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四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兩人已經拉近到不管什麽都會分享給對方的關系。

她有時過于繁忙沒及時回複,等到空閑時一看微信,發現白色氣泡已經刷了滿屏。她一條條看,又耐心地給秋回過去。

就這樣,趙奕楠漸漸習慣了這種把彼此雙方當作樹洞的關系。她有時也會給秋發很多條消息。兩人雖然在同一個城市,但回複時間更像是隔着整個地球。秋在中午以前很少是醒着的,趙奕楠在零點之前必定上床睡覺。雖然在同一個國家,兩人中間卻隔着時差。

秋總是将藏在山上裏的寶藏餐廳、隐在巷子裏的古着店…諸如此類有意思的店都推給她。趙奕楠以前倒是很少關注這方面。她像終于睜開眼的嬰孩,恍然間發現原來這世間有那麽多新奇有趣的事物,有那麽多市井煙火氣。原來這座城市是有生氣的。不知不覺間她和這座城市的距離慢慢化解。她開始跟随秋去那些有意思的地方。秋也帶着她,兩個人像第一次到訪這座城市的游客一樣,去各個旅游景點地标觀光打卡拍游客照。

在這座城市的第五年,趙奕楠開始愛上這座城市。

在這樣漸漸融入大城市的繁華和光怪陸離中,她的內心總是隐隐不安着。這種不安接到家裏打來電話時徹底顯露出來。即使父母什麽都沒說,但她卻在每一通電話中聽到了一樣的聲音——趙奕楠,你父親在外省的工地辛辛苦苦賺錢供一家人生活,你的弟妹在上高中,弟弟中考失利讀民辦高中還要一大筆錢,你家裏本可以讓你在初中畢業便和同齡女孩一樣外出打工,你本應在本科畢業就立即找到一份工作開始反哺家裏,你在做什麽?

她在做什麽?她在享受,在融入,在忘記。她在城市的燈紅酒綠中享樂,抛去裹滿塵土與汗水的出身。她身上肩負着一家人的期望,又怎能像身邊那些經濟條件尚好的友人一樣快活。

可是又有另一個聲音告訴她,父母既然将她帶到這個世界上來,那她只想,僅僅只是在某些時刻為自己而活有錯嗎?

她一點點尋找到自我,可是又恨着自己那一點點自我的覺醒。在家庭與自我中間,她永遠找尋不到那個平衡點。她删掉剛剛編輯好的朋友圈,哪怕那是她方才一個字一個字精心敲出的文案。她不能,也不敢讓家裏知道,她完全不敢想象家人在那公路都通不到的大山深處,寂寥地看着觸摸不到的城市生活是如何絢爛斑斓像泡沫蜃景。

秋就是那蜃景童話中仙泉般的存在。

她看着秋,總是會想起大姨的女兒怡真。那個女孩子名字也很好聽,也會彈鋼琴。她第一次見到怡真時,才發現世界上居然有人如此美好。那個女孩子聲音溫婉動聽,仿佛只有全神貫注聆聽才能聽清她的每一個字。怡真讓城市女孩四個字在她的腦海中有了具象,而後她又在秋的身上再一次領悟到。她看着秋就像看着怡真,她時常暗暗拿着秋和怡真做比較,比較兩者之間的不同。怡真委婉地拒人于千裏之外,秋仿佛熱情似火,但她後來與秋熟悉後發現秋私底下其實很怕人靠近,那時她也發覺到自己的感情已經誕生了細微的裂變。

說來也奇怪,即使是從來沒有過這樣感情的人,第一次直面的時候也能準确地識別出來。對某人抱有好感這種事是有過,但趙奕楠敢篤定自己在這之前從來沒有“喜歡”,或者“愛”過任何一個人。趙奕楠之前也不是沒有對人産生過好感,她能分析出在好感和愛之間微妙的差異,卻在察覺到自己對秋的感情間倏忽訝異。

關于秋,她早已知曉自己心中已經有些不可言說的情緒。那種感情野蠻地生長,又爆裂般綻放開。可是現在的感情趨近失控。她明知自己如果想要控制則應當脫離這段關系,但她卻放任其發展。每當秋約她見面,她無法拒絕。對,無法拒絕。

因為秋太好了。

用過晚餐,兩人在步行街上閑逛。秋摟住了她的胳膊,就像街上任意一對好友一樣,手挽着手或是手牽着手一樣,不經意的動作。在這之前趙奕楠并不習慣這樣親密的接觸,這一刻她的肢體卻僵硬得無法避開秋的動作。她任由秋挽着她,兩人在街頭漫步。

她忘記是在哪裏看到,在英國,兩個女生手牽着手是會被視作一對情侶。

她的心砰砰直跳,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湧上臉頰,手腳逐漸變得冰冷。她一定是發燒了。

秋帶着趙奕楠去了一件酒吧,據說這家是內地極少數在全球雞尾酒吧排名榜前五十的酒吧之一。

第一次來到這樣的場合,她甚至連手腳都不知道如何安放,只是站在門口等着秋的下一步指令。秋大約是看出了她的手足無措,她說,寶貝,等我一下。

或許是因為不同的生長環境,秋總是很輕易地就把親愛的、寶貝等親昵的詞語挂在嘴邊,但奇怪的是,趙奕楠并不反感秋這樣叫她。

“寶貝,我自作主張幫你也點了,你不會生氣吧?”

不會,當然不會。她之前也和同門聚餐,聚餐完後在酒吧聚會,酒單上眼花缭亂的名字讓她感到困擾,她随便點了一杯名字簡約看上去不那麽離譜讓她能看懂意思的,不像網上所說的雞尾酒好入口。酸澀,辛辣。她強忍住不适,硬生生把那杯酒喝完。從那次以後趙奕楠幾乎沒有再碰過酒精和含有酒精的飲品。

秋點的酒卻并不是那樣,帶點刺痛卻依舊溫柔的水蜜桃氣泡水,回甘間釋放出柑橘的苦澀,還有點零陵香豆和可可等香料帶來的難以言喻的奇妙之感,以及雪樹特有的純淨。

她看見秋的眼神早已望穿秋水,她知道秋想要坐在吧臺,但因為她而放棄找了個角落坐着。她有些愧疚,而這歉意下一秒被秋打斷。

“好喝嗎?”

趙奕楠點點頭。

“這杯和我以前在另一家酒吧喝過的比較像,是我最喜歡的酒,那是全球排名第二名的酒吧。”

“那一杯叫什麽名字呀?”

“The sun of London,倫敦的陽光。”

“趙奕楠,”秋說,“我們相遇那天,我剛回國不久,在遇見你之前,我一直在倫敦。”

喀嚓,趙奕楠聽見什麽碎掉的聲音。縱然她早已知道秋與她有着天壤之別,但在泡沫被戳破的這一刻,她仍是覺得痛苦不堪。

倫敦,好遙遠的詞語。僅僅只是一個詞語,就如同詞典上每一個詞語一樣,而不是某個具體的地點或名稱。

“倫敦怎麽樣?”她問。

太陽穴旁處疼痛又開始發作,她聽不進任何秋對于倫敦的介紹,唯獨記得秋說倫敦是“很偉大的一座城市“。她記得秋那時的表情,她從未見過如此明媚的秋。秋真的愛極了倫敦,倫敦真好。

真好,可是又真難過啊。

她不知道自己哪裏難過。

在那之前,她有時問起秋的職業,秋告訴她,自己和她一樣是家教,只是秋的家教是教授鋼琴課。但秋的學生大多是到施坦威琴行來上課。大多是時候趙奕楠都在琴行等待秋下課二人一同離開,一來二去,趙奕楠和琴行的工作人員也熟絡了起來。

她好奇為何秋可以那麽随意地在琴行授課,便向他們打聽起來。從工作人員欲言又止的談話間,又終于在學生家長的口中聽到,秋的父母是這家琴行股東之一,秋是音樂學院附校出身,而後申請上了皇家音樂學院的鋼琴專業。

她知道她們之間隔着無法跨越的鴻溝,她與很多人之間都有着這樣的鴻溝。但秋親自道破那一刻,趙奕楠無法言喻自己內心深處的感受。破天荒地,她沒有感受到任何嫉妒的成分,反而有種釋然的感覺。即使在那之前她有感到和秋的距離,在這一刻這鴻溝刺紅了她的雙眼。她的心忽然間降至零度,嚴寒告訴她,趙奕楠,你和她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你怎麽能,又怎麽敢,對她産生些許不該有的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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