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終
終
我叫姜含烨。
生姜的姜,含苞待放的含,火華烨。不是姜含華,是姜含葉。我這一輩是火字輩。我的小名叫火花。
我有個大我十歲的堂姐,雖然出生在冬天,但她卻叫姜硯秋。生姜的姜,墨硯的硯,秋天的秋。她名字比我好聽,長得比我好看,她家也比我家有錢。
那一年我考音樂學院附小第三年落榜。
那一年她申請到皇家音樂學院的鋼琴專業。
她的升學宴,連酒店花園中樹上的知了都感同身受到她和她家人的歡愉。可是,那又有多少祝福并非虛僞而是發自衷腸?參加宴會的人不停舉杯,敬考上世界頂尖學府的主人公,敬将她培養得如此優秀的父母,同時冷冷地用餘光剜了自己那不争氣連續三年落榜的孩子數眼。那眼神裏藏着太多含義,你為什麽考不上,你為什麽做不到。這樣的你也配活着?
同樣是音樂生,同樣是學鋼琴,她只随便找了老師上了幾節課,幾乎裸考般地進了音院附小,而我靠砸錢找音院教授上小課和關系才終于進了附中。
可是她說,她一點也不喜歡鋼琴。
比起我這種花重金和高強度練習打造出的人造“天才”,她是真正的天才。
——姜含烨,你為什麽不能像你堂姐那樣優秀?
——那你們呢,你們為什麽不能像她的父母一樣優秀?
姜硯秋有一臺拍立得。我也求過父母給我買,但他們總是以我沒考上音樂學院附小為理由拒絕我,我說姜硯秋有,他們說她考上了音樂學院附小,我說這就是為什麽我考不上音樂學院附小,回應我的是一記耳光。
我知道她家為了她讀書,也為了投資,在攝政公園旁買下一套房,甚至與人投資在我們居住的附近開了一家施坦威琴行。
嫉妒是寄居在我靈魂的惡魔,它盤踞着我的心髒,流淌在我的血液裏,無處不在。在鏡子前,我看見另一個人,是那樣陌生,那樣面容可憎。嫉妒烙刻的疤痕遍布全身,發炎潰爛滲出膿血。這樣的我如此醜陋。
我被籠罩在她的光環之下,如影随形,像是永遠也無法擺脫的夢魇。當人深知自己無法擺脫那樣絕望的境地,本能會認為當這一切的源頭都消失便會好轉。我将我所面對的一切苦難歸咎于姜硯秋。
我盼她凋落,盼她毀滅,盼她死去。
更盼她從未存在。
在她大一升大二的那個暑假,我考音樂學院附中的前一年,她向我父母提議,讓我去倫敦玩,住在她家。我父母也很放心。那是我第一次去倫敦,也是第一次獨自一人去什麽地方。我只記得倫敦并不如我想象中那麽美好,那裏的天空是那樣陰沉,攝政公園還不如我家旁的公園裝潢華麗——我那時還不知道“原生态”這個詞。
在倫敦之旅快要結束時,她帶我去了位于南肯辛頓的幾家博物館。我唯獨記得自然史博物館那具卡耐基梁龍骨架。它站在大廳正中,它光鮮亮麗,熙來攘往的游客圍繞着它,在它身邊拍照打卡。好像每一個人都愛它,好像每一個人也不愛它。
“你要跟它一起拍照嗎?”
“不,我只是想多看看它,想把它記下來。”
在她的半勸勉半強迫下,我最終還是跟龍骨合影了。我好像一直以來,又好像是第一次,理解了那種深深浸入骨髓的孤獨。
臨回國前,她把我幫她拍的照片給了我,把我和龍骨那張留下來。她說她要互相交換留作紀念。
我恨她,在陰暗的角落裏,我無數次幻想她不曾誕生在這世界上,無處次期望她失去才能。
但同時我又是那麽愛她。
我像是一個矛盾的雙面體,被裹挾在兩種極端的情緒間輾轉,不得安生。
直到她大三時毫無理由退學回國。不久後傳來了她的死訊。
所有人都故作苦口婆心:“你堂姐就是一帆風順太過順利,所以一點挫折也經受不起。姜含烨,你可不能像她那樣。”
可是你們知道嗎?我讨厭她還在時你們那樣說她,更讨厭她走後你們那樣說她。
我不明白,為什麽天才的隕落就像往池塘裏丢下一顆石子那麽輕松。
大伯母聯系我,讓我去她家,說姜硯秋有東西留給我。和大伯母一起收拾姜硯秋的東西時,我看到她抽屜裏那些藥品的盒子。大伯母動作一怔,很快關上抽屜。即使不用看清全貌,不用看清其面上的文字,我也認得出那熟悉的藥盒。
她将她的很多書留給了我。其中一本琴譜中,掉落出來一張照片。
夏天,倫敦,自然史博物館,我和卡耐基梁龍。
原來她一直有好好珍藏着。
我找出她那張照片,卻想不起她那張是在什麽地方拍的。
心中莫名燃燒的熱情驅使着我,我要再去倫敦。
那時我很刻苦。我每天把自己關在琴房,一遍又一遍,手指磨出泡又破掉流出血水,長出越來越厚的繭。仿佛這樣,我就離倫敦越來越近。
但,不是皇家音樂學院,是北方皇家音樂學院。
我的老師喜出望外,我身邊幾乎所有人都再向我祝賀。我的父母說,還好在曼徹斯特,要真去倫敦我們家供不起。可是爸爸媽媽,你們的眼裏為何總滿盈失望?即使你們嘴上這樣說,在你們心中,曼徹斯特始終比倫敦要遠得多。
上學也好,逃離也罷,我需要正當理由,作為離開的契機,僅此而已。
在曼徹斯特我過得渾渾噩噩。學校琴房與公寓,兩點一線。透過琴房的窗戶,我看見晚霞點燃了天邊,焚燒整個老舊的城市。曼徹斯特的天空是紅色的,一如歷史舞臺上的曼徹斯特。足球與工業革命,我一概不感興趣。淩晨不停蜂鳴的火警觸發,窗戶縫隙飄進來散不掉的葉子煙味,夜半不知道多少次被發瘋的酒鬼驚擾,我有時後悔,就算是逃離,我到底為什麽會選擇這個地方。但看着紅色的天空,卻開始慶幸我最初的選擇。
我交了一個歷史專業的朋友,她問我想不想出去走走。就這樣她成為我的旅伴。以曼徹斯特為軸點,我們去了利物浦,謝菲爾德,普雷斯頓,利茲,布拉德福德。我們循着工業革命的足跡探尋這個國家。但走過的地方越多,我心中的念頭越發強烈。
我要去倫敦。
周五沒有課,下周一有節課,我只需要在下周一五點前趕回去就好。在沖動的驅使下,我定下最近一班去倫敦的火車票,沒有約我那位旅伴。這并非旅行,而是為了尋找什麽。
這是我一個人的旅途。
在酒店放下行李,我來到皇家音樂學院,沿着僅存在記憶裏的街區,我去了她家。倫敦變化不大——或者說,一成不變。想要找到某個記憶中的地點很容易。我知道在那之後大伯父原本想将房子全權委托給倫敦的房産經紀人,大伯母阻攔,二人吵了一架,最終還是将房子閑置了。
只因那房子,有她曾活過的證據。
窗簾緊緊拉着,一絲縫隙也沒有,不給妄圖窺探的人留一點餘地。像是住在這房子裏的人暫時離開了,馬上将要回來。我站在街邊,像是一個跟蹤者,不知道自己是否在等待,等待着一個不可能出現的人拉開窗簾。
天快黑了。我回到酒店。僅憑借一腔熱血來到倫敦,到了這裏卻漫無目的。我計劃了四天的行程,第一天已經過完,我還什麽地方都沒去。不能再這樣下去。我粗略規劃了一下,明天大英博物館、福爾摩斯博物館,後天南肯辛頓的幾家博物館,V&A、科學博物館與自然史博物館,周一國家美術館。
而後我才反應過來,這是她曾帶我走過的路線。原本她并沒有計劃福爾摩斯博物館,是我想去貝克街221B,臨時更改的行程。她總是将計劃做得很詳細,甚至精确到在哪個展廳逛多久。她像個時鐘,不停歇、不失誤的時鐘。我曾以為時鐘永遠不會停止。
世界一如既往,一如時鐘還在運轉。
只是我的時鐘從在那時就停止了。
當我走進自然史博物館的大廳時,我的心髒随着視線而停滞。人海川流全都消失,只剩我和空曠的大廳,空曠的大廳中央沒有任何東西。
它不見了。
以那樣熟悉的方式,再一次消失在我生命裏。
取而代之的,是一具懸挂在大廳中央的雌藍鯨骨架,名為“希望”。
希望啊,可是你從不曾降臨。
我失魂落魄地離開博物館,一路上遇見的熱心路人,問我還好嗎。
當然,我很好。謝謝你。
——對啊,我很好。
但為什麽,我的內心卻爬滿了不可言說的痛楚,就像蛛網一樣,纖細,一觸即破,密密麻麻地織繞在我的心髒外層将它裹挾?
你存在過,你存在的痕跡卻随着時光流逝被一一抹除,時間抹殺掉所有銘記你的證人證言。最終,你被取而代之,被忘記。然後,你真正死去了,就像你來到這個世界之前那樣。
不!
我記得你,我追趕你,我成為你。
我們一同死去。
今天倫敦下大雪,已經好多好多年沒下到這種程度的大雪,你看到了嗎?
自然博物館前面的冰場,小孩推着企鵝趔趔趄趄往前挪動。花滑是我唯一能超過姜硯秋的愛好。每次回國她都要我帶她去滑冰。後來我一松手她就摔得特別慘,我找教練幫刷臉去借了海豚。她說自然博物館門口的冰場超級美,以後要帶我來這裏滑冰。
我來了,你呢?
即使明知不可能,但我也抱着一絲幻想,姜硯秋會從大街的另一頭跑來對我說:“不好意思遲到啦,我剛剛去買奶茶了,這是你的。”我說,我不喜歡喝甜的。她說生活已經那麽苦了,偶爾來點甜的也沒有關系。她總以為英國奶茶全糖和中國奶茶全糖是同一個概念。一個是奶茶裏加糖,一個是糖裏加奶茶。結局是必然是那兩杯奶茶喝了兩口就都丢了。冬天天黑得快,而我捧着那兩杯全糖奶茶已經由溫熱變得冰冷,天也黑了。她沒有出現。
姜硯秋,我恨你。
我真的好恨你。
天上突然落下雪花,不是一片片飄下來,更像是一團團砸下來那樣,毫不吝啬将人間洗淨鉛華,仿佛是為了重生的洗禮。
我不知為何突然開始奔跑,朝着雪落下相反的方向奔跑。路人皺眉地看着我,又冷漠地轉回去。
我是他們一年到頭見到不知道多少個怪人之後的又一個怪人。
我在攝政公園站的站臺,碰見了另一個怪人。
兩個怪人如同磁極一樣相互吸引。
在倫敦風雪交加的夜。
原來是你。
可我自始至終,真相都緘默于口。
關于那個她已不在的真相。
或許留一點念想,對她,對我,對姜硯秋的父母。
有人因着那一點點念想而活。
就此別過。
我又轉身,目送她的背影消融于白茫茫一片中。
——“Until we meet again”…
——有朝一日,希望你能與她再次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