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五
五
趙奕楠有意疏遠秋。
她知道秋在盡她所能遷就她的習慣和方式。假裝完全不知地接受秋的好意,她無法不心生芥蒂。但毫無理由地拒絕秋,她做不到。正逢實驗室工作繁忙,忙得她抽不出身,她便終于找到拒絕秋邀約的理由。正如之前拒絕同門師姐師妹一樣。
但秋不同。
既然趙奕楠沒空,秋就親自找上門。
秋會帶上奶茶和自己親手做的甜點來學校探班,時常還會慷慨地請全師門喝奶茶。甜點的口味總是椰子或者香草——秋在與趙奕楠相處的點點滴滴中,早已摸清她所有的喜好。而奶茶總是全糖——雖然對于趙奕楠來說過于甜,秋卻說人生苦短,所以能多一點甜的時候就多一點。
好吧,總能讓這家夥找到理由。
過了差不多一個多月,趙奕楠終于覺得自己的行為多少有點失了教養。正逢今年趙卓文惹是生非,家裏多多少少有些忙碌,于是減少了與她聯系的頻率。若說與父母的每一次通話都如同緊箍咒一樣深深禁锢着趙奕楠,現在沒有了家人,她的生活重心自然偏向了自己的生活,學業,同學,也包括秋。
趙卓文初二的時候結識了一群校外的朋友,他說那是他大哥。他每天曠課跟“大哥”去黑網吧上網,偷家裏的錢去跟“大哥”潇灑。如果不是未成年人不能借錢,大概趙卓文會去想方設法借高利貸。母親偏愛趙卓文拿他沒有辦法,父親得知趙卓文偷錢跟社會上的狐朋狗友鬼混暴跳如雷,把趙卓文送去外地的軍事化管理學校。母親舍不得趙卓文去那些地方受苦,只能幫他填上漏洞,而她唯一的解決方式就是打電話找趙奕楠哭訴要錢。趙奕楠不僅沒有從家裏獲得一分錢支持,反而常常給家裏寄錢。
當你看見冰山一角時,深海下淹沒了一整座冰山。趙卓文從軍事化管理學校回來後的确消停了一段時間,也與“大哥”斷絕了來往。那段時間趙卓文成績略有回升。如果不是趙卓文打斷一個外校的男生兩條肋骨被對方家長找到學校,而原因只是因為“大哥”喜歡的女生喜歡那個男生,要給點“教訓”。“大哥”因尋釁滋事和教唆犯罪被刑拘。盡管趙卓文因為未滿十六歲不予刑事處罰,他在縣中學卻待不下去了。學校先前就數次勸轉,這次終于直接找到理由勸退。被學校勸退後趙卓文轉到縣城的民辦學校,每學期七千的學費和接近一千的食宿。
母親電話裏告訴她,為了趙卓文能好好學習,她在縣城租了套一室一廳的房子。一室是理所當然趙卓文的,他需要好的飲食和休息。母親睡在一廳的沙發床上。而趙奕涞,她住在學校,平日很少會回來,出租屋自然沒有屬于她的位置。趙奕楠就更不用說了,她不需要回家。
這樣每月平添了幾百的支出,這份支出自然是算在了趙奕楠頭上。她不願意母親克扣趙奕涞的生活費。此外她還會私下轉給趙奕涞一筆錢,讓她不要告訴家裏人,自己買些牛奶水果和生活用品。她找機會把給趙奕涞來的手機給她。不久後也被趙卓文看見,鬧着也要手機。
趙奕楠又做起了噩夢,夢裏她沒能考上高中,和老家所有女孩一樣初中畢業便結婚生子。她也生了七個孩子。在第七個孩子出生時她難産了,溫熱的液體與劇烈的疼痛不斷從她的下身奔湧而出,又迅速被剩下的床褥吸收,直至那棉褥到了它所能承受的極限,它感到潮意向她的全身蔓延。生死攸關時她終于撐過去。從天花板滴落的液體不是血液,而是嬰兒的眼淚。她不知道為什麽初生的嬰孩啼哭時會流下眼淚,又或許是她的眼淚。她很幸運,沒死在那間土屋之上。她和所有女孩一樣過着平凡的一生…平凡嗎?她的一生被困在了那間土屋,再也沒能走出去。
記憶和現實恍惚交替而過,她在兩者交織的夢境裏浮沉。太陽穴傳來的疼痛和嘴唇的嚴重缺水讓她掙紮着醒來。醒來後她發現自己全身濕透,心髒砰砰亂跳。她的室友有兩個家在本地,另一個搬出去同男朋友合租,宿舍內只有她一人。她下床到陽臺,捧起一把冷水澆向自己,又捧起一把遞到嘴邊。室外潮濕的熱浪撲面,昨天晚上從浴室溢出的水痕已經幹掉。自來水充斥着漂白粉與鐵鏽味讓她難以下咽但又不至于渴死。
她的心跳終于平息,再也尋不到睡意。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的天依舊暗沉,遠處的天邊像是将要被人揭起。天将要亮了。
或許是由于睡眠不足,趙奕楠的工作也不停出現失誤,不管是實驗室還是在外當家教。她知道,無論如何她應當再次去醫院,去開一些輔助睡眠的藥物。
還是上次的醫院,還是上次的醫生。
她其實很不願意來醫院。與其說是讨厭醫院,不如說是讨厭白色。父親拒絕讓她上高中時她目光所及之處慘白的,頭撞在石頭上的時候眼前是慘白的,太陽穴疼痛發作時視線內是慘白的,打印着診斷的那張紙是慘白的,老家下雪鋪天蓋地也是慘白的。徹骨的寒意裹挾着她,那麽寒冷,無論蓋多少被子都無法驅散的寒冷,從牆縫裏滲透進來。
她原本抗拒一切檢查,抗拒吃藥,但當這位醫生開給她時,她都照單全收。或許是在那位醫生身上,她警覺地在白色大褂下抓到了那一點點她從未得到的東西——母愛。
醫生給她開了艾司西酞普蘭和阿普唑侖。趙奕楠悲慘地發覺這兩種藥也是白色的。
然後她更悲慘地發現,草酸艾司西酞普蘭,這個東西帶給她的只有暈眩和嘔吐,和眼前一片慘白。
醫生告訴她随餐下去副作用會比較小,但這根本就是沒用的招。該吐還得吐,怎麽着都得吐。她甚至懷疑這是精神科醫生給她的考驗,如果她感受到副作用停藥那就是正常人,堅持吃的多多少少精神狀況不太好。
可是不吃藥,她又能做什麽呢?
至少這些藥能讓她安安穩穩度過一夜,這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