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雲朵
第28章 雲朵
這聲音熟悉到她只聽到第一個音節就能辨別出本人, 時雲舒下意識擡頭。
男人身形高大挺拔,從她的角度看到他清晰硬朗的下颚線,面色冷沉, 染上薄愠。
餘下三人更是被突然出現的人影打了個措手不及, 這幾人也是在北城有點名氣的, 在北城橫行霸道慣了,被擾了好事十分生氣。
被握住手腕的男人骨頭像是被捏碎了一般,又疼又掙脫不開,大聲喊着:
“哪個不知死活的孫子敢擾老子的好事!”
一擡頭看見男人冷峻的面容, 瞬間驚慌失措地瞪大了眼睛。
臉上的橫肉吓得顫抖:“江、江、江......江總。”
男人危險地眯起眼睛, 尾音上揚:“孫子?”
“不不不、不是,我說錯話了, 我是孫子, 我才是孫子, 您是我爺爺。”
“江爺爺, 孫子知錯了, 您大人不記小人過, 饒我一回吧......”
酒杯已經被時雲舒拿開, 放回酒侍小哥的托盤, 退後幾步, 躲在江淮景身後。
江淮景手上力度未減, 面色依然冷冽,懶懶地擡眸看向時雲舒:
“你們該道歉的是她。”
幾人立刻心領神會, 雙掌合十擡過頭頂, 匍匐着對她說:
“妹妹對不起, 是我們酒喝多了腦子不清晰,有眼不識泰山得罪了您, 我們知錯了,請您原諒我吧......”
時雲舒冷眼看着,沒說話。
倒是擋在她面前的江淮景面露不悅:“妹妹也是你們能喊的?”
幾人又是一愣,不知道喊妹妹怎麽又不對了。
但他們不敢問,忙換了更穩妥的稱呼:“不是妹妹不是妹妹,是奶奶,您是我奶奶,奶奶對不起,孫子們知錯了,求求您原諒我們吧。”
時雲舒眉頭輕輕擰起,總覺得這聲“奶奶”哪裏怪怪的。
不僅是把她喊老了,而是江淮景是爺爺,她是奶奶,養了一堆中年孫子?
這怎麽想都很怪啊。
江淮景卻對這個稱呼極其滿意,松開男人的手腕,沾上了什麽髒東西一般,撣了撣身上的灰。
恢複了一貫的倦怠,涼涼道:“你們奶奶沒說話就是不原諒,繼續。”
幾人如臨大敵般跪下,不停地向她磕着頭:“對不起奶奶,我們真的知道錯了,求求您原諒我吧。”
這邊的動靜已經引來許多人駐足側目,時雲舒怕把秦兆川引來,終于開了口:
“我不是你們奶奶。”
幾人面面相觑,突然噤聲,不知道該怎麽喊了。
總不能喊太奶奶壓過江淮景的輩吧。
江淮景瞥向她,緩緩勾唇:“不當奶奶,那你就要當我閨女了。”
“......”
時雲舒沉默,這人怎麽這時候還有閑心開玩笑。
江淮景扯唇笑了下,偏頭問她:“消氣了嗎?”
“差不多吧。”時雲舒說。
男人颔首,聲音淡淡:“跟着我。”
跟着他不用被迫喝酒,時雲舒沒拒絕。
兩個人撇下不停磕頭認錯的幾個人,一前一後向別處走去。
離開那些人,四周相對安靜了下來。
江淮景:“剛才如果我不出現,你是不是就打算摔杯子了。”
時雲舒對此并不意外:“你眼睛還挺尖。”
剛才她本來已經打算松手摔杯子,将事情鬧大了,但餘光恰好瞥見江淮景在向她這邊趕來,便沒有走這下下策。
也幸好他來得及時,省了她許多麻煩。
否則若是當場摔杯子,對方定然不會善罷甘休,又要與她好一番折騰。
她問:“你今天怎麽過來了?”
聽他們說他不愛參加這種場合。
江淮景腳步未停,調子平淡懶散:“跟你一樣。”
他說的不夠直白,時雲舒反應了下才明白過來。
她輕抿了下唇:“我以為你不打算幫我。”
當時在他辦公室,他非要讓她求他才肯幫忙,時雲舒有骨氣地沒求,就以為他不會幫了。
男人背對着她,冷冷嗤笑了聲:“我可不像某些沒良心的不念舊情。”
時雲舒早就習慣了他的冷嘲熱諷,換做平日定會怼回去,這次看在他剛剛幫了自己的份上,大度地沒跟他計較。
“剛剛在你身邊的那個男的是誰?”江淮景沒由來地問了一句。
時雲舒睫毛撲閃:“哪個男人?”
剛剛找她要微信的男人很多,她以為他問的是這個。
江淮景臉一黑,沒好氣地說:“最開始的那個。”
薄唇開合間有幾分咬牙切齒的意味。
他覺得自己遲早要被她氣死。
“噢,你說秦總監啊,他是我上司。”
“秦兆川?”
時雲舒點頭:“是啊。”
聞言,江淮景眉頭輕蹙,沉聲:“以後離他遠點。”
時雲舒不聽:“憑什麽。”
又來管她的社交關系。
“他不是好人。”
“你也不是好人,我不是照樣還要跟你合作。”
江淮景被她噎了下,冷眼觑她:“我說什麽你都不聽,就非要跟我對着幹是嗎。”
時雲舒默然未應,挪開視線不看他,繼續在場上找着人。
大概是剛才聽那些人講了太多關于江淮景的吹捧話,時雲舒跟在他身後莫名底氣十足,目光不加掩飾地一一略過四周的人。
一些被她盯着看了兩秒的男人還以為時雲舒是對他有意思,一顆上前搭讪的心已經蠢蠢欲動。若非周圍有江淮景這位冰財神擋着,想必早已被圍得水洩不通了。
見狀,江淮景偏頭提醒:“表現太明顯了。”
一則他無法忍受這些男人觊觎的目光,二則即便他能兜底,但如果被人察覺出異樣,她是祁家後人的身份就暴露了,到時恐怕要引起軒然大波。
“噢。”
時雲舒知錯就改,收斂了些,老老實實跟在他身後。
不過這收斂的效果也不是很明顯。
因為向來獨來獨往的江淮景身後突然多了個小尾巴,還是僅次于江淮景之下的另一個焦點,俊男靓女站在一起,很難不吸引別人的目光。
穿過半個宴會廳,一位穿着錦緞馬甲、五十歲左右的長者端着杯子過來:“小江,有段時間沒見,易辰的股價又漲了10個點,後生可畏啊。”
江淮景禮貌颔首:“文前輩過譽了。”
兩人簡單寒暄了幾句,被稱作“文前輩”的長者看着時雲舒問:“這位姑娘是?”
江淮景側身讓她上前,稍顯鄭重地介紹着:“易辰最近正在合作的項目經理——Harmias的時雲舒,剛從斯坦福碩士畢業回國,業務能力很強。”
繼而轉向時雲舒,稱呼刻意端着:“時經理,這位是通瑞集團的創始人——文前輩。”
這突如其來的介紹讓時雲舒怔了一瞬,好在她應變能力強,很快就鎮定自若地主動伸手:“文前輩您好,久仰大名。”
通瑞集團是國內IT行業的頂尖企業,是真正的金字塔,時雲舒在國外便有所耳聞,只是沒想到江淮景會願意為她搭線通瑞的集團創始人文啓竹。
文啓竹年過半百,面慈目善,人如其名帶着濃郁的書卷氣,與她紳士地握半掌:“小時你好,很高興認識你。”
兩人短暫地握手就松開了。
文啓竹溫和地打趣:“這還是我第一次從小江口中聽見他誇別人呢,還是個女孩子,不得了啊。”
時雲舒謙虛一笑:“是江總擡舉了。”
她雖然沒有參加過商業晚會,但在祁家系統學習過社交禮儀。
主動遞上自己的名片,笑容大方得體:“文前輩,這是我的名片,希望日後有機會能和貴公司合作。”
“當然有機會,小江看上的人絕對不會有錯。”
對方語氣篤定,讓時雲舒有些心虛。
說話時總覺得有一道目光始終落在她身上,她下意識瞥向江淮景,果然見他唇邊隐隐帶笑,看上去似乎心情愉悅。
接收到他玩味的眼神,時雲舒觸電般匆匆挪開視線。
男人唇邊的笑緩緩加深了幾分。
文啓竹沒有注意到兩人的眉來眼去,接過時雲舒的名片,低頭從口袋中拿出一張小卡片遞過來:“以後有問題可以随時聯系我。”
這意思已經說得夠明顯了,時雲舒有些受寵若驚地雙手接過道謝。
交換了名片後,文啓竹舉着杯子要敬時雲舒酒,看見她兩手空空,問:“小時沒拿酒杯嗎?”
時雲舒不是很擅長拒絕看着面善的前輩,局促地捏了下手指,正想着找酒侍拿一杯葡萄酒,一旁的江淮景率先開口。
他将杯子微微傾斜:“時經理身體不好,文前輩,我替她敬您。”
時雲舒眉目微動,轉而向文啓竹道歉:“實在很抱歉,文前輩。”
文啓竹并非嗜酒之人,只是把敬酒當作一項社交禮儀,笑着說:“沒關系,女孩子少喝酒是好事。”
兩個人碰了杯,時雲舒側目看向江淮景。
只見男人輕擡下巴,喝酒時剛毅的側臉輪廓愈加清晰,凸起的喉結明顯地滾動,當初還帶着稚氣青澀的少年,如今已然成為能獨當一面的上位者。
她定定地看着,心中似乎有某種異樣的情緒重新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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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啓竹的名片設計很有藝術氣息,一書一竹,分別位列前後一角,正面是燙金凹凸的書法簽名,很明顯的中式風格,怪不得和江淮景關系不錯。
見她一直低頭鼓弄着那張名片,江淮景開口:“還想認識誰,我帶你去。”
時雲舒擡眸,搖搖頭:“不用了,你能帶我認識文前輩已經很感謝了。”
她不想通過別人的關系搭建自己的捷徑,如果她願意,以祁家的地位足夠讓她将整個北城的權貴結識個遍了。
但她志不在此,她只希望能在自己感興趣的領域內腳踏實地地學習、進步,做到極致。讓大家日後在提起她的時候,第一印象是她的名字時雲舒,而不是任何人的附屬品,譬如祁家的後人,江家的幹女兒,亦或是江淮景的前女友。
這些身份都是她,卻不完全組成她。
江淮景知道她的思想比任何人都獨立,也不強求。
兩個人不知不覺調轉了順序,時雲舒走在前面決定找人的方向,江淮景恢複了一貫的懶散,骨節分明的指間端着一杯香槟,跟在她身後百無聊賴地輕輕搖晃着,問她:
“這麽多年過去了,你還記得你父親長什麽模樣嗎?需不需要我幫你。”
時雲舒搖頭,不是很确定:“記得不是很清楚,但是試一試吧,說不定合了眼緣就認出來了呢。”
她這話聽上去不怎麽靠譜,江淮景擡了擡眉梢,沒多說什麽。
不動聲色地放慢步子,跟在她身側。
兩人穿過長廊,轉向室外,時雲舒差不多将所有宴會廳的男人都觀察了一遍,腿都走酸了,還是沒找到。
她坐在室外走廊的長椅上,出神地看着露天花園內形形色色的賓客,忽然疑惑自己是不是找錯方向了。
或許她的親生父母沒有從商呢。
江淮景立在一旁語調散漫地安慰她:“別着急,找不到就不認了,大不了把我爸媽讓給你,反正他們更喜歡你。”
大少爺安慰人都這麽與衆不同。
時雲舒被他逗笑了,心情的确舒緩了許多。
夜風微涼,時雲舒穿的是吊帶裙,被吹得發冷,雙臂環抱着胳膊禦寒。
肩上忽然一沉,她側目看去,一件熨帖整齊的西裝外套披在她身上。
只剩下一件白襯衫的大少爺眺望着遠處,語氣生硬冷漠:“替我媽養閨女,免得回頭說我虐待你。”
時雲舒看着他這副傲嬌模樣,忍不住彎了彎唇。
這人怎麽這麽多幅面孔,明明幫她出氣的時候霸氣側漏,替她擋酒的時候成熟穩重,現在給她披件衣服,傲嬌幼稚的本性又暴露了。
可真是變幻莫測的大少爺啊。
她心想。
走廊人少,時雲舒沒有拒絕他的“善待”,擡手攏了攏襯衫外套,衣襟處殘留着男人身上熟悉的雪山茶香,她不自覺靠近聞了聞,心中安定許多。
再擡頭時,餘光不經意瞥見一道高高瘦瘦的身影,面容幾分生幾分熟,卻與多年前的匆匆一面完全重疊。
她瞳孔輕輕一震。
“江淮景。”
“嗯?”
她張了張唇,平靜的語氣中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顫:“我好像......找到了。”
她目光定定的,望向噴泉處。江淮景正色,順着她的目光看去。
流水涓涓的噴泉旁,有一個面容幹淨、四十歲左右的男人在和周圍的人談笑風生。
待看清臉後,他蹙起眉頭。
那個男人他認識。
“你親生父親是林修筠?”
林、修、筠......
這個名字似乎在哪裏見過。
時雲舒皺着眉頭思索着,好像是在醫院被她撕碎的那張親子鑒定報告上。
時間太過久遠,她記不清全名,但是對方的笑容溫柔和善,和當年一樣,大概血緣的确有一些奇妙的作用,她一眼就能認出來。
“是他,沒有錯。”她語氣輕柔卻篤定。
江淮景的眉頭卻皺得更緊了。
時雲舒沉浸在找到親生父親的驚喜中,沒有察覺他的異樣,自顧自說着:“你說我現在直接去找他會不會太草率?”
神情有些苦惱:“這麽多年沒見,他會不會認不出來我了呢。”
昔日的安靜內斂消散了大半,她仿佛是走失又被找到的小女孩,竊喜中帶着自己都沒發覺的天真。
“爸爸來了,媽媽是不是也在附近呢?”她的問題像是永遠都說不完,“江淮景,你怎麽不說話,是不是又嫌我吵了。”
“你忍一忍嘛,我好不容易找到親生父母,太開心了。”
“不是,沒有嫌你吵,只是.......”
江淮景面色幾分沉重,欲言又止,似乎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只是什麽?”
時雲舒坐在黑色雕花長椅上,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把人看丢了。
不等江淮景回答,不遠處一個穿着白裙子、與她年紀相仿的漂亮女孩小跑着奔向林修筠。
女孩笑容乖巧甜美,脆生生地喊了一聲:
“爸爸——!”