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
三
趙奕楠實在說不上貧窮的好來。若是硬說的話,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吧。
她和妹妹都在學校寄宿,每學期結束才回家。村裏離縣裏很遠很遠,遠到下午烈日高照時出發,到村口已經漆黑一片,還要走過很長一條沒有路燈的土路,她總是摔跤,不是四處淤青就是頭破血流。最嚴重的一次是頭撞在一塊石頭上,她當場暈過去,醒來在衛生院,輕度腦震蕩,太陽穴的位置縫了十針。母親不說話,她也不說話,平靜地感受着從太陽穴彌漫擴散的痛楚和胃裏傳出壓抑不住的嘔意。會留疤吧,她想,但這個位置留疤也沒關系,頭發會遮住。那事發生在她高二升高三的暑假,她更為擔憂留下了後遺症影響到第二年高考。她甚至決絕地想到高考失敗她再也活不了。萬幸,她考上了。
也許只是這座城市大多數本地人瞧不上的雙非一本院校,對她而言是夢,一個虛假到如此真實的白日夢。
而後,她站在這座城市的車站外,看着面前如同另一個世界的高樓大廈,衣着光鮮亮麗的人群如織,她踉跄着抓住階梯的扶手,眼前只剩一片蒼白,和仿佛要抽走她靈魂的頭暈目眩作伴。
她一直以為那是撞擊頭部遺留的後遺症,終于在一次又一次發作之後,在室友的督促下她去了醫院。她知道了,那不是後遺症,而是驚恐發作。看着手上那張抑郁發作伴焦慮障礙的診斷,她撕掉了診斷和處方,揉成一團丢進一旁的黃色垃圾桶,離開了醫院。
如果她的家裏能有那麽富裕,或者,只是不那麽貧窮的話,她會不會好很多。趙奕楠想,那樣她就可以賴在寝室或者家裏好好休息一天,可以一次□□上全部學費。不必乘着單程兩小時還要換乘幾次的公交往返于市中心和學校,不必争分奪秒精确計算每一分每一秒,不必找盡理由拒絕師門和室友邀約聚餐出游。妹妹也能夠擁有手機,哪怕是一部不那麽好也不是最新款的手機。
可是你要是問她恨不恨家裏,她不恨。與同村還未滿十六歲就被送到沿海的工廠打工賺錢的女孩們相比,趙奕楠和趙奕涞不知道幸運多少倍。她有書讀,她很滿足,她不敢奢望更多。鄰居家女兒趙想兒把教科書從嶄新完整翻到不能再破,也考上了縣中學,可到頭來還是在年滿十六歲那年被送到了電子廠——現在風聲緊,工廠不敢收未滿十六歲的童工——趙想兒比她還小上四歲。原因無他,只是要供兄弟在縣城買房娶妻。她家有兄弟姐妹七個孩子,姐妹二人,兄弟五人。
村裏的女性從生到死都在為另一個性別而活,不論老少。想兒、滿兒、盼他、易男、來子、停妹…還有不那麽明顯的奕楠和奕涞。趙奕楠的名字是易男,變易的易,男性的男。趙奕涞是易來。變易為男,容易來男,饒是怎樣解讀都無法回避的惡意。相比起來自異性的惡意,來自同性惡意更甚。她們不是“香火”。從一開始,她們就不被盼望來到這世界上,即使僥幸存活下來,大多數也會成為當代的苦役,或是被送到遠方變作家裏搖錢樹,或是被賤賣給鄰村,但這都改變不了她們未來終将成延續“香火”的繁育工具,直至被“香火”吸幹最後一滴血。但那所有的犧牲,最終卻連一方墓碑也換不來。
趙想兒的媽媽秋娣就是這樣死去。那個早上,從土屋裏傳來第五根“香火”的啼哭,家裏擺了流水席,所有人都趕來慶祝。在陰冷的房裏,無人在意的她掙紮着咽氣。接連點起的鞭炮聲蓋住了她孱弱的呻吟,紅紙漫天飛舞又鋪天蓋地落下來,就像将被子和床褥浸染成的暗紅一樣迅速漫延。在一派歡慶的喜悅中,唯一在哭泣的,盡管并非為她哭泣,只有那個奪走她性命的“香火”。
等到她被趙想兒、趙奕楠和趙奕涞發現時,她全身上下早就僵冷。床褥和被子上浸滿血跡,已經結塊變成褐色。趙想兒死死捂住趙滿兒的眼睛。她男人罵着晦氣,在山頭挖了個坑草草将她埋葬,卻連墓碑都吝啬于施舍給她,吝于施舍給至死都在為這家人延續“香火”的她。後來趙想兒領着趙滿兒去了埋葬她的山頭。那時趙想兒上一年級,不認識很多字,拾了塊破木板一筆一劃寫上“邱荻之墓”,插在土堆前。在趙家村,女性都是外姓人,是別人家的人,不能進祖墳,進不了祠堂,更不配被寫進族譜。
在戶口上她叫趙秋娣。但村裏人心知肚明,秋娣不姓趙,也不叫秋娣,沒人知道她從哪裏來。她識字,還會說英文。她說她要回家,她也無數次嘗試過回家,只是每次被抓回來後都被打得奄奄一息,再多幾次後被胳膊粗的鐵鏈鎖在狗窩裏。那男人太兇惡,若是趙想兒和趙滿兒要給秋娣送飯,被抓到就是一頓毒打。于是趙奕楠常常帶着趙奕涞,深夜從院牆的縫隙裏塞進去一個饅頭。秋娣用手指在土牆上一遍又一遍刻下邱荻二字,右手的幾個指頭血肉模糊。她說,那是她的名字。後來她給趙家生了“香火”,那一天她斷了回家的念想。她知道自己再也無法離開那座山。她對村裏所有孩子都很好,教他們背古詩讀英文。她好像徹底成為了趙秋娣。村裏人松懈下來,以為她再不想家。閑暇時她常常望着遙遠的地平線愣神,她知道趙秋娣的家在哪裏,卻已忘記了邱荻的家在哪裏。
趙奕楠那天目睹了邱荻因難産失血過多而死的慘狀。有很長一段時間,趙奕楠都沒能走出這場夢魇,夢裏血從她體內湧出,染盡床褥被子,血跡循着牆體向上攀爬,從天花板上滴落下來。醒來後她又感到莫名悲傷。再也沒有人會教她們讀書認字,再也沒有人會教她們英文,再也沒有人讓她們離開這座大山。沒有了。從今往後再也沒有了。但她不應感到悲傷。邱荻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