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

神秘,晦澀難懂。

這是趙奕楠對秋的第一印象。

那天又潮又悶,熱浪席卷過來如同要把樓房全都烤化一般,天空中遍布着水分子,像是樓房流出的汗液瞬間被蒸發。

倏忽,天上開始下雨。豆大的雨滴打得人措手不及。趙奕楠停下腳步,站在人行道中央,看着來往的行人如織穿梭,為了避雨加快自己原本的步伐。就在她愣神的功底,雨越下越大,瞬間濕透了她身上的衣服。不能再淋下去,她跑進了離她最近的那家店鋪。

進門後趙奕楠才發現那是家售賣鋼琴的店,施坦威,趙奕楠不會彈鋼琴,但她也曾聽同門師姐妹提到過。況且,她大姨女兒的琴房裏就擺放着一臺同品牌的三角鋼琴,據她說那臺還不算貴的。她小心翼翼地從鋼琴于鋼琴間穿過,不讓濕漉漉的衣物沾到琴體。

原因無他,這家店的鋼琴是她家五口人年支出的不知道多少倍,她賠不起。

如果将人的一生比作五彩斑斓的調色盤,那麽趙奕楠的人生只是黑、白與紅。她的前十八年幾乎是被各式各樣的題填滿,從題海裏中掙紮厮殺出一條血路。家裏原本并不想供繼續女孩讀書,但趙奕楠以縣裏中考第一名的成績從鎮裏考進了縣中學,縣裏獎勵了一萬元,同時學校給了她全額獎學金和學雜費免除。在教育局輪番派人勸說下,家裏終于同意讓她繼續讀書。她也不負所望,以縣裏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大學。錄取通知書寄到的那一天,幾乎全村人都跑到村口,看她從快遞員的手上接過那張完全沒有分量卻昭示她命運的紙。她是村裏第一個大學生,也是唯一的大學生。光憑這一點,家裏也無法不繼續供她讀書。那天流水席她爸喝得酩酊大醉,即使話都說不清了也不妨礙他臉泛紅光吹噓,自己如何如何有先見之明讓她讀書,造就了今天的她,顯然忘記了自己當初是怎樣固執己見地将教育局派來的人推出門外。

趙奕楠能繼續讀書也不是因着她父親的“英明決策”,而是因為她那辍學去沿海打工一步步坐上副廠長位置的大姨。大姨後面與家裏幾乎所有人都斷絕了關系,但唯獨挂念着她那個妹妹。既然沒法把妹妹帶出那裏,那就把妹妹的孩子帶出那裏。因大姨位高權重,趙家人多少有些敬畏她。與其說是敬畏文化,不如說是敬畏金錢與權利。各種大事連同仨姐弟取名都倚仗她,仿佛只要服從她的意見金錢就四面八方滾滾而來。

“你要好好讀書,不要享受。像你大姨一樣以後掙大錢,把我們全家人接到城裏過好日子,給你弟買大房子娶媳婦…嗝…趙奕涞、趙卓文,你們要向姐姐學習。”她家裏人罕見地叫着她的乳名。她記事伊始,聽得最多的便是全名後面連着一長串數落。趙奕楠勉強擠出笑容,眼角處綴着淚光。她記事伊始,聽得最多的便是全名後面連着一長串數落,帶着對她生來性別的謾罵,她父親每次醉酒後最後悔的便是送她這個賠錢貨去讀書。

今年,趙奕涞也面臨着高考,老師講她的成績有望能過一本線。趙奕楠突然想起,自己已經很久沒跟妹妹通過電話。妹妹現在也在縣中學就讀,因為回家往返就浪費掉半天,每月回一次家。在學校只有周末午休和晚上才能借用公用電話。妹妹的同學都有手機,妹妹說不在乎,但究竟在不在乎,二人皆心知肚明。

趙奕楠靠兼職家教存下一筆錢,她已經計劃好在妹妹高考完給她買最新款的智能手機。剛開始做家教時,她并沒有那麽幽默風趣,甚至相當木讷,不會刻意讨喜,但勝在足夠耐心且名校研究生頭銜加持。意識到不足後,她找了一家教輔機構當助教,時薪不高,但好在可以坐在後排聽課。她通過學習不斷提高自己的業務水平。趙奕楠今天來到這裏,也是剛給一個學生補完課,一出門便遇上了暴雨。

這時,她聽到過道的後方傳來鋼琴演奏聲。

今天她到學生家裏上課時,學生的妹妹在隔壁房間練習鋼琴。饒是她不懂得鋼琴也能聽出來,那時彈奏着相同的曲子,但遠沒有她現在聽到的這般熟練流利。

她跟随琴聲繞到大廳後才發現,店鋪裏面還藏着一個小型音樂廳。她看到鋼琴前坐着和她年齡相仿的女生。

在趙奕楠的記憶裏,那女生好似天使,坐在正中那架三角鋼琴後面,周身仿佛閃爍着柔和的光暈。當然,這是趙奕楠在自己記憶中構建起的泡沫蜃景。其實女生穿着一套長袖長褲的家居常服,随意得就像是在自己家一樣,與天使一點也不搭邊。那天趙奕楠穿着一件白色連衣裙。她很慶幸為了家教這份工作買了這條裙子,又更慶幸自己為了家教這份工作穿着這條裙子。這是她唯一一件體面且正式的衣服。

趙奕楠渾身濕透地站在入口處,隔着整架三角鋼琴,遠遠地看着她。她們對視一下,女生默默站起身來,拿起擺放在一旁的傘遞給她:“你家是不是離這裏有一些距離?你拿去用。”末了,又怕是像她不接一般,匆忙補上一句,“我家就住在上面,特別近,你比我需要。”

趙奕楠接過她遞來的傘。在接過她手裏的傘時,不經意間,二人手上的肌膚摩擦接觸在一起。那只手與她的手不同,僅僅是短暫的觸碰,她也可以感受到那只手如此溫暖幹燥,不同于她那般細膩。趙奕楠觸電般地将手抽回,只是下意識地緊緊攥着那把傘,不讓傘掉落在地。

她有些尴尬地低下頭,為自己唐突的失禮感到難堪。她忽然聞到明亮的氣息。接過傘時,仿佛也将女生身上的香氣接過來了,将下雨的悶熱潮濕迅速驅散,溫柔的白花,苦澀地散發着堅韌。

“那我怎麽還你?”

“其實可以不用還…但你實在是非要還,你可以到琴行來找我,不出意外的話我都會在這裏。”

一種說不上來的、莫名的感覺籠罩着她。她直覺到這個人跟自己不是一類人。這種感覺很熟悉,就像是她第一次去到大姨家裏,見到大姨的丈夫及女兒那般局促不安,又仿佛是她與那些學生相處時的疏離。明明那麽近,卻又隔着那麽遠。她深知,這種鴻溝并非單純靠近就能真正跨越。

那是她同秋的第一次見面。

一個暴雨來臨的午後,明媚的秋,狼狽不堪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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