天的秋。——到了。”

她指了指前方燈火通明的奢華建築。那是我們此行的目的地,康諾德酒店。大廳內裝潢古樸,卻滿溢舊資産階級和上流社會的奢靡。這是老倫敦,我夢中的老倫敦,一如潘家那瓶名為洛泰爾的香。我也就只勉強夠資格到這裏來喝杯酒。

門口的男招待不熱情,至少對我們,他只有一句話讓我們在門口等待,而後便匆匆離去。或許是因為我們看上去只是兩個窮學生。大約過了十幾分鐘,在我已經開始思考過後要不要找經理退服務費時,裏面走出一位女招待,熱情地将我們迎進去。

好,不用退了。

“姐姐,你剛才說的‘秋’,是誰呀?”

一落座,我便迫不及待地問趙奕楠。

招待拿來酒單。

“先點喝的吧。”

趙奕楠詢問招待有沒有“the sun of London”。招待有些詫異,但也不驚訝,她回答這是之前酒單裏的酒,她會去吧臺幫我們問問能否再調制。

“姐姐你好像很熟悉,經常來嗎?”

“倒也沒有,只是我的一個朋友喜歡這款酒。”

“是秋嗎?”

“是。…你選好了嗎?”

我選了酒單上一款名為“Arcane”的酒。我喜歡雪樹伏特加,用它調制的伏特加湯力,清甜而不辛辣。我喝過絕對,喝過斯米諾,也喝過灰雁,前二者過于辛辣或刺激,後者柔軟卻總是差點感覺。我還是回到了雪樹的懷抱。而它的介紹也讓我頗有興趣:本質隐于渾濁,在天鵝絨般的藥感苦酒中回味果香。

“Arcane…我第一次遇見她時,也覺得她是一個深不可測的人。她跟你很像。長得很像,性格很像,氣質很像,連專業也一樣,都是鋼琴專業。也可能是我的濾鏡太強,只要是彈鋼琴的女性都會覺得像她。”

“她對你很重要嗎?”

“也許吧…很重要。我來到倫敦,留在倫敦,我想,或許在這裏我能再次見到她。”

“你們現在沒有聯系嗎?”

“沒有,完全沒有。我背叛了她。”

“那你還來找她?”

“我想求得她的原諒。我想要向她解釋,向她解釋傷害她的一切都并非出自我本意,我很抱歉。當時我面臨抉擇,重要的人和更重要的人,我必須放棄其一。”

“所以她不是那個更重要的人…”

“不,她是那個更重要的人。”

“明明她對你更重要,那你為什麽放棄她?”

“我只能這樣選擇。我和你一樣,沒有選擇。我不後悔。如果再來一次,我還是會做出相同的選擇。這些年我一直在找她。她是個生命力很茂盛的人,她熱愛音樂,愛世間萬物。在我們認識以前,她在倫敦上學,皇家音樂學院本科大三。她說過她喜歡倫敦這座城市,她或許會回到這裏繼續學業,我想如果我要找她,或許在這裏我能找到她的概率大很多。”

“可是,如果,她沒有再回來呢?”

“我會一直等她,直到我們再次遇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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